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枫镇来了一位船娘。
第一个见到船娘的是一名工匠,那工匠平素闷声不语,早早背了工具去上工,见晨雾缭绕间,河上好像停了一艘小船,再定睛一看,纤细的身影坐在船头,不由嚷了起来。
“快看!河上能走船了!”
众人听到叫嚷,纷纷出了家门,到河边观看这一“奇景”。因为这条凶河上,已经数十年不曾行船了。
相传战(乱)时候,这条河曾被利用,河水中投了剧毒,以至上千人丧命,河流也因此染上深重的怨念,从此任物不长、寸草不生。
虽然潺潺流水清澈得几乎能看见河底的石子,却无人敢在上面行船,河中的生灵既陷于诅咒,河上的行人定然也难逃厄运,在几次翻船之后,镇上的百姓彻底放弃了它,且年复一年,任它荒凉至今——
船娘很瘦,一袭柳色布裙,纤弱得好似岸边的垂柳。她低着头,脸上蒙着白绢,只露出两弯新月般的娟娟黛眉,和那双被深长眼睫遮住的眸,虽看不真切,也知是窈窕淑女的风姿。
“你是从何处来的?”
“小娘子是离家出逃,来这凶河自尽吗?”
“把面纱揭下来看看,若是生得美,就随我回去好了!”
“……”众人寻问又兼打趣,闹哄哄一片,船娘却自顾低头,不发一声,只用两根食指比了一个“十”字,众人猜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每样物件十文。而她卖的,竟是用河中石子串成的手串、扇坠等佩饰。
众人看了许久,别说是买,连伸手碰的都没有,生怕沾了晦气。介时,却有一轻狂男子挤到最前边,欲扯下船娘的面纱,她即刻用竹篙一撑,小船便划到了几尺之外,而后渐行渐远,只剩下渺渺的影子。
“这河上既能走船,想来也没那么凶,要不我们去里长那商量商量,河祭的事先缓一缓?”一男子提议道。
“嗯,也行、”有几个人点头附和。
“行什么行,我看那船娘有古怪,莫名其妙地出现,又逃得那么快,不定是什么瘴气邪气幻化的,有本事以后都出现,否则,叶家那丫头就必须为我堂弟赔命!这也是给全镇百姓一个交代,不是吗?”轻狂男子气冲冲地打断,他叫张犇,是里长的亲侄儿,言谈自然代表里长一家的意思,更何况河祭之事是丧子后的里长所提,想来也难有转圜的余地,大家互觑了几眼,都怕惹事,遂各自散了。
急急赶来的叶澜正好将这番话收入耳中,不由颓丧地坐在岸边。
“叶兄,但愿那女子能再出现吧。”路人拍拍叶澜的肩膀,低声说道。
其实这点话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但在叶澜听起来,已经非常善意了。他这半个月来,受尽了里长一家的质问和责骂,邻里乡亲十之八九都惧怕里长的权威,对他避而远之。
“几个孩童一起玩耍,为何只有你家女儿活着回来!”
半个月前,里长的儿子张骉下学后邀了几个玩伴一同玩耍,叶澜的女儿叶念也在其中。谁知竟出了意外,几个孩童皆在河中溺水而亡,唯有叶念抓住垂在河面上的柳条,捡回一命。
“你家女儿即便再轻,柳条也不可能受得住她的重量,别是沾了鬼气吧!”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一起下河,而是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淹死!”
“不、不是的——”叶念哭着摇头。
“爹爹,是张骉说他不信邪,什么凶河,他定要下河去看看,说我们大家牵着手,就算阴气重,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不怕。我们只好听他的,结果才到水里就觉得不对,河水凉得像结冰一样,还有很多凄惨的哭声……大家害怕得四处乱逃,我原就不太会水,抓着张骉的袖子,央他救我,他一把把我推开,我以为我死定了,哪想到死的竟是他们……”深夜,众人散去后,叶澜才总算从女儿的泣诉中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可怜的女孩已被里长夫妇的斥责吓得战战兢兢。
“念儿,不怕,没事了。”他安慰着女儿,女儿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爹爹,那声音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声音?”
“一个女子的声音,她的手好凉,却奋力将我往上托,直到我抓住柳条。那柳条也好凉,仿佛结冰了一样,不是寻常的柳条。”
“她知道你叫‘念儿’?”
“没有。”叶念摇摇头:“她喊的是‘孩子’,像娘亲一样温柔的语气,但是、非常悲凉。”
*
“我家骉儿素来明事理,绝不可能让大家下河犯险的,我相信其它孩童也不会,定是这凶河里的邪气加重,把他们魇下河的!”里长娘子愤愤道。
“现下算来,我们许久没有河祭了。”里长眉头紧皱:“距上次可不是有十八年了!定是怪我们祭的不勤,才……”
“里长,那这次、”手下偷觑了叶澜一眼。
里长沉思了一会,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叶念也是被挑中的,之所以让她暂且活命,是为了提醒我们。”
“嗯,里长言之有理。”不少人附和道。
“什么、什么河祭!这简直是无妄之谈!”叶澜心中一凛:“十八年前,你们河祭过?太可怕了,你们用了哪家的姑娘,这是犯(法)、”
里长一个怒目,便有人冲上去捂住叶澜的嘴。
“我知道你和离之后,身边就剩这个独女,心下不舍,可总不能因她一个人,让我们全镇遭殃吧。”里长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都散了吧,安排几个仆妇看好叶家姑娘,我回去和族中老者择个吉日。”
叶澜拖着迟缓的步子,迈上了石板桥,河水清得悄无声息,丝毫没有生命的痕迹。
“我等你。”二十年前,她曾在桥上这么说。
那天,烟雨霏霏,淅淅沥沥的雨珠落在河面上,仿佛预示着此后的漫长思念。
她在柳枝上系着青丝带,千言万语只化作寥寥数字——平安欢喜。
“阿娘是等不回爹爹了,但我定可以等回你的,我知道的……因为我们住在彼此的心里。”
“叶兄,还在等吗?”路人打断叶澜的回忆,他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听闻那船娘十分古怪,极可能是邪祟幻化,夜里阴气重,你还是别、”
“对了,十八年前镇上真的河祭过?我那时外出营生,不知晓此事,里长怎能如此荒谬,用的是哪家姑娘,她家里怎会肯呢?”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用的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路人犯难道,一脸的讳莫如深:“听说河祭后,就不能提那女子生前之事,否则会触怒河鬼。”
“那当时、”叶澜还欲再问,路人已连连摆手,大有落荒而逃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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