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个时候,人们还可以自由地使用“殷商甲骨文”。
那些来自灵魂的“文字”,刻印在我们每个人体内的“基因信息”,使用起来就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
闪耀的金色铭文、漂浮在空中,如同池面的涟漪,随风扩散……一直到远方,到很远的地方,盘旋汇聚在这片华夏大地──人类十三座〖镇魂塔〗的顶端。
所以。
当昼童年的时候,他和妹妹夜一直都向往着几千年前的世界。
那时候,商朝还没有灭亡,人类依旧能向最强大的“古神”宣战……而弑神的手段依然存在,在遥远的过去,古人类的领土覆盖了半个星球。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世界各国蜷缩在各种各样的宗教之中。华夏的底层人们,崇拜着塔的庇佑。
只因〖妖怪〗以〖人类〗为食。
#
但是在昼的幼年记忆中,低矮的世界里充满秘密,周边的房屋充满灵力。
小孩子总以为只要持续奔跑就能追得到太阳、只要放声大叫声音就能传达到山脉尽头。当空谷的炊烟升起,那是母亲开始烧饭,催促兄妹俩要赶快回家。
〖鄱阳湖〗,〖景德镇〗。
──而昼所居住的城镇,位于远离寿星镇魂塔庇护的边疆地带。
在这里生活的、都是最底层的贫苦人民,以及被国家发配流放的罪人们。而昼和夜的母亲,则是这里唯一的医师。
居民主要以瓷器和渔业谋生。
鄱阳湖静谧安详。从黎明开始一直到夕阳,渔民们废寝忘食的工作着。
蔚蓝的天空、葱葱郁郁的树木,与小孩子的眼睛浑然一体。
父亲不知道是谁,昼从小就没有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当地的孩子,大多都找不到父亲,所以他也没太在意。
五年前,气温比现在更炎热。
五年前,时间比现在更漫长。
──〖景德镇惨案〗这五个字还根本不存在。
因此曾经的他相信,只要能成为一名镇魂师,无论多么强的妖怪现身,自己都一定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年仅十岁的少年,坚信自己一定能保护妹妹和母亲。
甚至真心相信凭借一己之力,也许,就能讨伐“人类的大敌”。
明明是痴人说梦。
──沾满泥土的布衣、以及,破烂不堪的布鞋。
塞满蛇莓和破碎蝉壳的布袋。
被兄妹俩握到微温的铜币,──还有因为奔跑、不断晃荡在胸前的翡色玉佩。
五年前的那个时候、那场惨案之前,两个孩子身上总是如此邋遢。
只要一发现新奇的树枝、昼就会想象是把“锋利无比的剑”──斩妖除魔;而妹妹总会在孩子们的游戏中扮演“妖魔”,大家只要有空就到旷野里玩耍。
现在回想起来,“孩提时代的自己”,漫无边际的生活方式、跟“成为镇魂师后的自己”好像也差不多。
因此,五年前的炎夏。
那一天也跟平常一样,昼就像惯性似地、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家中。
夕阳像是要沉睡在山林一样。
“……哥、哥。”
以废弃粮仓改造的阁楼内部既简陋又破烂,在地震后不仅柱斜梁歪,阳光还能透过木板墙的缝隙射进来。
“……哥、哥,你回来啦?”
宛如皮影戏光源的强烈阳光无情地撕裂黑暗,透过缝隙在墙上画出了个架空的牢笼。就连空荡荡的椅子和地上的镜子,也被晒到发烫。
“哥哥……你在哪里?”
