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冷峻的白光消逝不见,东方浩瀚的云海逐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火红。
狂风猎猎,雾霭翻涌,一艘旌旗蔽空的黑色巨舰破云而出,悠然荡漾在广袤无际的虚空之中,蜿蜒起伏的轮廓外围赫然包裹着一层无形的结界,影影绰绰、明灭不定,初生的朝阳透过清冷的薄雾挥洒其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绚丽光辉。
远方将亮未亮的苍穹忽然划过一道苍白轨迹,朝着这座空中城市疾速延伸而来。随着轨迹贴近,舰体周身闪烁的光幕忽地微微轻颤,随即在船尾上空突兀地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圆形开口。
一枚快若闪电的白色光球精准地穿过那道正不断扭曲合拢的临时开口,降落在此刻冷冷清清的舰尾甲板之上。
临时打开的缝隙终于缓缓消弭,驻守箭楼的甲士照例抬眼打量而去,一时竟再难移开沉浸的目光——微凉的冬日阳光里,一个轻盈高挑的美人正静静立在飞游而出的龙首长檐之下,缓缓收起身后洁白的羽翼。
美人似是察觉了什么,望向高处隐于暗中的人影微微一笑,更让对方看得一阵目眩神迷。她收回目光,待眸中压抑的寒芒平复下来,这才转身款款步入前方幽暗的甬道之中。
船内空旷的前庭寂寥无声,初升的朝阳透过水晶穹顶倾泻而下,人造的清澈泉水汩汩流淌,来自大陆各处的奇花异草安然吐露着芬芳,冰寒的微风从四面八方的甬道徐徐吹来,一切都是魂族惯有的精致与冷肃。
身着黑袍的美人穿过纷繁旖旎的殿堂,走上二楼寂静的大厅,一位白发少年正静静候在她的房前,没有声息。
轻盈的脚步叩在光滑的玉石地面上,白发少年蓦然惊醒,“小姐,您回来了。”
他返身打开厚重的房门,将沉默的少女引入屋内。
随着门上的机拓一声清脆的铮鸣,整座坚实的屋门便与周遭的白墙严丝合缝地融在了一处,一道晶莹的光幕倏然覆盖其上,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绝开来。
魂玉最后望了眼身后密闭的结界,终是长舒一口气,踉跄后退一步,“咣”的一声伸手扶住一侧的玄木书架,压抑了许久的伤势终于在此刻彻底发作。
“小姐!”少年面色一变,慌忙上前抓紧少女颤抖的右手,彻骨的冰凉与滑腻的潮湿令他心头一颤,他不禁揽住魂玉纤细的腰肢,眉头更是深深蹙起——即便隔着宽厚的黑袍,入手处尚能感受到她身上寒冷的潮意。
“我没事,扶我过去躺会儿便好。”魂玉对着身旁担忧的属下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沉稳地褪去身上潮湿的袍服置于架上,在魂千陌的悉心搀扶下缓缓行至精致的软塌前躺好。
少年没有多言,只是依然面沉如水。
那是饱经了一夜的风霜与初晨的雨露——此刻的她竟是连护体的斗气都已涓滴不剩,任由风寒入侵,伤势加重,如此千疮百孔的身躯,若不仔细调息两月是断难好转的。
魂千陌叹息一声,从纳戒中掏出一只紫色的玉壶,为榻上虚弱的少女斟满一杯晶莹的玉酿,用斗气捂热后递到她苍白的指间。
“多谢。”魂玉勉强一笑,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温酒下肚,使她苍白的脸庞回复了几分血色,刚欲抬手抹去脸上的汗珠与露水,身旁的魂千陌早已递来一条冒着热气的雪白面巾,“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小姐不该前去。”
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魂玉伸出的手一时僵在半空。
她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近来频繁的“意气用事”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与怀疑——虽然更多的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但她仍下意识地排斥着任何人窥伺她的行动并加以干预。
“带伤彻夜疾行百里去见一个潜在的敌人,无论是为了什么,还望小姐莫忘初心。”魂千陌一瞬不瞬地盯着榻上虚弱的少女,复又轻轻说道。
魂玉沉默半晌,终是接过面巾拭去脸上的水渍,将之覆于面上轻捂片刻,她深吸一口气,闷闷地开口:“我都明白,不必多言。”
“即使小姐不为我等着想,也应当为远在魂界的主母多多考虑。”魂千陌望着将自己掩于面巾下的少女,不禁摇了摇头,面带苦涩。
魂玉一颤,抬手揭下湿漉的面巾,露出一张憔悴的玉颜,只是眼下这千娇百媚的脸庞之上却尽是一片深沉的寒霜,冰冷的煞气萦绕升腾,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魂千陌不动声色地收回玉壶酒樽,“眼下内外形势皆不容乐观,小姐如今又威信大损,魂屠等人降而复叛,若再这般不爱惜身体……”
虽然他的语气冰冷,但魂玉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发自真心的关怀,她不禁凝视着身前镇定自若的少年,那张始终面无表情的沉稳脸庞缓缓与后世名动天下的魂族圣王交相重叠。
孤独的岁月太过漫长,她已太久未曾信任过任何一人,她亦不会在意身边之人是否当真对她忠心耿耿。
因为她早已不再对此抱有任何的奢望。
如今,重获新生的她终于再度拥有了充裕的时光与一颗重燃希望的心,而那些在前世被忽略与错过的点点滴滴也开始以另一种姿态在她的眼前重现,逐渐让她体会到了一个不再压抑与黯淡的崭新世界。
或许这便是她诞生于此的意义。
“啊,真拿你没办法。”她轻叹一声,慵懒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蜷起修长的双腿卧在软塌之上,望着舷窗外的初阳轻声开口:“你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
魂千陌无奈地望着眼前兀自背过身去欣赏晨曦的少女,姣好的身姿在朦胧的光辉下纤毫毕现,不禁令他面色潮红,“小姐……身为上位者,不该轻易认错。”
“上位者……”魂玉喃喃低语,似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那样的生活也早已不想回去了吧,倒不如一个十六岁少女活得自在。”
“小姐?”魂千陌疑惑。
魂玉回过神来,敛去诸多复杂神色,淡淡瞥了眼身旁的少年,“身为下属,最好不要总是质疑我的决策。从这点看来,你可比灭生差远了。”
魂千陌一怔,察觉到前方舷窗上映出的一抹微不可查的轻松笑容,也不禁摇头苦笑,“是。”
“魂屠等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可怜人罢了,不必过多关注他们,我们强盛之时,他们自然会倒戈卸甲。”魂玉微微理了理思绪,坐正身体轻声宽慰身旁的少年,“眼下比起如何收服他们,更为关键的却是怎样方能炼制出那抑制天帝劫火之毒的丹药来。”
魂千陌闻言不禁蹙起眉头,踟蹰着问道:“能让巅峰斗圣束手无策之毒,又该要几品丹药方能将之化解……小姐可有把握?”
