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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上)

  • 风花
  • 蚂蛉小姐
  • 2022-01-02 18:44:15
风花(上)

窗帘在热浪的教唆下剐蹭着我的左脸,我也因此分心到夕阳的异端。曲线缭绕的耳机插在随身听中,演奏着一首上世纪的CITYPOP。比起讲台上老师的喋喋不休,空气的味道更使我倍感焦虑。我望向坐在讲台边的助教小姐,她正在低头读西方美术史教材。

西历贰〇〇〇年。

新世纪的钟声早在半年前敲响,街道两侧的“恭贺千禧”有些尸位素餐,通向市中心的大道鲜有车辆。我驾驶着一辆酒红色的上海桑塔纳,停在医院门前,恰与黄昏融为一体。

姊捧着两个装着草莓的瓦楞纸箱下车,我从她手中接了过来。吃新鲜草莓确实是先生的本意。据其本人所说,把种子吃掉,就会治好自己的病。这种听起来就不靠谱的话,哪怕是从一个病人嘴里说出来也很奇怪。“为什么不能是苹果核?”“你想噎死我呦。”先生坐在床头,干瘪的双脚勾着拖鞋,同我们打趣时完全不像生病。“草莓种子更容易吃掉啊。”我在一旁附和。

几乎每次来探望先生,他给人的感觉都是换了一副面孔,这是人行将就木的征兆。想起我刚来到学校时蒙受先生照顾,不由得暗自神伤。先生如往常打听我在学校的近况。“在宿舍看漫画。”“代课老师如何?”我望向姊,她暗示我自己去应付。“还好。”我自觉回答敷衍,便想起近来发生的趣事。

以往的人体课多是雇佣四五十岁的叔叔阿姨来做模特,在学生们的强烈要求下,上周院里为我们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起初他不太能适应,无法控制大小。不仅对模特本身来说很煎熬,我们这些学生也是颇为无奈,只好先不去画下半身。当然在给先生去讲述时,为了考虑一旁姊的感受,我依旧删减了许多的细节。“还有这种事啊,下次还是得找专业模特。要不下次我去客串一下也行。”

“停,您可别开玩笑了。”我突然后悔给他讲这件事,他虽说被称为老师,但没有一点老师该有的样子。

临别时,先生许诺这个疗程结束要带我们去旅游。

夜色正浓。返回学校的途中,车灯吞食着柏油马路,车载VCD里正是早些时候随身听里播放的《瞳で抱いてて》。“声音好听。”姊评价道。“是啊。她叫什么来着……”我将烟头丢出窗外,将窗升起。冷气重新回到车内,烟在胸腔里走了趟才想起:“石井明美。”

车内时而因会车被照亮,副驾驶座位上的姊胸间勒着安全带,汗水沾湿的白色的确良衬衫翻涌着迷人的透视,笔触清晰地勾勒着内衣边缘。不能再看了,我心想。下一刻,将油门踩到底,仿佛是在对姊宣泄着马力。

暑假在不久后来临,校门前准备离校的学生们吵闹着,再过两个月后我将步入大二学年。同寝室的人陆续回家,姊也不用继续学校的助教工作。为了逃避父亲安排的差事,我则躲去北欧旅行。

站在奥斯陆国家画廊辉煌的大厅里,第一次直面强烈色彩与线条的冲击,带给我的震撼无以言表。伸手触摸时空,与百年前的那群在美术史上绽放光芒的璀璨明星进行灵魂上的交汇,这正是博物馆所建立的意义,绝非印刷品可以替代。或许回国之后我会将所见讲给先生,但以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不朽,实在是孱弱且毫无自知之明。与不朽共情,一种神秘的感受在胃里徘徊,我向内寻找,却无从头绪。同行的华人向导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果断取消了后面行程。