一阵微弱的声音,在架空的牢笼中轻微呼唤着。
昼赶紧慌忙应声。
“抱歉,我刚刚回来。”
──他径直走进阁楼,小心翼翼地闭上了房门。
阴暗潮湿的室内,让人浑身感觉就像是发霉似的很不舒服。
“抱歉,回来晚了。”昼坐在地板上。
阁楼阴暗处,躺着一个身穿九彩水田衣的女孩子。
那微微发亮的身影,就像个瓷娃娃。昼盯着女孩的长发,后者柔软而又卷曲,贴附在她冒汗的额头上。
一个如万里无云的天空一般爽朗的微笑出现在眼前。
瓷娃娃般的女孩投来视线。
但昼知道,现在的女孩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她只剩下非常病弱的白皙的皮肤,还有灰蒙蒙的眼睛。房间中微弱的呼吸声,让昼最终下定了决心。
“哥哥……有点、疼。”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哥哥今天带回来很多食物、没事的……”
为了掩饰自己接下来的愧疚,昼故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开朗些。他解开布袋,展示带回来的蔬菜、肉干,还有从森林里带回来的山葡萄和蛇莓果。
“…”
然而女孩对这些平日爱吃的食物毫无反应,只是伸出原本胡乱搔抓地面的手、仅仅拉住昼的袖口衣襟。
黑暗中,她仿佛安下心似的叹了一口气。
“……真受不了,你又趁小夜睡着时偷偷溜出去。”
“抱歉,我食言了。”
“哥哥…小夜有点冷……能不能、待在身边好好陪我?”
“嗯,好好好。”
“应一声就行啦…”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嗯知道了。”
“真是的,哥哥欺负人……”女孩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眼见双胞胎妹妹向自己撒娇,昼一边面露苦笑、一边拔出腰际的短刀。
他将刀锋抵在女孩的前襟上。
“记得乖乖的,不要动。”
“……好。”
昼开始操刀。
布料随着哔哩哩的刺耳声音被割开。失去结构的水田衣,与带着脓瘤的血肉一起被剥离女孩的身体。
最终呈现在黑暗中的、并非没晒过阳光的白皙肌肤,而是覆盖在女孩腹部、不断扭曲蠕动的某种“黑色异物”。
“……哎。”
女孩感受着胸口上的绣花图样遭短刀一分为二,刻意叹了口气。
“夜夜还挺喜欢这件衣服的……”
楚原夜语毕后边便侧耳倾听,窥探双胞胎哥哥的反应。
答案也在意料之中。昼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边的动作上、根本没把双胞胎妹妹的话听进去。
满心不是滋味的女孩,气得“姆”了一声──
“哥哥。”
“……什么事。听话,就再忍一会儿。我们乖乖别动好不好?”
“哥哥是登徒子。”
昼的手不慎一滑。
刀锋掠过侧腹、直直刺入地面。
“白痴、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么。”昼吓得面色惨白地怒斥道。
“啊,你现在脸红了…?”
“是、我现在脸红了。”昼努力维持冷静大口喘息,“算我求求你、…稍微乖乖地、乖一点好不好……?暂时不要乱动。”
“谁叫你不理我。”
与外表柔弱的印象不同,女孩一点惹人疼爱的余裕也没有,径自别过头去。
“总之……你乖乖闭嘴好不好。”
“好。”
昼回头继续作业。他小心地取下她身上的碎布条,用刀挑开腹部的肿瘤。
那迅速蔓延刀尖的漆黑菌丝是──
覆盖在皮肤表面、扎根于身体内部的某种蠕动之物,伴随刺激睁开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眼眸。细小的恶毒目光犹如针雨、向着持刀者直刺而来!!
