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所见不一定为真实。
“笑一下，你为什么不笑啊。”
女人捧着女孩的脸，神经质地喃喃。
“你不笑就不像爸爸了。”
于是女孩一点一点地，像是一拳拳砸开冰层、直到把拳头砸得血肉模糊般，扬起了嘴角。
女孩讨厌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如此懦弱，如此自私，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就想让已死的鬼魂在她身上复活。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疼爱，针对的对象从来都不是她的女儿。
明明她和那个男人一点都不像，明明她继承的是母亲可憎的相貌。
那个女人成功了。
她的女儿长大后，简直犹如“别人家的孩子”。不拘小节的脾气，乐于助人的性格，阳光开朗的笑容，全优全能，几乎被所有人所喜爱。
——和她深爱着的男人如出一辙。
假的。
假的。
全都是假的。
那是女孩的父亲，不是女孩。
的确，女孩享受着被众人褒奖，被众人环绕，可那些到底都是虚假的。
真实的她蜷缩在内心的牢笼里，看着亡父的幽灵操控着自己的身体行事，用自己的脸对着一群白痴微笑，用自己的嘴原谅讨厌的人。如果不这样做，她就会沦落到和妹妹一样的处境吧。
这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无期徒刑。
“姐姐。”
柔弱的声音喊着她，她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站在她面前。
多么不可思议，那么多喜爱都是虚假的，都是来自亡父的幽灵，唯独对妹妹的喜爱却是真实的。
大概是因为，妹妹就像是那个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的真实的她。亡父的幽灵或许不喜欢这样的阴沉，发光体和阴暗生物天然的不相容，她却感觉到了某种共鸣。
“怎么了，小忻？”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披散的长发下，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天才。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妹妹。
真是天才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们有着过分相似的外表，相似到只要换一下衣服，就能欺骗大多数人。
放下愚蠢的单马尾半遮着脸，穿上累赘的长裙，这样就可以避开多少视线的聚焦。她微微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妹妹在母亲面前蹦蹦跳跳，放声大笑。
又傻又蠢。
不过这样也不错，这样，那个幽灵依附的就不是她了。暂时从闪闪发光的疲惫中脱出，她感觉到了心灵的宁静。
或许她还要感谢一下自己的傻妹妹。
她知道自己的妹妹迷恋着亡父的假象，怎么可能不迷恋呢？她的母亲直到现在，都没有摆脱假象对她的控制。
偶尔，她会也会给妹妹一些回报。
没办法，谁让妹妹和她如此相像，照顾妹妹，她内心阴暗的角落也感觉到了奇异的满足。
所以当发现家里出现了陌生的小物件的时候，当发现沙发巾不正常的偏移的时候，当母亲开始夜不归宿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去敲开了妹妹的房门。
她极力扮演着一个好姐姐的角色，安抚着自卑的妹妹，怀中比常人略低的体温也像来自幽灵。抱得紧了，就会碎掉；抱得松了，就会溜走；不轻不重地抱着，就会慢慢融化……
很奇妙的感觉。
至于母亲是不是真的出轨了……
“帮帮我吧，”放学后，她抿着嘴，在男生面前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我需要你的帮助——”
男生是喜欢她的，就像现在的父亲喜欢着她的母亲，那种小心翼翼、卑贱无比的喜欢。这样的人，怎么看得过她为母亲可能出轨而“痛苦”呢？
而之所以选择男生，就是因为他对电脑的精通，在整个学校恐怕都是数一数二的。雇不起私家侦探，父亲又在出差，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得到了男生指导，摄像头的摆放，电脑的设置，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她想要的证据。不过，她却并没有让男生立刻发给她远在异地的父亲。
赶走那个女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可以陪着妹妹一起睡觉的日子不妨再长一点，反正已经万无一失。
至于自己的房间，时不时去一下就好，想必那个男生应该也和父亲一样，能看到她就满足了吧。
直到母亲生日的那天。
“妈妈不会因为我的祝福开心的，除非我扮成姐姐……”
“可以哦。”
“哎？”
“小忻是我的妹妹啊，你得到妈妈的夸奖，我也会开心的。那么就由我来扮演小忻给妈妈开门，然后小忻来给妈妈庆祝，小忻你看这样行吗？”
“可、可是……”
“没关系啦，小忻不是也想被妈妈夸奖吗？”
虽然是小忻的主意，但她一下子发现这是个好机会。妹妹的生日和她是同一天，可是她还没想到要送什么礼物，“妈妈的夸奖”，这个生日礼物小忻应该会喜欢吧。
“妈妈，您回来了。”
穿着妹妹的衣服，她打开了房门，模仿着妹妹的语气。
“小瑶，别闹了，我今天没心情。”
“……妈妈，你说什么？”
