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左在绻将鸡胸肉仔细地撕成小条，再放到关东煮的盖子上，放到了流浪猫们的草坪旁。
公园里的游人渐渐少了，夜的黑色也逐渐浓郁，平静的湖面缓慢地与黑暗融为一体。
左在绻坐在长椅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对着打开盖子的关东煮，左在绻却也没有下一步行动。
沉默，静默，默默无言。
若有若无的晚风在寂静中回旋。
“那个······”
他想开口打破这样尴尬的场面。
“什么？”
左在绻迅速转头，眼神警惕，充满防卫意识，简直像是只要他多问一句话，左在绻就会立刻把关东煮泼到他的脸上。
“······不，没什么。”
他缩了缩头，放弃了开启对话的打算。
将注意力转移到关东煮上，他从购物袋里取出关东煮附赠的黄芥末酱，挤在关东煮的盖子上。
这时候，他发现左在绻仍然在盯着他。不，是左在绻仍然在盯着他的方向。
盯着手里的黄芥末酱。
“这是什么？”
左在绻问道。
“黄芥末酱？”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用疑问句去回答疑问句。
“为什么？”
左在绻再次发问，这次是一个之前那样意义不明的疑问句。
“额······”
是“为什么没有我的份”的意思吗？
吴天吴在内心里大致推测了一下左在绻的想法。
“刚刚就是想给你这个来着的。”
“嗯。”
左在绻停止疑问，转回脸去，继续与自己的关东煮保持面面相觑的僵持局面。
“不介意的话······”
他将盛着黄芥末酱的塑料盖推向左在绻的方向。
“不需要你送我人情。”
依然是百分百的防卫姿态。
明明刚才眼神里就很在意黄芥末酱。
“只是个蘸酱而已，算什么人情······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吃黄芥末酱，只是不想浪费。”
“真的？”
“当然，大概像是这根蟹**里的蟹肉含量那么真。”
速食蟹**，配料表——鱼糜、水、大豆蛋白、淀粉、食品添加剂，蟹肉的含量大概有百分之零之多。
左在绻稍稍眯了眯眼角，将塑料盖接了过去。
这算是流露了笑意吗？让人琢磨不透。
左在綣夹起一块萝卜，端起塑料盖，向着前边探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又缩回头去，继续保持审慎立场。
防备过头了。
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与左在綣之间恐怕是不存在一星半点的信任关系。
“唔啊······”
低低的轻呼声，来自左在绻。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左在綣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着未知迈出了勇敢的一步。
“你果然不怀好意。”
左在绻转头，直视着他。稍稍嗔怒的表情，眼眶里有些许的泪花在闪动。
不，不对，不是，不可能，不对劲。
这是什么表情？
为什么会这么可爱？
“啊······这只是黄芥末酱啊······”
就像蟹**里面没有蟹肉，黄芥末酱里面没有芥末，这不也是同样的常识吗？
“好辣。”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对，左在绻立刻转回头去。手抚着心口，似乎还没有缓过来。
“······”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喝一口关东煮的汤缓缓？”
用疑问句提出建议，他尽可能地让自己语气平和。
“唔哦······”
看样子是确实没有吃晚饭，左在绻虽然维持小心翼翼的姿态，但还是接连不断地将食物送进嘴里。
只是她再也没有碰黄芥末酱了。
“可惜······”
在心里这么说着，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感觉惋惜。
因为看不到左在绻的可爱表情了吗？
想起左在绻被芥末呛到时候的表情，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里，心脏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
事态终于得以平息，两个人再次重新回到默默无言的状态。
如果问状态与之前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左在绻与关东煮之间僵持不下的局面被打破了。
······
······
······
沉默在持续，晚风也没停息，从与浓郁黑色交错混杂在一起的湖面上带来丝缕凉意。