#
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着名为“癌症”的可怕疾病。
【学名】〖─|蛊|癌|─〗──寄生在腹部的异族虫体,正不断侵蚀着女孩的静脉、诱导身体“癌变”。
这是源自被过量的“妖怪瘴气”──简称“妖气”──侵染所导致的恶性肿瘤。
在古代,这种疾病也被称为“人面疮”,癌变的身体最终会发育为妖怪的胚胎、最后从宿主的腹部破体而出。
……看着那滩黑色的黏稠肿块、还有成千上万只嘶嘶警鸣的金色虫眼,以及双胞胎妹妹额头渗出的汗水……作为哥哥的昼再一次地、深深地喘息。
以一个十岁孩童不可能履行的意志、楚原昼开始集中注意力。
“接下来会有点疼。”他如此叮嘱道,“小夜要乖乖地、不要乱动。”
“嗯。”
可能是察觉到了一般,女孩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寂寞。
明明很怕黑、明明很怕痛……但只要有哥哥在身边,她就能安分下来。
因此、为了回应那份信任与期待,昼也再次坚定内心。
他从布袋里、拿出了绘有血色甲骨文的黄道符咒。而那指尖一叠的符纸上,全都侵染过昼自己的血。
首先将十余张“麻醉咒”贴敷在女孩的身体各处,昼驱动灵力使之缓慢生效、前置准备就此完成。
“为什么啊……”女孩再次不满地小声抱怨,但实际上是在逞强,那张勉强挤出笑容的脸早已失去血色。
“……明明可以不用管的,你自己逃走就好……”
“哥哥是笨蛋。”
昼充耳不闻,立刻开始照着古代外科典籍上的描述、记住人体内脏的位置──这本书以前常常身为镇医的、两个孩子的母亲反复翻读。
“哥哥是坏心鬼……”
记忆的时间只有短短五秒。实际上就算盯再久也记不住,古代医经就是这么晦涩难懂,昼只能勉强辨认个轮廓。
“哥哥、欸……哥哥、跟小夜再说说话好不好……?”
“…哥、哥。”
老实说,自己接下来的行为究竟有何意义,实在要打上一个问号。然而既便如此,昼也坚信自己的行动。
“接下来可能真的会很痛,你一定要乖乖地、再忍耐一下。”
“嗯…”
为了确认书写古代文字的符咒是否生效,昼拿针刺了刺女孩腹周的苍白肌肤,询问她的感觉。但双胞胎妹妹只是嗯了几声、简单点了点头。
没时间了。
虽然自己的“言灵术”完全是半吊子,也不知是否能靠“麻醉咒”来减轻痛苦──但事到如今、昼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再度回想,在脑海中确认步骤。
自己是──“先天言灵觉醒者”。
只要“翻译”刻印在灵魂基因中的“甲骨文信息”,就能“表达”出力量。
用«麻醉»来减轻妹妹的痛苦、用«清醒»迫使自己加速思考、用«夜视»将自己置身黑暗、用«加速»来辅助自己的手部作业、最后用«治愈»来止住大出血……总体步骤就这些。
只要剔除双胞胎妹妹腹部的恶性肿瘤、挖出那滩黑色的黏稠肿块──也许就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
此时此刻。
密密麻麻的千万只金色虫眼、在刀尖触及的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阵阵警鸣─!昼忍住恐惧咬咬牙,强迫自己与那群漆黑的目光对视。
“那么小夜、我们开始吧。”
昼轻轻咽了下口水。
“…”
但女孩早已无暇顾及这些了。麻醉开始彻底生效,夕阳逐渐落下的世界只剩一片即将到来的死寂。
犹豫就会败北。
就像小时候玩过的扮演游戏一样,只能前进、一旦博弈就不容半点顾虑。
明明如此,昼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牙关不停发颤、强行压抑的绝望也正大肆折磨心脏。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要剖开双胞胎妹妹的身体。如果可以,真希望有谁能代为动手。然而此刻除了这对双胞胎兄妹以外,整个景德镇早已空无一人。
因此──
昼伸手触碰妹妹的脏腑。
“咕呜……!”
蝉在夕阳渐落的时分叫得欢快。
“…………好痛。”
昼整个人顿时汗如雨下。
“……咕……唔……!”
一片漆黑的废墟阁楼中,传出仿佛濒死兔子的呻吟声。
遭了、麻醉不够!明明施加了那么多符咒还是不够!双胞胎妹妹的悲鸣像是从很遥远的另一个深渊传来,那是大脑在被黑暗蠕虫啃食之感。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他的思维变得凝滞、视觉变得模糊、嗅觉味觉变得淤塞,甚至连触觉也剥离皮肤。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在其它感官都在被无限削弱的同时,唯有听觉在昼的脑海中无限放大──!
