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界的天空分外晴朗,繁星闪烁,宛若一面幽蓝的水镜,倒映出夜幕之下灯火通明的煌煌天幽。
一阵细密而轻快的钟鼓击节自长街尽头悠然响起,已经是二更了,繁华的朱雀大街却依旧热闹不减,暧昧的香风轻柔扬起,大道过往的人群忽然现出些许骚动,远远传来的惊呼喝道之声不绝于耳,满街行人连忙哗然闪开,却纷纷在抬眼斥责的刹那愣怔当场,只依稀传出零星的议论。
玉石铺就的官道中央,十名黄衣玄裳的劲装骑士护着一辆精美轺车,辚辚驶过两侧笑语盈盈、灯红酒绿的歌楼酒馆,四角垂落的晶莹纱幔于风中纷飞起舞,在轻纱开合的短暂间隙里,可以看见车中软塌之上正慵懒倚坐着一位姿容绝美的黑裙女子,玄色的面纱宛若一片飘忽的云彩掩去了她半边娇颜,令人惋惜之余却又遐想无限。
“十位斗灵鞍前马后,着实威风!”华灯之下,有人啧啧惊叹。
“嘿,不知又是哪位大人圈养的禁脔,深更半夜却还来此地赶场子陪客……”路边一名华服青年挥舞着手中酒坛,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这天幽南城有钱就是爷,莫说是斗灵开道,便是斗皇强者也无甚稀奇!”
“嘶!这等强者竟也甘心?”身旁之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少废话了,咱接着喝去!今夜一人一坛百年猴儿酿,更有美人作陪,本公子请了!”
“好,刘公子真豪爽也!”一众人等顿时笑逐颜开,再不留恋方才远去的伊人,向前拐进一家气派酒楼,转眼便融入了那片纷繁旖旎的红光紫雾之中。
听着外面连绵起伏的欢声笑语,车上的魂玉却感到不是滋味。
不同于魂水北岸的威严与冷肃,天幽南城作为天下大商云集之地,功法丹药、财富美人,天下之珍无一不有,自是免不了披上一层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虚伪外衣;数千年的潜移默化间,偌大的南城便少了几分魂族应有的质朴务实,只任凭世间流俗大行其道,肆意腐蚀着每一个甘于身陷其中的空心之人。
因此,曾经贵为天帝的魂玉也鲜少踏足这片世人眼中的极乐净土,即便它每时每刻都在为整个魂族创造着惊人的财富。
当如今的她以少女之身重临此地,心中嫌恶之感竟比往日更甚;路边刺耳的调笑久久不散,她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成为他人眼中不劳而获、低贱肮脏的妓家女子。
望着车外流连闪烁的绚丽光影,魂玉不禁微微苦笑,那人说得倒也无错——堪堪出得虫洞,未及休整、满身疲惫的她便被那位大人召之即来。比起烟花柳巷莺歌燕语的卖笑女子,她甚至无法如她们那般安逸淡然地迎接每一天的日升月落。
一见早早候在港口的十名骑士,她便知道自己将要去面见何人,又是所为何事。所以当对方在她面前摸出那枚象征着圣尊亲临的神火徽记时,她便坦然上车,也不问将会去往何处,只听凭轺车带着她悠然穿行在鱼龙混杂的繁华街市。
天街之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古朴小巷,名唤乌衣巷,是这座城中少有的专供寒门子弟聚居休憩之所,领头的骑士一拽缰绳,一众车马便向右隆隆拐进这条骤然收窄的简朴巷道,帘幕外的光华也随之一暗。
魂玉默默打量着车外,待适应了周遭微弱的光线,只见一座座陈旧简朴的商铺酒馆工工整整地林立两侧,再没有抬眼可见的雕梁画栋、长屋大脊,一群群衣衫朴素的魂族子弟往来进出,人流如织,竟也显得分外热闹,偶尔有闲暇的路人目送着宝马雕车缓缓行至一座巷中罕有的三层高楼前,随后拐进西侧偏门,径直驶入了幽深的跨院。
“小姐,到地方了。”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来到车前躬身行礼,语气平静而冰冷。
魂玉点了点头,轻轻走下轺车,未曾想黑暗中的地面却是坎坷不平,第一步竟踏入了空处,伤势未愈的她来不及收力,便在将要摔倒的瞬间,身侧的阴影中忽地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言语中似带着些许笑意,“此处可简陋的很,玉儿小心了。”
魂玉转过身来,却见庭前微弱的灯光下赫然映出一位气度非凡的北地胡商——一领雪白翻毛皮裘衣,拦腰束着珠光闪烁的精致弯刀,紧身皮裤半截塞在鎏金黑皮战靴中,那顶嵌着红宝石的棕色大皮帽下,是一张粗糙黝黑的猛士脸庞,高挺的红鼻梁,浓密的络腮胡,深邃的眸中闪烁着慑人的精光。
他只往那儿一站,便如一座山岳般巍巍然无可撼动,魂玉目光闪烁,竟险些认不出眼前这位威武雄壮的北地男子,“圣……叔叔,您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好,不愧是咱的乖侄女儿,这都给你认出来咯!”那胡商顿时抚掌大笑,“刚从北境归来,顺手学了些那儿的风土人情罢了,如何,像也不像?”