我只想马上见到姊。

……

我是S市一家连锁点心店的独生子。家族的糕点在淮河以北远近闻名,不能说价格亲民,至少口味老少皆宜,亦是当地的饮食符号之一。命运似乎安排我将来会继承这份家业。但作为20世纪末出生的男孩子,我难以像传统手艺人一样朴实。父亲时常感到焦虑,他不认为我能承担这份重任。我理解父亲,他并非杞人忧天。比起到工厂和门店里学习,我更愿意在书房看动画片或者漫画,时间久了自然摩拳擦掌,尝试着自己去画。奈何父亲怎样唠叨,我从未接触过生意的任何一隅,反而一头扎进绘画的大门。高中毕业后,父亲不可置信地看着录取通知书,反复确认我考上某美术学院后方才作罢。我能走出家门,对父亲来说已是欣慰。等我在学校安顿下来,他送给我一辆桑塔纳和塞满后备箱的点心盒子。

“点心店出生的孩子怎么能说点心不好吃呢?”她吮着手指,若有所思地说道:“况且真的很好吃啊。”我把几盒包装精美的中式糕点推到姊面前,道:“喜欢的话,明天我再给您带几盒。”“那真是浪费你爸爸的一片心意!”姊摇了摇头。“毕竟是作为打碎花瓶的赔偿。”“大可不必。”“再打开一盒吧,或许好吃,但我保留意见。”我熟练地撕开包装纸。

也许不该送点心的,她会不会喜欢呢?我趟在漆黑的宿舍中思考,时而想起他人的呼噜声。硬板床令我夜不能寐,同时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欠妥,只期待赶紧天亮,我想再见到助教小姐,她还会抱着花瓶提前坐在教室里。这个女人她为什么每天都要带着花瓶呢?

翌日清晨,我来到西校区商业街的花店,盘算着买一束花再向她赔罪。

“随便什么花都可以吗?”花店老板是个热衷闲聊的女人,“喜欢什么颜色,是要送给女朋友吗?”貌似所有花店老板见到独自买花的年轻男性都会这么问。我矢口否认,让她随意挑。等待打花时有人推开了店门,接过老板手里的花时,才察觉到一个女孩子已经杵在花架前。我用余光瞥见她穿着宽大的运动服,因为我个子高的缘故,我看不清遮阳帽下面的这张脸。汗水沿着她的脖颈和下巴滑落,身上香香的,似乎刚刚晨练过。

“有喜欢的人了?”女孩子缓缓开口,这声音很熟悉,原来姊也经常光顾花店啊。

我的面颊火热,心中斗争了一番,只憋出“没有”两个字。

“我不信呢。是哪个女孩子这么幸运。真替她开心。”

为了能与姊有更多相处时间,几天后我又造访花店,询问老板能否留下帮忙,恰好之前的员工正在忙毕业设计,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花店伙计,负责花店的日常事务,和为校园内的顾客送货,也借此每天都有了跟姊见面的理由。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个月,进入雨季后,工作也变得艰难许多,车子终于派上了用场,不然一直停在寝室楼下对车的保养也无益。

连续几天的降水让原本热闹的校园陷入岑寂,那天我朝老板讨来两束向日葵。上次姊的突然到来,我还没来得及把花交给她就逃跑了,今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天气不太好啊。”我感慨道。

“开车来的男孩子给我送花,这让我丈夫瞧见了他可是会吃醋的。”

“是吗。那我不送了。”姊想要扯住我的袖子,我将花塞给他,唯独带走了两枝向日葵,便轻轻抽身离开。

真是自作多情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全无上课的念头,花店那边也请了假,整日躺在宿舍看漫画书。正赶上《新世纪天鹰战士》在电视上播出,我跑遍市里大小书店,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书摊打听到漫画书的消息。千辛万苦从印刷厂把一套漫画书弄到手,索性读了几遍,跟电视上播出的版本相差许多。我总是羡慕其中角色之间的感情,即便我一直在暗示自己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每每至此,姊的身影总是会浮现在眼前。

当做烟灰缸的易拉罐已经塞满烟头。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想要去倒掉。走到门口打量着镜子里的人,不修边幅,无所谓的模样,甚至可怖。我向后退一步,却颇具流浪歌手风范。没过多久,我接到了学生会的预警单,再不去上课就要扣学分,旷课生涯方才作罢。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我默不作声。像在幼儿园被批评的小孩子,乖巧地靠在墙上听着姊的声音。尽管她完全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走廊里下课的学生尽数离去,只留下空荡的走廊。