“我知道的，你是小瑶。既然你喜欢和妹妹这么玩，我配合一下也没关系。小忻虽然和你很像，但是她真的不像你的爸爸，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变成了石头，沉沉地往下坠，拉得血管都崩裂了，温热的血液咕嘟嘟倒灌进腹腔里。
“你想想，我怎么可能搞错自己的女儿？我今天真的没心情，换回你自己的衣服吧，和妈妈出去走走好吗？”
她看到了妈妈微红的侧脸，像是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终于被那个男人抛弃了啊。”
“小瑶你说什么？”
“没用的，那个男人不是我的爸爸，想在他身上找到爸爸的影子是不可能的。他做的，说不定还没有我做的好。”
“小，小瑶你知道了……！”
“妈妈，别再自欺欺人了，爸爸已经死了哦。”
“小瑶！”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不是爸爸，我也不是，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不可能回来了，”积压的恶意从血管里流了出来，她收起了所有笑容，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可悲的女人，“为什么不承认啊，妈妈？让他一直死着不好吗。”
“住口！！！”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懦弱得不敢面对现实的女人，居然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
那个女人连承认自己爱的男人已死都不敢，却敢拿起刀子。
当她倒下去的时候，正面对着妹妹藏身的房间，她看着门开启的那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合拢了。
“……小忻！”
她听见妈妈这么喊她，惊慌失措，像是从梦境突然被拉进了现实。身体一点点变冷，渐渐失去的意识里，听着她叫着妹妹的名字，女孩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个女人……其实还是知道的啊……
可是她又在自欺欺人了……
“李……李瑶学姐……”
咚。
窥视的镜头后，惊慌失措的男生一不小心碰倒了椅子。
自从他指导李瑶在家里调整摄像头的角度后，李瑶的房间和客厅，对他来说就没有了秘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感谢他，帮李瑶获取了母亲出轨的资料后，她依然让摄像头和设置维持了原状态。
只要他愿意，连上网络后，就能时不时看到李瑶的身影。
简直就是神的恩赐。
每次打开电脑，他都怀着感恩之心。看着李瑶和方忻在客厅里毫不避讳地交换了衣服，他甚至感激得快要哭出来了。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个。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说出来的话，就会暴露自己一直在偷窥别人的家，会有很多麻烦。反正，没有人知道李瑶曾经向他求助过，这些事都和他无关。
反正，反正警察肯定能查出来的，不是吗？
第二天，看到“李瑶”像往常一样正常来上学时，他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元气满满和大家打招呼。
只有他知道，那是方忻。
那……真的是方忻？
看了一天，他又不太确定了。
完全一模一样，那么开朗，那么活泼，那么明亮。如果不是昨天看到的那一幕，他也不会察觉到任何不对劲。
——好可怕。
他用课本挡住了脸，在座位上瑟瑟发抖。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切都是那么风平浪静，所有人都以为失踪的是“方忻”，没有任何水花。当有人向“李瑶”问起她的妹妹的时候，她总是说妹妹跑丢了，看上去忧心忡忡，满怀着姐姐对妹妹的关怀。
不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没有人给他一个回答。
又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一身冷汗还没有干。就这么躺了很久，他突然跳起来打开电脑，把伪装在层层文件夹里的视频发给了一个邮箱地址。
变换IP，扫除痕迹，他把一切自己能想到的反追踪手段都用了上去。
李瑶说，她想留着这段视频，等时机到了再交给她现在的父亲。拜托他在接到她的通知之前，先就这样保存着。
可是，如果她死了呢？
父亲杀死了母亲，母亲杀死了女儿。
这个案件在社会上引起了什么，他都不关心。因为他发现，所有人都觉得死掉的是方忻，活下来的是李瑶。
或许是他弄错了？
男生也没办法那么确定了。最终他决定，把曾经的恋慕和恐惧，都深深埋葬在心底。
后来，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他们进入了学生会的同一个部门。
他们只是最最普通的同僚。
“李瑶学姐，”电脑前工作的男生抬起头，小心地叫着那个已死的幻影，“这个表格你来看一下……”
“马上就来。”
梳着单马尾的女孩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向着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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