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玉匆匆步入内院时,小丫鬟阿悦正捧了一只盒子掩上房门,待她看清来人,不禁惊喜万分:“小姐!”
魂玉笑了笑,看着阿悦兴奋地快步上前,凑近:“小姐没事就好,夫人这下可以安心了!”随即一扬手中物事,灵动的眸中闪过笑意,“这是方才夫人特意为小姐准备的,要不要打开看看?”
魂玉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盒子上,但见紫花云纹雕刻周身,彼岸云中自有浩瀚凛然之气,正是天帝徽记,不禁开口:“宫中可曾来人?”
“不曾看见。”少女顿了一下,低声:“倒是有圣尊门人来送此物,说是萧族使节今晨入宫,带了好多稀奇玩意儿!眼瞅着年关将近了,主君却出征在外,帝君与圣尊感念夫人孤身远嫁,难免思乡情切,特意赐了些萧族特产带给夫人。”
“萧族。”魂玉笑容一滞,低声喃喃,“圣尊门人来访,我竟不知?”
“啊,是戚总管的意思。”阿悦目露忧色,“她说,小姐正是疗伤的关键时刻,不宜打扰。”
魂玉微微皱眉——那是长老府中的大管家,据说在母亲未出阁时便已随侍左右,执掌全府近四十年,积威之下,侍从仆役无不敬畏,“她现在何处?”
小丫鬟摇了摇头:“府中大小事务近来皆倚仗总管维持,这样的大忙人儿,阿悦也说不清她在哪里。”
魂玉默默听着,眼神几度变换,一张苍白衰老的容颜于记忆中浮现,作为萧族公主的母亲不管在何处都是闪耀的焦点,这位相伴多年的老仆却似置身于迷雾之中,怎么也看不真切。
“小姐若要见她,我这便去寻。”阿悦低头说道。
“不必了。”魂玉回神接过晶盒,不动声色道:“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注视着阿悦离开,幽深的庭院再度沉寂,当魂玉指尖触碰晶盒的刹那,她便立即感受到一股极隐晦的力量潜伏其中。短暂的惊诧过后,魂力从识海深处涌出,化作万千无形丝线将晶盒缠绕;仿佛察觉到了致命威胁,雕刻其上的紫色小花竟忽然如活物般绽放开来,一只虚幻的光蝶从花蕊的最深处趁风而起,穿破了细密交织的无形锁网,飘飘荡荡,明灭闪烁,时而迅捷,时而悠闲,仿佛遨游在茫茫虚无中,时间与空间竟都失去意义。
这是一种古老的魂术,能轻易勾起人们心中最恐惧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将化作致命的弱点,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施术者所掌握,非圣人境灵魂强悍者不能施展,且代价极高。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显然对方并未被她的稚嫩外表所迷惑,她惊讶于这样的谨慎与魄力,却仍怡然不惧,只将意识无限趋近那如梦似幻的一点灵光,无念无想,沉浸其中。她不能确定这个术法是针对何人,若是冲自己来倒也无妨,但只要有一丝威胁涉及府中他人,便绝不能任其作祟。
蝴蝶似是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踪迹翩翩飞舞着,指引她走向一片未知的世界,若非她的灵魂早已臻至化境,恐怕就要迷失在眼前这阴阳未分的混沌里,神识泯灭。
终于,在她的眼中现出了一片黑白两色的天地,一扇巨大的石门突兀屹立在那里,门前蜿蜒着一条长河,河的两岸开满了漫无边际的彼岸之花,有人跪坐花中,分明离得极远,却能清晰辨出他的轮廓,黑发披散,枯瘦的身躯被黑袍紧贴着,正抬头仰望身前的大门,脸色无悲无喜。
她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怔住——那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张脸——前世的魂宇。
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将前方石门击碎的冲动。
这正是蝴蝶背后之人希望看到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总有一个全身笼罩在黑暗中的影子跟随着,她每踏出一步,影子便近一步,她不知道是谁,是父亲的政敌,还是外族的刺客。
然而,她却笃定万分,没有人可以窥伺她的秘密。
魂玉深吸一口气,越过宛如石像的自己,缓缓推门而入。融融的灯火割裂昏暗,有人伴随着光线出现。
“宇儿?”那个声音温柔唤她,恍惚中仿佛将她拖入时空逆流,记忆深处的一扇门亦随之破碎了,耀眼的光辉逆射进来,将一切吞没。
话音未落,画面轮转,黑云翻涌的九天之上蓦然折过煌煌雷霆迎头斩下。待硝烟散尽,满面鲜血的他坐在燃烧的灰烬里,失神抱着血肉模糊的女子,喃喃开口:“为什么……”