月下的风轻柔地拂过左在绻的脸颊，黑色的发丝在灯光下闪着轻盈的光，光缕在脸侧舞蹈。
左在绻伸手，按住自己耳畔被风吹起的黑发。
沉默。
“算了。”
他心里放弃了寻找机会与左在绻搭话的念头。
既没有恰当的立场，也没有合适的资格，他现在去问左在绻只会显得虚情假意。
他从卫衣的口袋里掏出kindle，不再注意身旁的左在绻，自顾自开始看书。
“为什么？”
看到他的举动，左在绻发出这样重复的疑问句。
或许是今晚第一千七百五十六次说出同样的疑问句了。
这家伙难道是为什么机器人吗？
“为什么看书吗？是为了打发时间吧。”
“为什么？”
左在绻再次重复。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次重复。
“你这家伙真的是机器人吗？”
而且是百分之百通过图林测试的款式。
不，只会说“为什么”的机器人，压根就没有必要进行图林测试。
他终于是把话说出了口。
“为什么不问我？”
“你想我问你吗？”
“不想。”
“那不就是了。”
“为什么？”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次的重复提问。
简直就像是首尾相接的蛇，又或者是不断推动石头的苦役。
“······”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所以左在绻是想让他提问吗？
“大概是因为不想在这里跟你吵起来吧。”
他将内心的想法坦诚地告诉了左在绻。
“为什么？”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次。
“因为我现在不是很想吵架。”
事实上，被左在绻反复用为什么诘问，他现在已经不是很想说话了。
“不恨我吗？”
“为什么？”
他替左在绻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千七百六十次。
“我不是让你被全班人误会了吗？对前女友始乱终弃之类的。”
左在绻说着，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色彩。
“······”
既然这个流言传到了吴天吴耳朵里，那么自然也会传播到左在绻的耳朵里。不过，当面听着左在绻说出这些事情，他只觉得心惊肉跳。
“所以？你是我前女友？”
他问道。
“怎么可能？”
左在绻盯着他。
“你这家伙也有前女友？”
左在绻说。
居然是在否定这一点吗？
他只感觉哑口无言。
“既然你不是我前女友，那就没关系了。只要我们两个不要在学校里每天都针锋相对，大家很快就会忘记那件事的。人类的记忆能力是很虚妄的。”
虚假，虚妄，虚无。
记忆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人类在精挑细选之后用来欺骗自己的道具。
虽然“很快忘记”应该是不太可能，不过，只要继续保持小心的态度，然后接下来学校再随便发生些什么事件，他和左在綣的事情恐怕就会被归为“无足轻重”的序列里了。
“······记忆？虚妄？”
左在绻重复着他的话，手指抵着下巴，似在思考，又似在苦恼。
“那么，为什么不问问我和你以前是什么关系？”
稍稍停了一会，左在綣问了他新的问题。
“没所谓了，这种事情。”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第一千九百六十一次。
现在的左在绻正满脸怀疑。
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啊！你这家伙！
难道你以为人类是纯粹理性驱动的动物吗？
有时候会无理由痛恨一个人，有时候却又会没道理地无法怨恨一个人——说到底，非理性才是人类存在的本质和根源。
如果每件事都非得强求合理解释，那想必会陷入自我怀疑的圈套中。
“我啊，我这个人，记忆能力已经比虚妄还不如了，而且还热衷于自己骗自己。”
他说。
虽然很不情愿，虽然脑海里闪过了诸多想法，但他还是决定尽力对左在綣阐明原因。
为什么呢？
“所以，我不是很想再去查清楚自己以前究竟是一个多糟糕的人了。”
他接着说。
“虽然知道糟糕透顶，但也不会想再去证明这一点了。”
被霸凌的女孩，被丢弃的宠物，被利用的心意······
仔细翻找下去的话，自己的恶劣行径到底还有多少呢？
想想就不寒而栗。
甚至，无需想象，这不是想象力的问题。正是他记得自己的恶劣，他对自己的恶劣记忆犹新，所以他才会阻止自己继续深究下去。
“我不知道我以前对你做过什么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样伤害过你，与此同时，现在的我也不打算对你道歉。”
是的，开什么玩笑？不要再扮演小丑了。道歉什么？什么道歉？道歉有什么用？