“……呜……啊……!!”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好痛……!!”
“…!”
昼一下子紧绷到极限。他本想翻书查阅肠群,结果搞得满页血迹斑斑。痛哭不止的女孩面容惨白、皮肤冷到堪称诡异。
在她的腹部……被刀尖撕开的金色虫眼、正散发出混浊的光芒,其中流淌出漆黑脓水。密密麻麻的一片犹如蜂群作响、最边缘的虫眼受到刺激早已爆开。
那表面蛆虫样的菌丝则飞舞在空气中、疯狂在黑暗中探动着、散发出腐败尸体般的阵阵恶臭─!只要昼的动作一慢,这些黏腻的黑线就会重新钻回皮肤下、让苍白的皮肤高高隆起─!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蝉在夕阳渐落的时分叫得欢快。
──那密密麻麻的虫眼颤动着,仿佛牠们早就是女孩身体的一部分。这滩恶毒肿瘤代替着本体发出女孩的悲鸣、牠们涌出、牠们涌出!牠们孵化!蛊癌争先恐后地破茧而出、蛊癌争先恐后地聚集成群。
恶毒肿瘤受到刀锋的刺激高速分裂、形成满布荆棘牙齿和金色虫眼的肠形嘴腔─!嗡嗡作响着向昼持刀的手夺咬而去─!但昼的速度更快、赶在蛊群攀上手臂前的最后一刻将其连根斩除。
“咕呜…!”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剥离宿主的蛊瘤之团疯狂蠕动着,想重新回归温软的母巢──!结果被昼立刻抄起重物砸成了一滩漆黑血瘀。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呜……啊啊。”
整个世界瞬间清静了。
那之后昼专心地缝合伤口。不断释放着言灵术«治愈»来止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死命搜寻着“失血性灵脉衰竭”这个深奥医学名词的相关讲解,死命理解着书上“手术后期基本方针是恢复脉搏数和末梢灵力循环…”这句话的意思。
真希望家里的灵体医经都简单到小孩子也能看懂的地步、早知道向身为医师的母亲多学习一下就好了……如果处理不当的话肿瘤还会复发,那句“先进行止血,再注入与失血造成灵脉衰竭相等的灵力…”中的“相等”到底又是指多少?一想到这本血迹斑斑的书页居然和妹妹的性命息息相关、作为哥哥的昼就害怕得要死。
地狱般的三十分钟过去了。
夕阳西下,蝉在黑暗席卷大地的夏季傍晚叫得格外欢快。
“……咕……呜……”
在“剔除肿瘤”、“封住五个出血点”再“输入五次灵力”后,女孩的气色明显好转了许多。虚弱的呼吸也变得流畅自然。
尽管这场暂时救了双胞胎妹妹一命的手术留下了诸多后遗症、甚至使女孩在未来一直饱受折磨……但此时,松了一口气的昼还毫不知情。
“……哥,哥……?”
“别说话,乖乖躺着。”
他心中的恐惧总算烟消云散,不过昼脸上的表情依旧绷得紧紧的。
“……夜夜现在,有点困。”
废弃阁楼中女孩半眯着眼,被蛊癌夺取的视觉也在逐渐恢复。那双湛蓝色的双眸清澈动人,仿佛浮动的飞鸟倒映在雨过晴空下的零星雨洼里。
“嗯,没事。你可以……稍微睡一会儿。”他低抚妹妹的额头。
在即将堕入沉睡的女孩面前,身为双胞胎哥哥昼,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在黑暗残忍的夜幕下显得更安心一些。
“……那个,哥哥……”
然而双胞胎妹妹没有照做,只是用失焦的目光巡梭四周。
“妈妈呢…?”
传到耳内的问题,让昼本在安抚女孩的手瞬间停止动作──
指尖只剩下冰冷血腥的感触。
“哥哥……妈妈她、到底哪去了。”
──血腥的触觉引爆了嗅觉、听觉、和视觉的连锁反应,最终在昼的脑海中映出最不愿浮出水面的记忆。
“妈妈她人呢──?”