“当然没有。”魂玉粲然一笑,坦然答道。
“……”魂千陌一时语塞。
“九品玄丹,即便是我族中圣手魂明子亲自出手,再辅以圣尊大人鼎力相助,恐怕也是难成的。”魂玉平静说道,似是这场事关火灵归属乃至整个魂族命运的汹涌暗潮竟是与她毫无干系。
魂千陌面色复杂地看向眼前慵懒的少女,她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定力使他深感惊讶——即便是他最为敬重的祖父恐怕在如此惊变之前也绝难做到这般泰然自若。
“那小姐为何……”魂千陌忽地眼睛一亮,“依您所言,此事既然无人可为,我等也无需费心,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不,我们要竭尽所能,最终能否成事反倒并不重要。”魂玉微微摇头。
魂千陌顿时面露难色,“可即便如此,那九品玄丹恐怕也难以得手。”
“我们不行,有人却能。”魂玉低声说道,双手不自觉地捂紧身上尚且潮湿的黑色衣裙。
“小姐的意思是,请魂明子大人出手?”魂千陌问。
“魂明子此刻怕是早已站好了位置,而且不会是我们这边。”魂玉顿了一顿,接着道:“此事还须另寻他路。”
“外部,药族?”魂千陌首先想到的便是炼药之法冠绝大陆的远古八族之一,随即却是断然否决,“不行,他们绝不愿意见到帝君恢复如初。”
少年复又沉默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霍然抬头,“丹塔?”
魂玉微笑看他,并未否认他的话语。
“他们能行?”魂千陌有些迟疑地问道,面对近年来药族不遗余力的全面打压,这座大陆第二大炼药势力近年来终于颓势日显,不少顶尖的炼药师与天赋惊人的年轻一辈相继离去,转而投靠源远流长、底蕴雄厚的药族。
“如果是他,或许可行。”魂玉低声喃喃,不禁回忆起关于后世丹塔老祖的种种传说——那是一枚九品玄丹所化的斗圣强者,亦是炼药师中的一代传奇。
时光若回到千年以前的现在,如今的丹塔首座还并非是那位大道有成的九品玄丹,如此看来,那位炼制丹塔老祖的旷世奇人恐怕尚在人间也大有可能。
魂千陌见眼前少女说得理所当然,自是清楚对方绝不会轻易信口开河,当即便信了九分,“既然如此,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让对方为我等出手。”
“下一届丹会。”魂玉目光闪烁,“面对药族与雷族的联手,他们绝无胜算,而我,可以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可距下届丹会尚有五年之久,恐怕时间并不会这般充裕。”魂千陌有些担忧地说道。
“五年……”魂玉却是忽地一笑,“恐怕药族更等不起这五年。”
她依稀记得,双方在那场至关重要的丹会之上尽皆隐忍不发,并未派出各自丹道造诣最强之人——或许向来高傲的药族也曾对那位隐于暗中的奇人保持着深深的忌惮,一场决定两大势力名声地位的旷世之战,便仅仅发生于两位天赋卓绝的少年之间。
魂玉自知断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达到九品玄丹师的境界,可若只是对上那尚未成长起来的丹塔老祖与药族少族长,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千陌,”魂玉一指窗外静静漂泊的云海,轻声呢喃:“微风初起,眼下的平静不过是在酝酿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剧变就要来临了,而那便是我们的机会。”
魂千陌蓦然一惊,闻听着少女低沉的话语,他可以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压力与磅礴的战意,面对波谲云诡的漫漫前路,任何的惊慌失措都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魂玉的表现却令他不禁心生彷徨——若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在他面前手足无措或是哀怨哭喊,恳求他为她保住火灵,抑或询问他如何一雪耻辱,睿智沉稳的少年反而会知道该如何安抚于她,会劝她懂得取舍,会告诉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
可这位年轻的统领竟是从一开始便从未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惶恐与无助,这种远超常人的定力与静气反倒让魂千陌一时间手足无措,他甚至一度将榻上慵懒的少女看作一位久经风浪的绝世枭雄,令他不自觉地深感敬畏与折服。
“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你且退下休息去吧,。”魂玉回过头来望向眼前的少年,面色如常,“今天辛苦你了。”
“能为小姐效劳,是属下的荣幸。”魂千陌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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