道歉有用的话，人类早就已经进化成超等人类的，弗里德里希·尼采也想必早就能够含笑九泉了。
“道歉这种东西，比‘无用’这个层级还要差劲，完全就是道德逼迫。”
听着他突然的长篇大论，左在绻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他也感觉到，他的情绪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激动了。
“道歉也没有用，充其量只是在自己感动自己。所以，继续恨我也没关系，继续对我厌恶至极也无所谓。”
他说着，竭尽全力，回复到冷静态度，他说着。
“只是，至少，你不要继续在学校里面做出格的举动了。在伤害我的同时，却跟我同归于尽，这种事对你来说不划算。”
他摊开双手，表示自己豪不保留的中立立场，是纯粹出自于双方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在提出建议。
“这······”
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左在绻移开了眼睛，低下头。
“为什么？为什么觉得我做的事情都没关系？”
左在绻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啊？非得找个原因的话······”
他同样低头，沉思。
为什么会对这点不依不饶呢？
真是让人苦恼。
如果继续保持那么认真的态度，有可能会导致目前的情况无可挽回。
“啊，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你是个美少女。”
他说。
“哈？”
左在绻看着他，脸上只有莫名其妙的表情，似乎是写着“你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几个字。
关于半点害羞的感觉，在左在綣的脸上就连半点都找不到。
动画里面果然都是骗人的吗？
他也早有预期就是了。
“从人类发展的宏观角度来看，给予美少女优待，这是对人类进化有利的人工选择。”
他一边回忆着之前江水糼给他推荐的那本书的相关知识，一边对着左在綣说明道。
“······”
听着他突然牵扯到如此宏大规模的叙事，左在绻看上去的表情很奇怪。
“所以说，我们来建立一个简化的模型。”
他说着，从左在绻身边拿过关东煮的盖子。
“假设，这个盖子的面积就代表着现在人类所拥有的全部生存资源。如果我们都给予美少女优待，这样美少女们就能够占据更多的生存资源，她们的基因也就能更多的存续下去。”
他用勺子将原封不动的黄芥末酱抹开，让黄色的部分占据了盖子的大部分面积。
“同样，从反方向说，我们向美少女们倾斜了生存资源，也就是有另一群相貌普通的人没有获得那么多生存资源。”
他指了指盖子上剩下的面积。
“这样，一代又接着一代，美少女的基因所占据的比重会逐渐上升。只要经过足够长时间的进化，这个地球上的大多数人类就都会是美少女了。”
······
沉默。
左在绻保持了沉默，不知道是因为震惊，又或只是由于单纯的无语。
“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端简化的模型，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然而本质上是不会有太大差别的。”
为了表达严谨的态度，他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内容，就这么完成了自己的“美少女-人类进化论”的最后一块拼图。
······
仍然没有说话。
左在綣仍然沉默以对目前的状况。
给予他回应的只有夜晚的风以及道路上的车鸣。
“糟糕透顶。”
沉默半晌，左在绻如此说道。
“是吗？全都是美少女的世界应该很不错才对。”
百分百很不错。
“是你啊！”
左在绻转头，看着他。
嘴角几乎勾起，眼睛也明显带有笑意，虽然没有面对流浪猫时候那么明显，不过，既然对象是左在綣，这种程度的微笑应该算是明显了。
“吴天吴同学，你比以前的你，比以前任何时候的你，甚至比我想象中的你，都要糟糕得多，得多，得多得多。”
少女轻轻地笑着。
轻松、轻盈的笑容，不着痕迹，像是街灯隐约的光线般。
“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我可是用很严肃的立场在说明。”
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想要表达严肃的态度，可却也跟着左在綣一起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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