老仆道:“用完了。”
王壑问:“母亲让你带了多少银子?”这一路上他都记着呢,并未敢乱花费,住的都是普通客栈。银子这么快用完,不用想,这一定是他母亲大人的阴谋。
老仆道:“二十两。”
少年差点失声大叫,想着不能失态,失态就落了下风,他的母亲大人正在京城看着他呢,因此深深吸一口气,笑问:“此行山高路远,怎会只带二十两?”
老仆解释道:“带多带少没差别。出门在外,带许多金银在身上,一旦财物露白,或偷,或抢,都是祸事。有时走到荒郊野外,有银子也买不着东西。因此两位大人说,让少爷自谋生路,这才是游历的本意。”
少年道:“自谋生路?不止吧。”
老仆问:“不止什么?”
少年道:“我自谋生路,你呢?”
老仆垂下眼眸,谦卑道:“老奴身无所长,既跟着少爷,还请少爷赏一口饭吃。”
少年道:“也就是说,小爷不但要自谋生路,还要养活你?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才告诉我!”
他终于忍不住吼叫起来。
老仆抬眼道:“少爷,天无绝人之路!”
少年道:“那你告诉爷,今晚住哪?吃什么?”
老仆道:“这要少爷想法子。少爷一出京城,历练就开始了。眼下就当金银被偷,结果是一样的。”
王壑气结,转身看向来路。
不,是看向京城。
他看见了母亲大人,靠在春雨阁回廊下的栏杆上,悠然地翻着书,初夏的傍晚,夕阳斜铺在水面,极美。
他再深吸一口气,转头道:“进城。”
进城的路上,王壑暗暗想主意:今晚吃什么?住哪呢?还没想好,就在城门口被人叫住了。
来人是王家在当地的一个田庄管事。
老仆很诧异:两位大人既然要历练少爷,怎的还没开始就派人接应了?他以为是梁心铭后悔了。
唉,女人终归是女人。
慈母多败儿!
那管事将他们引入一处客栈早就开好的房内,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王壑,然后就出去安排晚饭了。
王壑以为母亲又有什么花样,怀着警惕的心情拆了信一看,目光一凝,失声道:“怎么可能!”
老仆忙问:“怎么了?”
王壑呆呆道:“皇上薨了。”
老仆:“……”
这消息太让人震惊了。
谁能想到正当壮年的靖康帝,会因为一场风寒而薨逝?
怪不得梁心铭派人拦截他们。
梁心铭在信中道,皇帝临终遗旨,她被重新任命为左都御史,兼太子太师,内阁阁臣。并令她和王亨、崔渊、誉亲王、谢耀辉、陈修文辅佐小皇帝。
然后,就是嘱咐一些琐事。
王壑知道,母亲不便写详细。
他顾不得同父母较劲了——爹娘同立内阁,辅佐新皇,王家如日中天,他并不觉得是好事。
算算日子,朝廷的旨意该下来了。
他决定在这里住两天,等消息。
到第三天,他去街上一打听,果然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当地官府发了告示:皇帝大行,百姓服丧三月,三月内不得婚丧宴饮聚乐。太子登基,国号嘉兴。
与此同时,朝堂格局也大变:
原左都御史谢耀辉,现被任命为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庞真调往云州,任云州按察使。
原京都知府简繁,现任命为户部尚书。
任皇后姨甥尹恒为京都知府。
任皇后娘家侄儿陈修文为兵部尚书。
……
除了朝堂,另外,军方也大变动。
大行皇帝遗旨:遵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排列,令玄武、朱雀和白虎各自归位。
玄武王原镇守大靖西北;朱雀王原镇守大靖正北;白虎侯郑基刚恢复爵位封号十几年,根基尚浅,西疆主要由忠勇将军赵子仪镇守;南疆则由忠义公镇守。
遗旨一下,这些人全要挪地方!
王壑打听清楚后,当机立断,命管事帮他卖掉一匹马,买了一辆破车,并一堆物事回来,再叫老仆来。
“你既让我赏你饭吃,是不是该听我的?”他问。
“这个自然。”老仆急忙道。
“那好,你去结账。明天咱们起大早离开这里。”王壑说着,递给他五两银子。
老仆虽疑惑,却没问,转身去了。
少时回来,问王壑还有什么事。
王壑把手一伸,道:“拿来。”
老仆糊涂,问:“什么?”
王壑道:“找的银子!”
老仆瞅着他一会,才在荷包里掏,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银角子,约莫二两,递给他。
王壑接过来,放进荷包里。
“明日卯初出发。”他吩咐。
“是,少爷。”老仆应道。
王壑想说什么,又止住,转而挥手道:“睡去吧。”
次日寅正时分,老仆便过来敲门,唯恐王壑少年贪睡,睡过了头。房里灯却亮着,听见敲门,里面应“进来。”
老仆便推门进去。只跨进一只脚,只见灯下坐着一位双环髻的妙龄少女,吃了一惊,心想:“老糊涂了,竟走错了屋子。”忙把脚又缩回来。缩了一半,觉得不对,又停止,狐疑地看向那坐在桌前的少女。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不进来?”