不安随着血液循环,涌上了女孩的心头。她问着问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虽然双胞胎妹妹的态度一如往常,但就此刻而言,昼觉得这样的问题已经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哥哥,快告诉我……!”
夜似乎忘掉自己的肚子上开了一个洞,稍微探起身子拉住昼的衣襟。
“──妈妈在哪里?”
“妈妈”、这个称呼只属于将双胞胎兄妹养育至今的两人的母亲。
因此女孩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记忆中身为城镇医师的母亲的下落。记忆中、那个女人温柔娴静的笑容、永远受着两个孩子最真挚的信赖──
“妈妈跑哪儿去了……?”
她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哥哥,快告诉我呀?!”
她一定会回来。
“……哥、哥?”
昼最终无视这些问题,自顾自地继续缝合作业,不断施加着«治愈»的术式。
十岁的昼本想沉默,但双胞胎妹妹却意料之外地、像个稚龄幼童似的拉着自己的袖子不断追问。
“在哪里…”
拉过一次又一次。
“…妈妈在哪里?”
问过一遍又一遍。
“──快回答我啊!”
昼抬起有些苍白的脸庞,自暴自弃的绝望感堆砌在胸口,让他几乎想把一切全盘托出。
“……哥…哥……?”夜露出小孩子挨骂前的害怕神情。
妈妈她不会回来了。
不。应该说,妈妈她确实回来了──只不过是被漆黑妖气感染、变成面目狰狞的“尸鬼”被我钉死在门厅了。
昼忍住了将实情脱口而出的冲动,只是苦笑着回答:“……妈妈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不用担心。哥哥保证,你先乖乖睡一觉,等醒来就能见到她。”
听到这话,女孩的肩膀松懈下去。“既然有哥哥保证,那我就乖乖睡觉……”
“是啊……来,快睡。”
想起还有一道«麻醉»符咒空余,昼一边翻找一边暗自庆幸妹妹现在很虚弱。
若要问其原因……倘若女孩意识清醒、视野清晰……肯定能在黑暗中──废墟老旧木板墙的尽头找到的“答案”。
“你要乖乖睡觉。哥哥接下来要去办点事情、等你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这一刻、«麻醉»终于起效了。
昼心想,如果世上有那种怎样都不能原谅的谎话,那么此时此刻──自己的话绝对包含在内。
真希望你以后、不要遇到像哥哥我这样谎话连篇的男孩,要出嫁的话也要找个比哥哥更可靠的、更可信的人吧。
希望你能活下去。
然后、遇到自己值得托付的另一半。那个人不会在你察觉之前就将道路铺平,那个人也不会默不作声擅自别离。
抱歉,哥哥我撒谎了。
“你先好好睡一觉──”
记得小时候妈妈睡前的故事吗?因为撒谎了,所以报应立刻就会降临──
轰隆──
此时地面开始摇晃。
轰隆──
灰尘自废墟屋梁上掉落。
海潮般的婴儿啼哭声四面八方响起,魑魅魍魉之群、终于顺着女孩身上的新鲜血腥味把骨爪窥探到了这里。
昼缓缓地站了起来。
“哥哥?”女孩在迷糊中睁开眼睛──
轰隆──
昼紧紧握拳,然后反手对妹妹施加了«消音»«守护»«隐匿»«净化»等一系列的言灵术。最后回身露出微笑。
眼前事态紧急、他深深喘息。
轰隆!轰隆!类似削岩机运作般的巨大脚步声由远至近、混合着如山如海的婴儿啼哭声并越来越响亮。
守候着即将熟睡的妹妹,昼在脸颊上的肌肉使力、硬是挤出笑容。然后凑到眯成一条缝的女孩身边,摸摸她的头。
“哥哥你要去哪里?留下来……不要走,陪夜夜一起好不好………”