“北境……”魂玉喃喃低语,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心中一紧,“叔叔此行还顺利么?近来传闻……那里可不甚太平呢。”
虚无并未立刻回答她的话语,只挥了挥手,待一众武士连同轺车宝马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后,这才略显激动地说道:“先莫论其他,快将本座的……兄弟,唤来一见。”
魂玉一怔,脸色没来由地微微一红,犹豫片刻,这才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下缓缓掀起左边衣袖,却见少女光洁如玉的左臂之上赫然现出一抹银灰色火焰印记,光辉跃动,栩栩如生,竟仿佛果真在灼灼燃烧一般,升腾起一阵炙热的气浪。
晦暗的灯光下,魂玉意念一动,闪烁的印记忽地绽放出璀璨的光芒,虚无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待余辉稍褪,只见一位八岁左右的稚嫩男童缓缓出现在少女身侧。
“这就是……九幽,本座的同类么?”虚无吞炎低声喃喃,不自觉地上前一步,试图看得更加清楚。
小幽目光迷茫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待看清身旁突兀出现的虬髯大汉,立刻下意识地偎入魂玉温软的怀中,低低唤了一声:“娘亲!”
魂玉轻纱下的脸庞立即如火烧般隐隐发烫,即便对方并非第一次这般亲昵地唤她——自凝的封印消融殆尽后,苏醒的九幽风炎便将数日来衣不解带守候在侧的魂玉认作了母亲的角色,仿佛在冥冥之中,凝将属于她的那份深沉的羁绊牢牢缠绕在了他们二人之间。
望着怀中惴惴不安的孩子,魂玉不禁叹息一声,心中感慨,还真是全然没有了地宫竹林初见时的半分杀气呢,若是萧玄见此情景,恐怕也会大吃一惊的吧。
“有我在,没事。”魂玉尽量以柔和的语气轻声安抚,长久以来保持着冰冷淡然的她竟在此刻展现出了罕见的柔情。
“娘……他是父亲么?”小幽指着身旁的虚无,怯怯地问。
同为异火,他们彼此之间竟产生了些许奇异的共鸣。
魂玉面色一寒,身旁的虚无却忍不住大笑出声,“这孩子……真想不到,陀舍那老家伙竟还有位这样的兄弟。”
“不是哦,他不是父亲。”魂玉低声纠正。
小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对身旁犹自大笑不止的虚无又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豪爽的笑声戛然而止,诡异的沉默笼罩了寂静的庭院,虚无与魂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娘,哥哥好像有些不太高兴。”小幽让尴尬的少女俯下身子,随即在她的耳畔轻声开口,却又焉能逃过虚无之耳?
望着眼前面色忽然涨红的高大胡商,这回却是轮到魂玉微微忍住笑意,温柔地摸了摸男孩柔顺的灰发,“乖,哥哥……叔叔只是身体不适,没有生小幽的气呢。”
“好了好了,别在外面傻站着了,随我来吧。”虚无轻咳一声,不耐地催促道。
魂玉微微一笑,牵起小幽稚嫩的小手跟了上去,三人一同穿过月门跨入庭院,来到那座紧靠园林的三层酒楼之前,却见不少寒门子弟混杂着华服贵族往来出入,更有仆役打扮之人毫不顾忌地与锦衣华服者同桌而坐。
一层大堂之内灯火通明,人们三三两两围着简朴的圆桌,一边呼噜吃着盘中粗糙的饭食,一边粗鲁地高声谈论着什么,大厅中央一座玉石垒起的高台上,赫然立着一面硕大的北方地图,周围更是黑压压围着一群布衣寒士在那里争得面红耳赤。
然而,无论是阔绰富商,江湖豪客,抑或侍从仆役,在虚无跨入厅中的刹那,他们的眸中竟都隐隐有奇异的紫色光纹一闪而过,所有人都恍若未觉,仿佛先前的异样仅仅是少女的错觉。
“这里是……”魂玉低声喃喃,愕然打量着怪异的人群。
抬眼望去,却见一面陈旧的匾额高悬檐下,昏黄的灯光柔柔映出三个烫金大字“乌月楼”。
“请吧,我的小公主。”虚无回头低声,嘴角拉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不同于主街虚妄与浮夸的繁荣,眼前的热闹景象竟让魂玉感到一阵莫名的阴森,却又在转瞬之间霍然警醒——魂界之中竟还存在着这样一间到处充满着怪异的神秘酒楼,即便是执掌魂族千年之久的她也是不曾知晓的。
而能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功隐瞒这一切,整个魂族恐怕也只有他可以做到。
树**深,深不可测。
望着身前淡然引路的虚无吞炎,魂玉不由得暗自心惊,今生的她,又该以何种方式来面对这位亦师亦友的魂族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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