“我和先生的感情不像你想得那么肤浅。”

“他从来不在乎你喜欢什么。”

“因为他讨厌会死掉的,会枯萎的东西。他喜欢种子,宁可不去种。”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先生已经生病。姊将带来上课的花瓶放在我手上。跟着她穿过几栋楼,最终来到职工宿舍。推门而入,是扑面而来的花香,让我不由称赞。“这算什么,小时候住在乡下,花园里总会开满好多好多呢。”姊骄傲地继续讲道:“都是我亲手种的。”“那这些先生知道吗?”“我当然告诉过他,但他提不起兴趣,所以我每天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示威,我不断地拿走枯掉的,久而久之还是剩下这么多。你想要吗?”

“可以拿点心换吗?”

“成交。”

……

*明信片已收到,非常开心!当收到这封回信时你的假期应该过半。先生出院了,我们搬回家里住,欢迎你来做客,共同商讨出游计划。*

*地址请见信背面,来前电话联系。如遇家中无人,请致电先生的CALL机。*

……

距省会220公里外的白沙镇,是本省著名滨海小镇。银白色的海湾宛如马鲛鱼的鳞片在烈日下熠熠生辉。这个假期,游泳用品店外注定要排起长队。

我们一行七人,除先生和姊外,还有一男三女。午时车开进小镇,在姊的指挥下我们来到一处独栋别墅下榻,这是她提前订的房间。我们花了些时间安排房间,幸好房间够多,大家都可以自己住,虽说老师跟姊名义上是夫妻,但姊却没有跟先生同居。

旅途劳顿,我没有跟其他人去市场采购。把带来的点心丢在茶几上,然后回到房间闷头补觉。傍晚,那几个女生张罗着去海边放灯。我跟在大家后面吸烟,打量着周围,这其中也包含姊。她始终挽着先生的胳膊。孔明灯的热气令周遭变得模糊,阻燃纸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愿望。大部分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先生喊我参与进来,至于具体做什么,我完全没放在心上。但我做得最多的事,必是穷尽一切躲开先生的目光。礼炮在滩涂绽放,花火结伴黑潮而行,孔明灯摇曳的微芒点缀着海水另一端的无尽长夜。这种无尽并不虚无,如果有人说太阳将不再升起,过去的我大概会判断他是个疯子,但此时从我眼里看到反而异常真实,似是某种穷极一生也要恪守的自然铁律,亦是某句奉为圭臬的真理。而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来自于我对姊的单相思。如今我对她的感情找到了衡量的参考系,那便是我对大海心怀的恐惧。我背过身去,避免让同行的人看到我惊恐的样子,不敢再注视,这拥有先生相同眸色的大海。

几天下来我不仅没有放松,还有些精神恍惚,我心惊胆战地过着每一天,生怕被先生发现我的秘密。终于等到返程那天,时针还没过五点,我便起床去吸烟。离开别墅区,不知不觉走到海边。我蜷在海边的塑料椅中,沙滩上到处是昨夜食客们留下的海鲜残渣。打火机无论如何都打不着火。我只能叼着烟在海风中瑟瑟发抖,就像这只无法燃起的香烟,它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这人是有多孤僻啊,不过还真是跟我一样。”她的香味先行抵达,我察觉到姊的存在,眼眶猝不及防地塌陷,连忙将姊夺在怀里。

我脑海中出现了一句话。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一切神圣的东西都将被亵渎。

“我喜欢你,好喜欢啊。为什么姊要嫁给别人啊。”

姊身体软软的,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子,我从未把她当作人妻。有些感情,无法再做出回避。我轻轻咬开这位小姐的运动服领口,窥探着最接近肌肤的地方,这里也许是先生曾造访过的奇迹。姊没有抵抗,迎合着我的身体,用手温柔地扣着我的背。半晌,姊推开我。椅子够宽敞,我们挤在一起。姊像是放下全部娓娓道来:

“我们真是一样的人啊。一样不中用。你也很讨厌人,对吧。”