老仆眼睛便瞪大了。
眼前的少女正是王壑!
受梁心铭女扮男装科举入仕的影响,王壑很是钻研了一番易容术。眼下他要敛藏行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男扮女装。他将一双剑眉末端上面刮干净了,并去了杂毛,修成英气的一字眉,眉尾纤细;脸部其他地方只略做修饰。主要是他扮成一个贫家女,便不能画精致的妆容,否则脂粉钱的来历就是一大破绽。即便这样,他也模样大变。
然既要历练,可不能只历练他一个人。老仆是父母派在他身边的,名为保护他、实则是监督他,还要他挣钱养活,当然要陪他一块历练;即便老仆人情练达、人老成精,根本不需要历练了,那也该配合他。
他既扮成了妙龄少女,带个糟老头子行路算怎么回事?所以,老仆得改装,最好扮成一婆子。
王壑道:“妈妈,过来梳妆。”
老仆神情顿时崩裂,且惊惧。
王壑款款起身,围着他打转。
转了几圈,很不厚道地笑了。
他虽非多俊俏的少年,扮个少女还是很耐看的,而老仆这个年纪、这个脸相,扮女人就可怖了。
他将老仆强按坐下,握着梳子就像握着刀,就要宰杀。
老仆惊惧,垂死挣扎道:“少爷,其实我们可以扮作祖孙。我这个年纪,做你爷爷足够了。”
王壑看着镜子里的老脸,问:“就本姑娘这风度气质,你觉得做我爷爷,合适吗?”
老仆脑海里浮现王壑的祖父王谏,那可是官至二品的美男,气度儒雅,仪表非凡,不由颓丧。
他又不甘心,继续抗争道:“但我这脸相,扮女人也不像,不如扮个老家人。”
王壑道:“你见谁家姑娘跟男家仆出门的?私奔还差不多。别说了,就扮个贴身伺候的婆子最合适。”
老仆一脸绝望地不再抗争。
王壑安慰道:“放心。有些女人年纪一大,就像个夜叉!”
老仆:“……”
王壑扶着他脑袋,打散他头发,开始忙碌:梳头、修眉、刮胡子、涂脸、穿耳环。
梳头最容易,挽个庄重的发髻就是了。
那眉眼则有些难动:眉毛长得披下来,上眼皮松弛,盖住了一部分眼眸,杏眼成了三角眼,开合间精光乍泄,看着挺吓人的。王壑细心地将他眉毛剪短、描画成弯眉,端详一番,还算不错,接下来处置胡须。
王壑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将老仆蓄了多年的胡须毫不留情地全刮了。刮后,唇上和下颌皮肤发青,毛孔隐现黑点——那是胡子桩,瞎子都能看出是男人!
于是王壑取出一盒劣质香粉,帮他搽粉。
老仆是习武之人,精气神足,面上皮肤还算光滑,就是那胡子桩难遮掩。王壑涂了一遍粉,看着他没什么变化的下颌,不由嘀咕道:“你这也太难弄了,怎么都盖不住呢?我自己都没费什么工夫就弄好了……”忽见镜子里老仆脸色难看地瞪着自己,忙收住话头,换上笑脸道:“你放心,小爷一双丹青妙手,就没有画不好的。”
刷粉,刷厚厚的粉!
终于遮住了!
最后,王壑摸出两粒黄豆,将老仆的耳垂夹着磨。
老仆崩溃,伸手捂住耳朵。
王壑也不说话,先把自己耳朵亮给他看,耳朵上明晃晃地带着银丁香耳环,昨晚就穿好的。
老仆静默一瞬,放手。
王壑满意地继续捻那耳垂。
老仆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忙碌,道:“少爷够狠,连耳朵都穿。也不怕将来被人耻笑?”
王壑不在意道:“此乃小节。”
一面替他穿了耳孔,当即就将一副银耳环给他戴上,再替他上药,说:“原本要过段日子才能戴,可来不及了。好在大姐帮我准备的药齐全。放心,耳朵不会烂。”
老仆沉默,任凭他施为。
最后,王壑令他换衣,穿一套立领的衣裳,还在脖子上围了条蓝布巾,将喉结遮住,又将两馒头塞入他胸口,道:“倘若人家问,你就装受了风寒。”
老仆忍无可忍道:“少爷这是故意报复我?”
原以为这趟差事不算什么,现在看来,两位大人简直将他推入了火坑。他宁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跟在这小魔王身边,被小魔王折磨,还扮女人!
王壑道:“小人之心!爷自己不也改了?”
老仆嘀咕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壑道:“小爷才不会干那蠢事。爷自有道理。”
装扮完毕,收拾了行囊,两人静悄悄离开客栈,赶着剩下那匹马,拉着辆破车出城去了。
王壑道:“先走远些,到徽州再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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