天空布满了碎瓷般的裂纹,无穷的煞气从缝隙中喷薄肆虐;大地寸寸起伏如柔软的波涛汹涌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钻出。黑炎冲天的帝宫深处,雷光映着一双淡漠的眼睛,血色的山河在这眼中愈加深幽。
“你一直都知道。”眼睛露出讥诮的笑意,仿佛欣赏着天地少有的趣事。
“我有死灭的力量。”没有什么能打断他的雅兴,“而你,终将成为这力量的一部分。”
可怖的片段错**织在一起,以一种唯有她能解读的顺序一一浮现。
“玉儿,你怎么了?”世界忽然静默如空,只有那个声音在耳畔回响,平静安然。
她霍然睁眼,却已在那人怀中,眼前果然是记忆中的脸。
“母亲。”魂玉脱口呢喃,陡然间竟有些做梦般的虚幻与迷茫,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抱紧,似要将自己彻底融入那醉人的温软,再不分离。
一切是如此真实。
随着点点紫光于紧握的掌中悄然湮灭,盒上的徽记亦不复灵动之姿。
魂玉轻轻挣脱怀抱,暗自吐出一口气,捋了捋有些纷乱的发丝,面色不禁有些赫然:“让您担心了。”
“你的气息不畅,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又遇上了什么难事?”萧宁雪握住女儿的双手,语声平静而温柔,“那件东西阿悦应该给你了吧?运功的时候戴着它——萧族关于灵魂方面的宝物也并不是很多,但这一件或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萧族的魂器……”方才的噩梦心有余悸,魂玉神色不自觉地焦急。
“不要紧张。”萧宁雪侧头看着女儿,淡淡地笑了,“我没有去见他们。”
她随意的一句话,却让魂玉忽然沉默。她是知道她的难处的。没有去见他们——母亲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自己锁在这里,逃避一切可能接近的权力旋涡吧。
“帝君亲自挑选……很贴心的人呢。”萧宁雪注视着窗外北方巍峨的宫墙,只是微笑:“如果他能让我的女儿安心在家,过好这个年,我会感激他的。”
“……”魂玉没有说话,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然而却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待中州战事平定,两族重归于好,我,还有父亲,很快便会回来。”
“是啊。”萧宁雪有些自嘲一笑,叹道:“果然,人老了,这些事本不该多言的,修行者岁月漫长,我们还有数不尽的年,对么?”
“嗯。”魂玉感到心中刺痛,万千言语如鲠在喉,只轻轻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萧宁雪打量着眼前变得有些僵硬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时候,总觉得你和你父亲一样,什么事都爱一个人扛。可你与他不同的是,在我面前说起谎来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唉……小小年纪却沉稳老练至此,一点没有女孩的样子。”
“是。”魂玉简单地回答,低下头去,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你看,一到这种时候就不说话。”萧宁雪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苦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些什么,也不愿和我们多说,但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许多东西——一个人若想掩藏他的阴谋很容易,但若想掩藏他的爱却很难。”
魂玉有些脸红的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未曾流露。
“所以我想了很久,虽然你选择了这样的路,但——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那就尽力去改变,代替未能改变的我。”萧宁雪轻轻搂着女儿的肩膀,眼神复杂。
魂玉没有回应母亲的话语。即便两世为人,她依然不能确信这条路的未来是否正确。她又该怎么和母亲说,她依然要杀许许多多的人,要和整个萧族为敌,凭着记忆里那些残忍酷烈的手段将她的敌人一一剪除?
那样阴冷嗜血的孩子,又如何能被接受呢?
许久许久,她才轻轻道:“母亲,我真的不想让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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