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在这里
而不是在那里
所见，所闻，一切之存在，为什么而存在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如果不成为洪流中的一滴水
那么
会成为什么
——*——*——*——*——*——*——
沙，沙，沙……
笔和纸面摩擦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清晰异常。
没有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因为是阴天，而且，空气很脏。在这样的天气里，做什么都没有兴致。而且，考试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人提不起兴致了。
语文试卷摊在桌面上，答题进行到一半。
虹把笔放下，呆呆看着一道题出神。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作者这样陈述的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
虹背诵过标准答案，但现在，她不想写。
写作是私人化的，想法是私人化的，别人怎么能触摸到作者当时的真实想法呢？所谓标准答案，只是公认的猜测罢了。
她转过头去看窗外天空。
一片灰蒙蒙，有棕色麻雀在窗台上蹦跳，叽叽咕咕，突然展翅飞走。
世人猜测两棵枣树的心情，和她猜测麻雀去向的心情，是一样的吧？她以为麻雀去找食了。
只是，以为而已。
她低头，把试卷揉成一团，抛物线，扔进讲台边的废纸篓里，非常准确命中。
已经观察她许久的老师终于愤怒了。
『你在做什么！考试！现在是考试知道吗！发什么神经！不想考就给我出去！』
虹静静听完咆哮，沉默几秒。
然后她飞快把书包收拾好了。她站起来，拉动椅子的声音有些刺耳，她朝周围同学说了一声对不起。
『好的，老师。我不想考试，那么，再见。』
她拿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全班同学石化。
『……站住！给我回来！目无尊长，你简直……』
走下楼梯的时候，老师愤怒的咆哮还在走廊里回荡。虹朝后挥挥手，向空荡荡的走廊道一声byebye。
两小时后，中午放学。
安见在空旷的操场看台上找到了虹。
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色连衣裙，静静坐在书包上，望着头顶天空发呆。
身影纤细，像一幅画。
安见没有走过去打扰，只站在远处沉默看她。
也许是感受到注视的目光，虹转过头来，看见是安见，朝他微笑。安见便结束了注视，几步跨上台阶走到她跟前。
『班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
『哦，谢谢班长。』
安见目光微黯。也许他在她眼里，永远只是班长——这个莫名其妙的职位。
『你在这里做什么？』
『发呆。』
『……』
对话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虹的古怪和寡言全班皆知，想和她正常交谈，安见也毫无办法。可是他还不想放弃，总想说点什么。
『上午……你为什么突然把考卷扔掉，又突然离开考场——啊！我不是替老师问你，只是，呃，有点好奇。』
虹抬头，干净清澈的眼睛里映出安见倒影。
『好奇我的做法吗？其实，我对安安分分考试的你们，更加好奇呢。』
她将耳边头发轻轻撩到耳后，站起来，背上书包。
『午饭时间了，我去吃面，一起吗？』她微笑着发出邀请。
安见突然有些紧张。
他还沉浸在虹刚才的话里，可是，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去！我最爱吃面了！』
事实上他更钟情米饭。
虹似乎是个行动派？安见的话音未落，她已经几步跃下看台，脚步轻快地朝校外走了。
安见跟在她身后，看见她黑而亮的披肩长发。
学校里不允许女生散发，必须扎起来，否则被纪律巡查员看见要给班级扣分。作为男生，安见对此向来没什么感觉，寸头男孩子当然无法理解女生为何如此讨厌这条校规。
可是现在他望着虹披散的头发，突然也开始讨厌那条校规了。
『为什么一直看我？』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安见顿时脸红。
虹的话题已经跳走了。
『喂，班长，面馆有些远哦，吃完了回来恐怕你赶不及下午的课。』
『嗯……呃？』
虹回头，眼睛弯弯，『还要一起去吗？』
安见顿了顿。
然后坚定地说，『要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铺着砖红色塑胶跑道的操场，穿过操场中间茂盛的草坪，沿着教学楼前整洁笔直的柏油路，一直走出校园。
公交车站在校门不远处，中午时分，并没什么人。
『为什么要坐车呢？街对面就有一家面馆。』
『那家不好吃。』虹说。
公交车来了，绿色大铁皮箱在午间安静街道上驶过，嗡嗡轰鸣着。上车后，照例有不好闻的汽油味道，所幸车里人不多。
两个人去到后排，坐下，一边闲聊，一边看窗外掠过的街景。
公交车穿过闹市区，行人和车辆开始多起来，马路变得嘈杂。
虹看着窗外，说，『你看街上的人。』
『嗯？』
车子正好经过商业街，写字楼里的白领们三五成群，结伴出来吃饭。有的西装革履，有的衣着休闲，有的心事重重，有的兴高采烈。
很正常的街景。
安见不明白虹让他看什么。
『有什么特别的吗？』他问。
虹的眼睛慢慢眨动一下，睫毛轻柔如羽。
『我不想和他们一样。』
『诶？』
『考试，有什么意义吗？』
『诶？』
突然从眼前街景跳到上午考场，话题转换太快，安见发觉自己果然跟不上古怪少女的思路。
『考试。』虹说，『通过它，我们被选拔，因为不同成绩进入不同大学，再进入不同公司，成为社会上不同的人。』
『嗯，似乎，是这样的。』
『但是你看，所谓「不同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诶？』
『不管地位高低，不管贫富，不管男女，你看，他们都行色匆匆，面无表情。』
安见认真辨认路上行人，觉得无法赞同「面无表情」这种事。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是不同的。
『虹，你的意思是……』
『现在的世界很奇怪。』
安见想问为什么，但是，他并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他以为是幻觉。眨眨眼，发现又黑了一下。就像夜里走近某一个房间，按动电灯开关后，那盏灯却一闪一闪的，不肯好好照明，弄得屋里一会亮一会暗。
可是大白天，在公交车里，怎么会有不听话的点灯？
短暂的明暗交替之后，还没等安见回神，四周突然完全变黑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公交司机大声骂了一串脏话。
为数不多的乘客们也相继尖叫起来。至此，安见终于确定这一切不是他自己的幻觉了。
『虹？』
『我在。』虹的声音很镇定。
『天黑了！』
『是的。但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而且这样黑的程度，不像是夜晚。』
安见非常同意虹的看法。周围实在太黑了，就像被关进密不透光的铁皮箱子一样，夜晚起码还有星光呢。
吱——
刺耳刹车声，是司机紧急停下了车子。
『开门！我要下车！』有乘客喊叫。
但是司机也在喊，他说他怎么也按不动开门按钮。
一片漆黑中，安见握住了虹的手。『别害怕。』
『嗯。』虹也反握住安见的手。
两个中午跑出校园吃面的学生，在漆黑的、尖叫声连连的公交车里，静静坐着。
此时此刻，他们谁都不会知道，当光明降临的时候，车外的世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
风从荒原上吹过，带来未知的，猛兽的嚎叫。
还有花香。
和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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