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溜的飞快,七七四十九天的停灵结束了,李老太太终于下葬,亲友们告辞。李家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浑身骨头都轻了四两。次日,李卓航夫妻带着李菡瑶,管家指挥下人挑着担子、提着食盒等,去月庄挨家挨户拜谢。
原本他们回来,就要送礼盒给左邻右舍,以示和睦乡邻的意思,然老太太当晚就咽气了,紧接着大办丧事,扰了七七四十九天,月庄人都前来帮忙,更要答谢了。
李卓航和江玉真均是一身白衣,牵着小小的李菡瑶,走出李宅,沿着月湖岸边的青石板路向前,如同画中人走出来,又像人走进了山水画。秋阳斜照在月湖面上,闪着粼粼金光。有女人在湖边的青石板上捶衣服,小孩在湖边玩;高墙内传出“咕咕”鸡叫,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夹着小儿哭、大人骂,安逸得好像过了千百年的岁月。
每到一家门口,他们便命人奉上表礼,主人往里让座让茶,他们歉意道,有孝在身,不便打扰。
如此,走过许多家。
少时,来到一家门前,一媳妇正出门,看见他们眼光一亮,热情地请他们进屋坐;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小男童听见声音,忙从屋里赶出来,男童手上还端着碗。
李卓航一看,竟是女儿失踪那日,主动帮忙的那个媳妇,他还叫人家“嫂子”;再一看刚出来的男人,原来是李卓然。巧的很,李菡瑶也认出了那个男童,就是吃鸡腿的冲天炮,叫李天华,忙扯扯李卓航的袖子,告诉了他。
又一个婆子跑出来,看见李卓航夫妇很局促地赔笑道:“家主太太进屋坐。”又推李天华,“怎不叫人?”
李天华仰面叫“大伯父”“大伯母”“姐姐”,又举着碗献宝似得对李菡瑶道:“姐姐,给你吃香螺。我奶奶煮的。用这个竹签戳着吃。好好吃的!”
李菡瑶一看,他碗里是带壳的田螺,不知怎么烧出来的,散发阵阵香气,又是她没吃过的。
可是,她能吃吗?
她仰头询问地看爹娘。
江氏急忙道:“不能吃。”
别说李菡瑶正守孝,就算不守孝,也不敢给她吃。田螺性寒凉,若煮的不好,容易嚼不烂。小孩子肠胃弱,怎能吃这个呢。这家人也太不精心了。
李卓然媳妇甄氏笑着戳了儿子一指头,嗔道:“姐姐什么东西没吃过?稀罕你这野东西。”
李卓航从女儿嘴里听说这冲天炮怪有趣的,今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天真烂漫,并不怕生,喊人喊得十分顺溜,便笑着摸摸他头,赞道:“不错。是个聪明的!”
李卓然大喜,甄氏也笑容满面。
他老娘更是激动得手脚没处放。
李卓然在族学读到十二岁,又去歙县的书院读了数年。他爹娘原本指望他参加科举、走仕途的,然他在童生试中只过了县试和府试,最后一关院试总也跨不过去,连个秀才功名都挣不到,更遑论举人和进士了。
日子一长,大家都叫他李童生。
这读书最是耗费银钱的,他家原本还算宽裕,硬生生被他读垮了。三年前,他爹去世。家里日子艰难,他却揣着读书人的清高,认为自己和月庄这些族人是不同的,将来终究要科举入仕的。若非李卓航满腹经纶,他怕是连李卓航也不大看得起,嫌弃李卓航一身铜臭。
至于什么时候能高中,他根本不担心。他想:姜子牙七十还一事无成呢,一朝得志,便上青云。苏秦游说六国合纵成功,衣锦荣归,昔日那些瞧他不起的家人都跪地相迎。总有一日,我也会荣耀。月庄这些人见了我,也会匍匐在地。那时,李卓航也要来求我照拂生意、庇护买卖。
想到得意处,意气风发!