“没有人从一开始想这样。父母把我从乡下——那个被我称为‘花园’的地方带走,我是去尝试触摸这个世界的,甚至还有了新玩伴。但到这也就戛然而止。刚流行送贺卡时,还是小朋友的我花了不少心思去挑一张,写好装进信封,等到元旦那天送给我最喜欢的朋友。可是,那天放学时,它出现在垃圾桶里。

“我想不再交朋友,不被人指指点点都已经是万幸。每当我来到新环境,也会试着去改变,伸出触角贴贴自己的同类。那时,就会有人站出来说‘她竟然跟这种人玩’之类的话,我害怕了,我得向你承认我的软弱。往后日子里,我默认‘孤僻’作为属于我的符号出现。我恐惧他们,敬而远之,缩进壳里不出来。可事实证明,即便选择独处也不安全。那些小朋友会甜甜地叫声‘阿姨’,然后向我妈妈讲我是如何一个人在操场上奔跑着追蜻蜓,如何在后院一个人踢石头子。妈妈会夸赞他们,然后回家再让我向其他孩子学习。

“我在同龄人中待不下去,那么成年人的世界也会把我拒之门外。初中学校给所有学生照相片,学年结束时老师把照片发下去,每个人的背面都会写评语。我的评语被笔划掉了,老师就是连划掉都懒得下功夫,就像撕创口贴时,那两片被随意丢在地上的纸片一样。那些线条下面,潦草地写着‘心理有问题’

“我恨他们。”

潮波渐涨。我笨拙地脱下针织开衫搭在姊的腿上。面对她的真情流露,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尚且我连自己都安慰不好,更不要提我是如此珍视身边的女人,我担心不经意间的某句话会让她失望,甚至对于安慰她这件事本身我都是怯弱的。

“我选择逃跑,就像你一样。但你有位不爱管闲事的爸爸,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真是很羡慕你啊。我的父母曾不止一次把我抓回来。我考虑过一了百了,但想到家人会为我难过,这种荒唐想法就不可能成为现实。他们都是这所大学的老师,正因如此,我能够出现在这里,能够认识先生。恋爱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事情,却又那么正常,我和先生就像大部分的情侣一样循规蹈矩,当然,这是先生的意思。我把婚姻当作是躲避他们的堡垒,只要能够脱离他们的摆布,我愿意接受一切,哪怕是先生一直隐瞒自己生病的事。”

“所有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喜好去跟随老师?”

“是的。你这位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他帮我掩护很多,创造新环境让我活得自在,至少比从前要好。”

“可你应该回到‘花园’里去。”

“你也总有一天会到你父亲身边,去跟那些你现在厌恶的东西打交道,绘画之于你,犹如我欣赏的花艺,不过是你我是逃避现实的借口。种花这件事,真的对我那么重要吗?人怎么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活。”

“去他妈的。”我把烟盒揉作一团丢了出去,又揽住姊的胴体。坚定地说道:“姊,回去跟我开个花店吧。”

“我得承认我们彼此认可对方,但是……”

“但是,但是。你在顾虑什么!”我焦急地嚷道。

“我们能从对方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这叫索取。是自私的。”

“那主动送给对方的呢!姊,我想救你出去。”

“这不像你……我认识的你是个从不为别人发声的家伙。”

姊有些崩溃的低吟,“下次别再把向日葵丢在垃圾桶里好吗,我去捡很丢人的。”

一个人在海边等了许久,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直到连片积云压过头顶。

烟瘾犯了啊,这次回去要戒烟了。

自从假期结束,先生便回到医院继续治疗,姊也辞去了助教职务。期间我没有再去医院探望先生,她也未曾主动联系我。时间过得飞快,近来道路两侧的梧桐树总有果实掉落,人们通常将这个季节称为“金秋”。冷饮店里渡夏乘凉的人影随着朝暮的结霜渐渐褪去,半空中飞舞着的小精灵们也探出了脑袋,他们竭力将褐色尾巴从树枝上扯掉,在“扑簌扑簌”的叶落声里世间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雷鸣般的鼓点在大操场的上空击响。

