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楠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站在一座本应该早就从这世上消失的小院子里，而她的眼前则横躺着一具孩童的尸体。
她皱了皱眉，向着那已经死去的孩童伸出了手。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的尺寸也变小了，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手里握着剑，属于人类的温热鲜血顺着剑锋一滴滴落进了土里。
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回到了那个她所厌恶的罪恶的岁月之中。
她的长大，墨龙司的一切，像是在她灵力耗尽昏迷时所做的一个梦一样，在现实来敲门的时候便轻易破碎，成为无数令人向往却不真实的碎片，突兀地点缀在她那只有血腥杀戮的记忆里。
她杀了很多人。
即便她并不想要杀死对方，对方却是想要杀死她的，不战则死，这就是这座院子里所有孩童的宿命。
也是她的宿命。
可是她心中仍在呐喊，因为她并不是武器而是一个人。
但是作为一个人却是有代价的。
武器作为一种工具没有善恶，也没有对错，它们生而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因此杀戮本就是它们的本性，它们的使命，它们在这个世上唯一理所应为的事，武器不会因此而产生任何的动摇。
可是作为一个人，心中却有了对错，不断的杀戮便化为了对良心的拷问，令人痛苦，令人厌恶。
有时，张楠不知道在这个地方，醒悟了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武器这件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是一旦幡然醒悟，时光就再也不会倒流，再也回不到过去，她内心的这点小小疑问的答案也根本没有意义。
只有一点是无从改变的。
张楠厌恶着自己人生的这段岁月，厌恶着亲手犯下了这些过错的自己。
在那梦中的岁月里，已经长大了的张楠将这本分的自己深深地掩埋在内心的深处，她不想要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要承认这样的自己。
她的剑是要用来保护别人的，和她作为武器而被养育时的意义正好相反。
可是那个剑术比她高，力量比她强的老人却说——手中沾染过血腥不是坏事。
其实张楠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说的无非就是，让她不要否定这部分的自己，那个曾经她所厌恶的自己。
剑修剑心就是扪心自问，而跨越那道归真境和逍遥境之间的天堑，就是需要叩问心关。
为此她就要承认过去全部的自己，因为那本是事实。
可那怎么能不是坏事！
厌恶地感觉在她的心底翻腾着。
张楠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便只能在那里胶着，自己和自己对抗着。
而那份剑心似乎也感应到了她心中那点儿不堪的回忆，开始动摇，于是她再使不出剑心一剑了。
张楠抬头，一枚巨大的血红色的月亮悬在了她的头顶。
而不知从哪个房间的门口传来了生锈铁栏杆打开的吱呀声响，将张楠惊醒。
一个少年走进了院落里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向她介绍了自己。
“许佑。”
就算是武器至少也需要一个方便被称呼的名字，所以唯有这一点没有被剥夺。
而这是一个在梦中令她有些熟悉的名字。
也是她作为人在这个地方所放过的那个少年的名字。
少年望着她的时候和其他的对手一样，如武器一般面无表情，只将杀死对方当做此刻唯一的使命，手中提着剑，向着张楠冲了过来。
张楠躲开了。
那一瞬间许佑没有表情的眉眼之间，出现了一闪而逝的愤怒。
他的剑快而锋利，充满了要将人杀死的急迫感，就像许多其他的孩子一样，为他们要成为武器的命运而奋斗。
可是这样的剑看在张楠的眼中，破绽太多，不足太多。
张楠凭他剑势起手时无意间的微动作就可以察知他是要使出什么样的剑招，他的剑是要刺、劈还是只是一个虚晃而过的假动作。
张楠轻易地避开了他的剑锋。
不知何处仿佛传来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是在哀叹她吗？还是在哀叹许佑呢？亦或是这本来就可笑糟透了的命运。
不要否定这部分的自己。
张楠出剑了。
她的剑斩断了许佑手中的长剑，然后一往无前地来到了他的身前。
面对即将而来的死亡时，许佑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败者即死，对他而言这本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张楠的剑尖在许佑的颈项前停住了。
天上的血月浓稠地像是会滴出血一般。
地上对峙的两名孩童不知不觉便成了成年的男子和女子。
穿着一身墨龙司制服的张楠望着眼前的对手，而许佑叼着一只烟卷，整张脸因愤怒而扭曲了起来，对着张楠发出咆哮。
“承认那一点吧！承认你就是一个手上沾满了鲜血的人，你难道不曾吗？不曾杀过人？伪善者！”
“你以为藏起来过去了就不作数了吗？岁月洗不掉你的过去！我不就是最好的凭证！”
张楠的手有些微地颤抖了起来，剑尖微微往前送了送，刺破了许佑颈项上的皮肤。
张楠没有察觉到天上的血月出现了一丝裂横，仿佛那本就不是明月，而是一面镜子。
又一声叹息几乎就在张楠的耳边响起。
一只穿着青衣广袖的手轻轻按住了张楠握剑的右手。
张楠微微侧头，看见一名她应该十分熟悉，此时却又想不起来的青年正站在她的身侧。
在这一片血色的映照之下，仿佛只有青年身上是干净的，他似乎完全不将眼前的地狱景色放在眼内，神色淡然地道：“既然你不想承认那就别承认。”
见到青年的那一刻，张楠的心中有了一丝微微的松懈，不知为何多了一点安心。
青年道：“你现在持剑而行，所为为何？既然你不想承认那就不承认。剑不够锋利难道便不可以吗？难道世间的人都非得朝着一个目标而前行不可吗？你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张楠小心翼翼地反问：“可以吗？”
青年笑道：“只要你想便可以。”
张楠笑了一声，却更像是在哭。
长久以来与自己的争斗终于结束，她心中的那口气终于落下，自出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轻松。
就像是原本禁锢着自己的锁链在一瞬间全部消失，这天下间她哪里都可以去得了。
青年松开了张楠的手，张楠握着剑，一剑猛然刺向天空，血红色的月瞬间彻底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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