大概是察觉到异样,虚弱中她像是溺水了一样、紧抓着哥哥的袖口不放。
“……哥哥,不要走。”
“求求你……我不要、一个人……”
昼没有硬扳开女孩的手指。因为在多重«麻醉»的作用下、她的握力瞬间减弱了许多。因此他没必要那么做。
“…求求你…”
她的手指再也使不上力气,伴随着泪水无力滑落。
“……我不要……孤零零……的……”
──他的手心只剩下仿佛让绒毛抚过的柔嫩触感。
残留在心中的感觉,跟幼时笑着和母亲一起、全家三个人一起放风筝飞向天空的感觉十分相似。
还记得那时妹妹特别想要个风筝,于是自己费了很大劲捡破烂修好、但那时已经是夏天没有小孩子想放风筝了。
说起来,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好像都是在夏天。
而风筝这种东西啊……
手一放开,就再也飞不回来了。
“……抱歉。”
很温柔地、昼用棉被盖住女孩垂下的手,一如往常地出言鼓励。
“稍微做个好梦吧。”
这一次无人回答,黑夜中只剩怪物暴风般的疯狂低语。海潮般的婴儿啼哭声、混杂着骨爪踩地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所以,昼最后一次轻抚妹妹的脸颊,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啊,好像哭了。
跟触碰夜肠子时一样,昼想哭泣。
他并不想以身犯险、如果可以,这个孩童游戏中的“英雄”真想逃之夭夭。
但昼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走。泪水夺眶而出、沿着脸庞滴落地面。
这一次,昼不禁苦笑出声。
“那么……”
只见他头也不回地──!
“这次尽可能、要玩得稍微晚一点再回来了。”
就像以前出门需要向母亲道别一样,昼话音未落便冲出了废墟阁楼……狂奔在夏夜海潮般的视线之下。
五年前,气温比现在更炎热。
五年前,时间比现在更漫长。
──〖景德镇惨案〗这五个字还根本不存在。
曾经的自己相信,只要能成为一名镇魂师,无论多么强的妖怪现身,他都一定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年仅十岁的少年,坚信自己一定能保护妹妹和母亲。
因此他踏出了家门、踏入了黑夜。
为了兑现承诺。
──永樂十四年;鄱阳湖;景德镇。
在那怪物横行的废墟城镇里、在那被鲜血染红的湖畔之上。
面对四面八方探来骨爪的地狱绘图──面对海潮一般婴儿啼哭的声浪。
炎炎夏夜、眼前一切都仿佛只是自己刚刚热出的幻觉。
蠕虫一般挣扎扭动的“文字”、漆黑深邃的交叉错综的诡异“线条”──这些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眩晕呕吐的“恶语”,正逐渐聚集成一团令人不安的“实体”。
昼的瞳中倒映出了那般景象。
──浑身皮肤不断剥落的巨硕人形,化为骨爪的手指关节粗大,露出畸形的肌腱。漆黑的文字线条缠绕在鼓躁的血管和惨白的骨架上。
那群尸体的眼部退化、有着恐怖沟壑的大脑暴露在外,不断渗出黏稠的黑色脑脊液,没有皮肤遮挡的唇齿暴露在外──已经不能再称之为舌头的口器呈十字形绽开──!
“嚯嘶嘶嘶噜噜噜噜噜啊─!!!”
眼前尸海向这边嘶吼咆哮。
仿佛要把鼓膜刺破的声音回荡在城镇上,昼瞳膜上的那些倒影清晰无比。
少年终于听出来了,那片尸海根本就不是在咆哮,而是在以超越人类理解的语言语法和频率在疯狂呢喃。
──混乱的概念,扭曲的意志。
从冥界而来,由於浊的灵力所污染而成的化身,被错误的文字所扭曲的尸体。
那么近在咫尺的就是──!!