校园运动会冗长的开幕式令我愈发焦虑,我坐在按班级划定的看席顶端,忍受着戒断反应带来的不适。寒意在侵蚀着我的斗志,我开始想不通一群从事艺术的家伙们为何要搞体育。比赛,竞技,对抗,一个个象征冲突的字眼接踵而至,人类为什么非要为此争个高低呢?或许冲突本身源于人的本能,胜负欲是镌刻在从智人开始流传至今的掠夺基因。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没办法从自己身上去寻找例子,我懒得与人争执,我是进化的、撇去野蛮的人类,但也绝非圣人附体,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在这里受难,或许耶稣基督更适合坐在秋风中观看无聊的田径运动会。烟瘾愈发难以控制,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一只女人的手递来一盒烟,我下意识伸手去接。疑惑地抬起头,面前这幅熟悉的面孔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

“喂,半个月前老师带我们去海边度假,还记得吗,哈哈。”女孩的笑声如使那冰河开化的风,这让我想起姊的笑声,但我马上纠正自己的意识,盯着她的衣服喃喃自语:“这不是……万叶的运动服吗?”女孩笑答:“是啊,赛前我找她借的。”“抱歉,我对你好像有印象了,你当时是跟另外一个男生同车去的吧。”“你果然神经大条的很哦,在Y市旅游时我就发现了。哈哈,没有笑话的意思。帮我把烟收好,我先去检录处了,给我加油嗷。”凝视着女孩离去的背影,我很难不去想姊。可是这件运动服下的身体已是另一个人,但在刚刚她靠近我时,明明还有着姊的味道。

伴随着裁判扣动发令枪的扳机,长跑比赛正式开始。我很轻松地找到那个女生,我颤抖着手打开烟盒,才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朋友别总想着抽烟,快看我跑得超快的。”

她确实跑得很快,不过这不是短跑,起步太快后面说不定会因为体力不支被人超过。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她是一直领先跑完全程的。

“厉害。”

“我没有吹牛吧,可是你没有给我加油啊,我都看到了。”

“谁说的,我可是在心里替你加油呐喊。”

我陪女孩沿着体育场外的林荫小径散步,这种地方通常只有情侣在晚上会来。如今身边有女孩陪着还是比较舒服的,于是我没有推辞,即便我跟她没有什么关系。但她穿着姊的衣服,我莫名地觉得安心。

“学姐最近怎么样?”

“学姐是谁?”我不解问道。

“万叶姐啊。”

“她不是助教吗?”

“她也是大四的学生啊,上学期间成为助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那她还住职工宿舍。”

“据说是托先生的关系,这个你也知道啊,倒不算奇怪,毕竟师生恋的话题在学校里可是非常畅销。不过你跟万叶姐走得那么近,她不会瞒着你吧。”

我笑着踢开路边的石子:“可惜她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种事人家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讲呢。”

我不想再提有关姊的事,于是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是哪个班的。”

“油画三班。我们一起上过人体课。”

“有点印象了,西方美术史也是一起上课。”

“是吧,我记得很清楚,你上理论课经常插着耳机。”

“这就不必特意告诉我了。”

“我负责分发作业时总能在一堆画中认出你的作品,都不用看名字。你的画法很奇怪,像是漫画一般夸张,而且我从未见过谁的下身画得这样细腻。难免让人觉得你是个好色的家伙。”

“这我倒是承认。”

女孩停下了脚步,问:“不会在开玩笑吧,你真的好色吗?”

我点点头,答道:“是的,至少我的身体是这样认为的。”

“看来你还是个诚实的人呢。”

埃贡·席勒有一句名言:“否认性的人才是真正的淫.秽,因为他们以最下作的方式,侮辱了生他们的父母。”我拿这句话为自己坦然承认好色作解释。我讨厌衰老的人体,我会把它画得丑陋,如果遇到了年轻的小伙子或者是姑娘,又是另一种形态,但无论摆在我面前的是什么,用作品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才是对模特、对艺术本身的一种尊重。可以粗浅地类比为“医生的眼里只有器官”。只不过创作中性所具备的意义并非给单一器官对症下药,同样是一套男性或女星.器官,当我们将它移动到另一维度时,它所表达的情绪可以是多种的,生来的懵懂、青春期的躁动、疾病时的软弱等,我作为画家的义务就要通过线条、色彩等等作为媒介去呈现我的当下情绪,我的观点与先生所研究的表现主义如出一辙。