然畅想是不能当饭吃的。
日子难捱,他老娘求到李老太太面前。
李老太太便让李卓航在徽州这边的铺子里,给他安排了个记账的差事,勉强度日。
他还不乐意,嫌商贾的铜臭污了他。可没有黄白铜臭,他连去书院进学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渴望铜臭,嘴上厌弃铜臭,使得他言行极为矛盾。
且说眼前,就见他正容教导儿子:“大伯夸你,你更要上进,好好读书,将来跟着大伯做事。你若能学得大伯一成的本领,就够你一生受用不尽了。”
又向李卓航道:“弟弟虽然愚钝,这孩子却比我强。现下识得几百字了,诗文也背了不少,尤其擅长算学。他嘴馋,我娘和媳妇就让他算吃的。他算得极快”
他本来想夸儿子识文断字厉害,然传闻李卓航小时候资质过人,他不敢在人家面前卖弄,所以便强调儿子的算学能力,想引起李卓航注意和看重。
李卓航便问李天华:“你吃了多少田螺?”
李天华随口道:“我盛了二十二个,吃了十二个,还有十个。”又向李菡瑶道:“姐姐,我奶奶煮了两百三十个田螺,盛了七十四个,老大一碗。锅里还有一百五十六个呢,能装两大碗。姐姐不尝尝?好好吃的!”
李菡瑶道:“我要守孝,不能吃荤。”
心里想着,回头让厨房做素田螺。
李天华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李卓航真的惊讶了。他看得出来,李卓然在卖弄儿子聪明,李天华却毫无卖弄之心,随口便报出田螺的数量。
他怕这孩子事先算好的,又问道:“大伯父也想吃。给大伯父盛十三个,你锅里还剩多少个?”
李天华道:“一百四十三个。”
一点都没有犹豫、打顿。
这孩子确有天赋!
李卓航眼露赞许之色。
李卓然趁机在旁厚颜求道:“弟弟是个愚钝的,能教他的有限,将来还要靠家主提携他。”
李卓航点点头,答应了。
对族人,他是不吝提携的。
李卓然激动不已,觉得儿子入了家主的眼,家主承诺提携,那就一定会提携,当下身子都轻了。
那李天华还在跟他奶奶说,叫他奶奶去盛田螺,给大伯父吃,叫多盛些,吃完了他再去田里捡。
竟是个心肠忠厚的。
李卓航忙止住他。
他奶奶道:“大伯父说着玩的,原是为了考你算数。”
李天华这才不坚持了。
客套几句,李卓航一家告辞。
他在拜访各家时,也告诉有差事的族人:明日辰正,在祠堂议事,内容除了盘账,还涉及人事变动。
众人都精神一振,都答应了。
今天除了拜访和答谢乡邻,李卓航还交给女儿一项任务。回去路上,他低头问李菡瑶:“可都记住了?”
李菡瑶糯声道:“记住了。”
爹爹要她记住这段日子里见过的所有族人,趁着今天拜访温习他们的面孔,等明天到祠堂,准确叫出所有参加者的敬称,若她全叫对了,爹爹有赏。
李菡瑶觉得这一点不难。
她记性好着呢。
况且,有些人她想忘记也难。
比如大伯父李卓远,那故作威严的神情很讨厌,李菡瑶是怎么也忘不掉的。还有三堂叔李卓尔,好脾气的老实,小孩子可以在他面前任性、撒娇和胡搅蛮缠,而不必担心被他呵斥,他总是很耐心地哄劝。
还有刚才见的李卓然堂叔,就是冲天炮的爹嘛,冲天炮李天华吃鸡腿那一幕,她永不会忘!
李菡瑶在心里默默把族人挨个都过了一遍,很有把握地笑了,快乐地晃荡被爹娘牵着的手。
李卓航低头看着她,眼中温情如天上的暖阳。
又转脸看向江玉真,觉得她憔悴了许多,不复丰润。又因为在孝期,不能抹脂粉,这憔悴一览无余,剥去富贵的光华,将她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的操劳都展现在他面前,分外使他怜惜和心疼。不由叮嘱道:“你好好歇两天。我们到十月再走。家事交给郑妈妈处置。”
江玉真点点头,她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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