看见了可口的血食,攀附在废墟高处的众多怪物仿佛雪崩般、纷纷爬了下来。
──被超越负载的不洁气息侵蚀后,感染成妖怪的前人类。
或者说,是名为“尸鬼”的妖怪。
…
“那么,来玩个降妖除魔的游戏吧。”昼低声挑衅着,然后握紧了胸口的玉佩。
…
据说在很早很早以前。
那个时候,人们还可以自由地使用“殷商甲骨文”。
这些来自灵魂的文字,刻印在每一个华夏血裔的基因深处,使用起来就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
因此当昼对着尸骸之群作出宣言时,伴随呼吸缭绕唇角的“湛蓝之彩”是──
“«─|言靈|☯|墨獄|─»”
闪耀的青炎、在夜幕下渲染开来──流墨般的火焰涌现出瑰丽的色彩。
那是,跃动的言灵。
──即使毫无意义,他仍然带着复杂的心情踏步咆哮、将缠绕青炎的拳头挥向逼至眼前的魍魉尸群。
世界也由深邃的黑过渡至真空的白。
怪物被击中的身体瞬间融解、炽热不止穿透了的骨爪、甚至打断关节。高温掀起的残骸如炮弹般猛烈飞出、狠狠撞进后方的漆黑尸潮之中。
湛蓝的火雨倾斜而出。
“来吧!放马过来!!”
右手发出嘶吼,全身充满看不见的力量。胸口的感情肆意燃烧。
──这是遥远得在蝉鸣声不绝于耳时的盛夏往事。
也是十岁少年在最后都无法挽回的、万物终结之时。
“──我要把你们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不留!!全部驱逐!!”
昼的孩提时代在当日宣告结束。
稚嫩的心灵终有一天会因残酷的现实而崩坏、人类终将在名为绝望的“神明”面前停下奔跑至今的双脚。
──永樂十四年;鄱阳湖畔;四方的地表像破镜一般碎开,编织成夏夜幻梦。
年仅十岁的昼最终冲向了那个悬浮在湖面的伟岸存在。
那座漆黑的“山岳”发出狂笑。
虫鸣声伴随“神明”的嘴角拉裂而出,每一次嬉笑嘲讽、都会使其嘴角的缝合线上飞溅起蓝色的血──!
六只琉璃质感的虫眼呈扇形排开──那惨白的脸孔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
每一次嘲笑都爆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蝉鸣、整个鄱阳湖的水面颤起涟漪!
“仲夏夜!仲夏夜!仲夏夜!!”
蝉在黑暗笼罩的大地叫得欢快。
那个悬浮的“神明”没有下半身,只从上半身的截面处,飞舞出六根长长的脊椎骨。“仲夏夜”的前胸一对萎缩的翅膀,后背一对支撑飞行的枯骨。“仲夏夜”的双臂没有血肉,“仲夏夜”只有一双由女性盆骨与男性肋骨组成的堕垂巨爪。
“仲夏夜!仲夏夜!仲夏夜!!”
蝉在黑暗笼罩的大地叫得欢快。
「稚嫩的心灵终有一天会因残酷的现实而崩坏、人类终将在名为绝望的“神明”面前停下脚步。」
──因此当昼与之对峙、最终挥拳爆发出青炎的“绝对一击”时。
那位存在了万年之久的“古神”,嘴的嘴角一直扯到了耳根。
古神的缝合线一根根断裂、蓝色透明的血液随着嘴裂的崩坏而四处飞溅──!
然后、露出恐怖至极的诡谲笑容。
…
──那是遥远得在蝉鸣声不绝于耳时的盛夏往事。
也是十岁少年在最后都无法挽回的、万物终结之时。
“──我要把你们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不留!!全部驱逐!!”
渺小的人类直面伟岸的古神,甚至自不量力地向“绝望”发起挑战。
小孩子总以为只要持续奔跑就能追得到太阳、只要放声大叫声音就能传达到山脉尽头。
可是在绝对的噩梦面前,勇气、只不过是一个滑稽的笑话。
因此在五年前的仲夏夜之梦中──
最终,“昼的失败”、是必然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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