我将自己得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但女孩却说道:“所以你通过绘画表达的欲望,显然不局限于‘性’吧。”

我发觉自己并不讨厌沈良小姐,反而跟她难得聊得来。当天晚上,她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喝酒,不得不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社交,我将其标榜为生活重回正轨的分界。打那天起沈良也每周都邀请我去校外就餐,我都欣然应允。自然是学校的食堂也吃腻了,于是次数渐渐频繁起来,从我那一沓崭新的饭票就可以看出来。在姊从视野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沈良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终于可以把一直以来烦恼向人倾诉。

“朋友嘛,不就是用来倒苦水的嘛。”

“真是多谢了,明天见。”

起初我只把这当作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交,但种种迹象表明,在我跟她的友谊日渐加深同时,似乎开罪了他人。先是自己晾在外面的衣服会莫名其妙的掉到楼下,然后我的车胎被人用刻刀和钉子戳破。直到做出种种卑劣之事的人浮出水面,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据一位好心室友所讲,他是学生会某部门的部长,沈良的追求者。

一天学生会来检查违禁品时这个人把我的行李都丢到了楼下,算是单方面宣战了。我暂且叫他部长同学,对于这种公开挑衅我也是很头疼,我无意跟他发生矛盾,于是写了几封信向学生会和辅导员老师申请帮助,但是至始未得到任何回复。面对着不断地挑衅我只好退避三舍。

沈良几次约我出去玩被我拒绝后,也察觉到其中有问题,原本我们都是默契地在食堂碰面,而现在我也是尽量躲开她。

“怎么了?”她将搪瓷饭盒摔在我的面前,语气却平静地没有一点喜怒。"最近在忙着画画。时间有点紧。"“我们两个班是一起上课的,你连撒谎都懒得编理由吗?”这引来不少学生的注意,我示意她坐下来,说:“你身边那位部长同学三天两头找我麻烦。”“我只是社团团建时跟他见过一次,他想干什么,无法无天了?”我继续说道:“我不想惹麻烦,弄得最近也是心烦,不如今晚要去喝一杯?”

我跟沈良吃饭用当时刚流行的说法叫AA制,这是她提出来的,每次也是由她记在一个本子上。虽然我的条件完全应付得来,不过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因为喝酒得缘故,我没有开车,把沈良送回寝室,便自己走了回去。但一路上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到了楼下,我才发现自己得桑塔纳被人砸了,车灯和玻璃碎了一地。

我给姊打去电话。

第二天,我将车子送到修理厂。将万叶约到医院附近的饭店,时隔两个月姊瘦了不少。见到姊时,突然有一种想哭出来得冲动。

“你没有报复他吗?”

“我不想。”

“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可是别人的错误为什么总是你来买单呢。”

“怨恨解决不了问题。”此刻我对姊说出这句话,不是为了冠冕堂皇地塑造一个大度的形象。至少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始终保持这种观点。

“那么你诚实地告诉我,你喜欢沈良吗?”“不,她只是朋友。我还是……”没等我说完,姊伸出手指堵住了我的嘴。

“今天我回去一趟,帮你把事情解决了。”姊补充道:“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姊不过是跟我一样遇事只会逃避的人,但是我今天想错了,在姊的斡旋下,我不仅得到部长同学的亲自道歉,还收到了一千元的赔偿。

沈良获知也是非常开心,说什么都要拉着去我庆祝一番。这一夜过后,学校里开始流行起我跟姊的风言风语。我心里自然清楚这是谁干的,按照惯例我依旧会置若罔闻,可一想到那些诋毁姊的流言,我的胸口就像压着一堵墙。这次就当是我为姊做出的回击吧。

几天后,部长同学收到了一张带有我签名的人体速写,整座楼都洋溢着他的怒火。

离开学校的时候,只有沈良来送我。

一直以来关于我跟姊的谣言很早就传到她父母那里了,大概是我在花店打工那段时间,正好借着那张画学校找到了开除我的藉口,以败坏校园风气的“罪名”将我劝退回家。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倒是也没有对此表态,只是希望我以后可以去学习管理生意。这对于我而言自然是枯燥的,但想到接下来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便也遵循了父亲的意志。

