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那时的沈清风心里是不服气的。他虽然认识自己此番举动确实出格，但是最终沈清月没有大碍，只受了些许惊吓，且也没有怪罪沈清风，自幼便受到“男儿膝下有黄金”教育的沈清风，对于跪天跪地跪父母毫无他言，但让他跪一个比自己更甚年幼的黄毛丫头，他是万般抵触的，何况沈清月还是沈清风的亲妹妹。
为此，幼时的沈清风还与沈崇闹了半年不快活，看沈清月也再无过去的坦然，常常是避之不及，即使不得已的见了面，那也是无与伦比的别扭。
后来，沈清风渐渐明白，沈清月一女孩子家家的此生清白是险些砸在了他手中，总归是一家人的，心中的芥蒂解除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敞开了说的。
随着沈清风一天天野马脱缰般成长，沈崇与沈清风真正变成了由血脉牵绳的父子。沈清风终日浪迹他所谓的“花花江湖”，不着家是常态，最过分时，一整个年头没在沈府中见过他的身影。沈崇再放纵他，也不由得痛下狠心，强行给沈清风下了道一月回家一天听沈崇本人说教的死规矩。
那时沈老爷子的人已经有了垂垂老矣的驱使，沈清风打心底不愿真正气到他，又拗不过他老人家的执拗，最终只得不情不愿地每月归家一次，在那他痛恨至极，恨不得一剑削掉的书房里，听上一整日的说教。
说教的内容实在海阔天空，沈清风只记得零散的只言片语了，例如什么孔圣人的“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沈清风觉得有理，但这不妨碍他目无王法，不重文节；还有“六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这话沈清风更是一见钟情，他一向反感家族中多事的老一辈人，嘴碎便罢了，最主要的是老不死，倚老卖老，欺人太甚；以及“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沈清风这人前半生得沈崇的庇护，顺风顺水，未曾遭受挫败，于是对于这等骨头软、没血性的人，都是瞧不起的。
除去名家经典，沈老爷子也很好地贯彻了每一位文人都有的文人心——传授自己毕生的文化涵养——其实也就是强行向别人灌输他脑子里装的东西而已。
而沈清风恰好成为了沈崇最无可挑剔的小白鼠。
沈清风每月必有这样的一天，浑浑噩噩挺沈崇不带重复地讲他的大道理，嘴皮子上下触碰间口水唾沫翻飞，沈清风只觉得他满脑子堆满了垃圾，他非常需要一个地方倾泻自己。
直至这时，在沈清风的眼里，沈崇都还是个只会说空话的多事的糟老头子。
而当糟老头子真的寡言少语了，真的变得苍老衰弱了，沈清风的心里却有些慌乱了。
沈崇每次发怒时，训斥沈清风总是连名带姓一齐叫上的，沈清风原以为沈崇也会为自己这次的盲目冲动的举措生气，但似乎没有。
沈崇只轻轻的、缓缓的，不住地念叨着，沈清风的名字。直念得沈清风浑身上下发出咬牙切齿的叫嚣，心中的怒火都快将他自己焚烧带劲，却始终不愿对面前的老人喷吐一丝火舌。
“父亲……”沈清风终于打断了沈崇魔怔般的自言自语，他抬起眼，清明的却憎恨分明的，与混浊的且奄奄一息的，四目相接，沈清风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每一句话的末梢都仿佛断了气。他问沈崇，“你为什么不救她。”
你可知，她便是我的命。
沈崇混浊的双目中流转着一丝晶莹，他张了张嘴，哑了声，在沈清风直直的注视下，老人率先偏过头，眼神垂落地面，他吐出字节，话里说的却仍是他自己的大道理。
“清风啊……你做事要三思而行，你要量力而为，你也要懂得取舍，鱼与熊掌总是不可兼得的。我这辈子很少让你不如意，但是，为父，能力有限啊……清风，如果还有下辈子，为父再替你努力一点，为父再给你更好的，为父……为父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清风双手徐徐收紧，忍无可忍打断了沈崇兀自的说教。
“你以为你是谁？沈崇，你好大能耐啊，你这么伶俐的口齿就用来同我说教，段骁可真是屈才啊。或者你以为，你说的这些足以抹消你心中对江落对我的愧疚吗？”沈清风难以抑制怒火，话脱口而出，待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沈崇果然呆了，老人眼中的晶莹切实地凝聚成了泪珠，一颗颗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
沈清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
“父亲，你这是要我对那逼我疯魔的人，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实乃……笑话。”沈清风轻轻摇头，像是在否定自己的话，又像是在否定沈崇的劝阻。
“父亲，我要闭关三日。我希望，您能为我护法。”
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读书人老头子，能为他护个什么门道的法？沈崇心知肚明，沈清风这是赶在沈崇开口之前，将他的千言万语梗在了喉中，没有给它们一点说出口机会。
沈崇于是只得看着沈清风盘膝而坐，双目阖起，如同入定老僧一般收敛生息，他张着嘴，一肚子的话哗啦啦坠落了一地，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不敢惊扰沈清风。
沈父狠不下心了，身为人父，他实在是……太失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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