我在工作的门店附近租了一间套房,向父亲要了四万多块,买了一整套JBL音响,再加上电视机和VCD。闲暇时,我经常开车到学校约沈良来我的家庭影院做客。

转眼入冬了,天空也变得忧郁了起来,是介于蓝色与灰色的颜色。零星雨夹雪让这个冬天有了些寒冷的模样。沈良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走到车前,我示意她上车。就在学校外的停车场,我将她压在身下。这是我的第一次。即便是这样我们依旧没有确立关系,沈良自然知晓我对姊的爱慕,我也知晓她对我的感情。这样做对沈良来说非常残忍,但此时的我也不再是那个为一点小事去找姊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大都会光鲜的背后不过是芸芸众生的日常琐碎。

临近小年,正是店里繁忙的时候,父亲觉得我碍手碍脚,担心其他的店员说闲话,于是给我了长假。沈良也早已回南方过年了,临走时嘱咐我要给她写信。无所事事的我这段时间迷上了收集漫画书和动画光碟,于是趁着店家年前清仓低价买了不少。

我本想着这段时间窝在家把《城市猎人》看完,但碍于一位店里员工的邀请,我经常在外逍遥。如果放在过去,我是断然不会接受她的邀请,但经历了与沈良的交往(只是正常朋友之间的交往),反而默认身边有女人的陪伴是件好事。

姑且我将这位女店员称作Z吧,高一辍学后在假牙厂当过两年学徒,今年来到我所在的这家门店当烘培师。因为Z年纪小,在我面前总是给我照顾妹妹的感觉,但她身上竟没有孩童不谙世事的纯真,这一点倒是令我惊异。论说姿色她绝不如万叶有韵味,也没有沈良那种少女的清纯可爱。Z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我只希望她崇拜我,权当一种玩乐,仅此而已。

我在当时算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出于我的习惯,又与那些纨绔子弟格格不入。比如去KTV找坐台小姐唱歌,买上几百个飞子到赌博机前坐一整天,我不屑这么做。想要画画向内寻求解脱却无从下笔,或许姊说得没错,画画对我来说只是逃避生活的手段。当真正的生活压在肩上时,然而那些无益的快乐更容易取悦到我。Z领我见识了许多此前闻所未闻的东西,令我终日沉迷于sy与酒精当中。

夜幕降临后,我站在街头,寒风吹得我褪去半身酒意。我瞪着枯树上缠绕着诡谲的光,试图击退心里的畏惧,而上次这样的恐惧还是在向先生隐瞒自己对姊的爱。霓虹掩盖了繁星冷彻,像是人类为了取悦自己所编造的怪兽,这只庞然巨物吞食着生命的淳朴,将每一次雕刻抚平,每一道笔触掩盖。不过设计师终要做出灯箱牌匾,建筑师终要让钢筋混凝土拔地而起,这就是大都市的魅力,无法逃避的推杯换盏,买笑寻欢后的空虚。

空中弥漫着一股油脂的香味,我顶着寒风钻进街边一个卖铁板鸡架的摊子,我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玩意。坐在用塑料布简易搭建的棚子下,买了份小号鸡架,不一会骨头便堆起座小山。

出来时,空中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静谧地落在我的四周,我又重新回到了这个我熟知的世界。物化的人与消费主义都随着自然的降解从我心中渐渐融化,站在繁忙的街口,我想大声说些什么,却缄默良久。

回到家,我把这一切写信向陈良坦白,趁我还没有后悔,投进了邮箱。而从这天过后,Z也像人间蒸发不知去向了。年后,我收到了陈良的回信。她对我的坦诚表示欣慰,但同时也言辞警告我引以为戒,她会尽快回来对我加强“教育”。带着一丝甜蜜,我数着日子期待她的回来,这次我要向她表白。但在她约定回来的那天,我又收到了一封沈良的信,大概内容是她因为某些缘故,需要晚些日子才能回来,在信中她没有详细写出。我不知道沈良家的电话,没办法打长途询问情况,于是又写了几封信,但直到她开学的日子临近,才收到回信。上面只写着:

“勿念。”

(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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