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点点头,心神不宁地起身,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似乎隐隐有所预感,这段情在伤害与冷却之后,正不可避免地走向深渊。
“你们在这候着,我进去就行了。”我沉声吩咐道。
雕花扇门透出橘色的烛光,但父子两人的身影却没有沾上暖意,隔着几步的距离,对望着彼此。
“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棋子,你自己搭进一生还不够,又要搭进我的一生!”邵槿阳怨愤的声音变得沙哑,连身形也止不住地颤抖。
邵峻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只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当初若是说这句话,我便会回绝亲事,但是你没有。你那时分明是同意的,因为有天下的诱.惑,有对陛下的情意,只不过如今情淡了,便被挑起怨气。”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你的母亲不是很早就告诉过你吗。成亲时我就同她说过,她后悔了随时可以和离,可她一直执拗地不愿意,这段悲情便只能继续……”
“槿阳,放下怨恨吧。你要知道,没有人会倾心于怨气深重的人。我对先皇后的爱慕,之所以能这般长久,也是因为她在阴谋(权)斗中,依然能坚持自己清婉纯净的初心,一如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笑话和梦话!那个女人有多狠,不仅让我为她女儿做女皇之路的垫脚石,还在死前交代心腹,待她女儿有喜之后就给我下.药,再也不会有子嗣的药!”邵槿阳大笑起来,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阵乱抛,纸张似雪片般飞舞。
而我,仿佛真的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麻木得忘记了疼痛,只觉彻骨的寒凉。他的误解之仇竟被挑唆得这样深……那些嫔妃在母后被太后(毒)杀之后,嫉恨与怨愤仍未消除,依旧在暗处恣意弥漫,险些将我们吞噬。
邵峻同我一样,在茫茫雪地中寂然了一会,苦笑道:“你真是被偏执蒙蔽了眼睛,相信的皆是这世间的恶意。如何断定自己被下了.药?因为那个宫女一直未有身孕吗?那是因为,她曾是贵妃的宫女。当初从凤栖宫搜出的药根本就是贵妃放的,她为了自己能诞下皇嗣,给其它嫔妃和容貌出众的宫女都下了.药,反正一腔嫉怨无处消解,便让恶意.放肆漫延。”
“只是她不知道,先皇因先皇后落胎感到蹊跷,派人密.查膳食,将那些药全都暗还给了她。先皇后当初认罪,是怕贵妃罪行败露,引出太后一族动.乱,殃及朝.政,也担心太后知晓先皇的做法,母子间矛盾愈深,谁知竟会被诬蔑到这个地步。唉,陛下当初若是不钟情于你就好了……原想让你成为她女皇之路上的知己,怎料你却受人蛊惑,成了一柄利器。”
我倦怠地跌坐在地,脸埋进膝盖里,沉沉地哭泣,这浓愁深恨似鬼魅般如影随形,什么时候才能散去?好在父皇母后已经长眠地下,在无人搅扰的地宫里长伴春夏,岁月无瑕。
“陛下。”门缓缓打开,邵峻的声音哽在喉头。
“邵大人先请回,我和槿阳公子道声别。”我朝邵峻行了一礼,冰莹泪眼转向邵槿阳,却是幽幽寒光。
“槿阳公子就在这书斋静养心病吧,有心仪的宫女相陪,想来也不会寂寞。若是想离开这皇城,便遣内侍告知我,我自会安排。”
语罢,我转身离去,天边阴云隐匿残月,沧海横绝——
*
阳春三月,香薰草暖,竹风铃在桃花枝上轻轻摇曳,袅袅清音将花朵渲染得好似绮丽的梦蝶。
我看着这一幕,心绪顿觉舒缓,(政)事所带来的疲累已全然消散,绽开笑容走进眼前的和乐天地。
峥儿在树下认真地看着《左传》,嵘儿则在一旁像模像样地舞着他的小木剑,两人的个性果真如和乐当初预言的那般,一静一动、一文一武,既可相得益彰,也能自得其乐。
“母亲。”嵘儿跑过来撒娇,峥儿放下书卷向我行礼。
因为想让皇宫温情些,我让他们唤我母亲,他们之间也不称皇兄皇弟,而是像寻常百姓那样叫哥哥弟弟。
我微笑颔首,又打趣道:“嵘儿这黏人的模样,当真是习武之人么?”
“当然啦,哥哥方才还夸我的剑艺进步了,很快就能超过严将军(皇宫第一护卫)呢!”嵘儿得意地说道。
“唔、是吗?”峥儿说话素来斯文严谨,我不由有些意外。
“弟弟方才问我,倘若出行只能带一个人,是带他还是带严将军。”峥儿浅笑道。
“哥哥选了我,就是说我比严将军还厉害吧。”嵘儿眨着眼睛。
“确实,那我们把严将军请来,和嵘儿过过招如何。”和乐笑着,从远处走近。
“太傅不要拆穿我嘛。”嵘儿跑上前,接过和乐手中的鞠球:“母亲,丞相(邵峻)给了我们三天春假,太傅答应陪我玩蹴鞠的,哥哥也一起,好不好?”
“嗯。”我含笑点头:“峥儿,你看了许久的书,也该轻松一会儿,过去玩吧。”
我在花树下沐.浴着暖阳,看着他们欢闹玩耍的景象,感慨这皇宫深重的阴霾终于散尽,得以在安平清欢的岁月中细数韶光——
“咦,这是什么呀?太傅素来清雅,怎么会有这么鲜艳的物什、”嵘儿好奇地牵着和乐的衣袖。
原来他们蹴鞠时跑动得太快,和乐的袖口竟透出一星红色,总不可能是红绢帕?嵘儿实在觉得好奇,脱口而问,峥儿一向温文知礼,用眼神示意他止声。
“是一位长辈的遗愿,因为还未完成,我遂一直带在身边。”和乐轻声解释,将那星嫣红藏回衣袖中。
*
“怎么,明凰方才不是还很开心的吗?”和乐走到树下,温言问道。
“长辈的遗愿……是不是你父母留下来的物件,让你成亲时用?你已过弱冠之年,确实早该成亲了。”我掩不住心绪,只好抬起手来假意遮挡阳光。
“你是最要温暖的,怎么还怕光了。”和乐拈起一片落花瓣,悠闲地嗅着余香:“我父母去世时我才四岁,那时他们就想到成亲的事了吗,那峥儿和嵘儿如今已经六岁,你是不是该给他们定亲了?”
时光汩汩,他竟仍是少年时的清朗,若不是峥儿嵘儿已长成孩童,我几乎要以为,他一直在原处等着我。
“那、你藏在衣袖里的是什么?”
“这么想知道吗,那就看吧。”和乐把袖口送到我手边。
我的指尖碰到那星嫣红,他却调皮地晃了晃衣袖:“这可是你自己要看的,不能白看哦。”
“什么意思啊?”我听着他的话外音,愈觉疑惑,轻轻扯出那星嫣红,怔得说不出话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携手伴朝夕,一生一世情。
父皇的字迹、母后的绣艺,两人青丝相织,情.爱如炽。
“母后的喜纱……她给了你,嘱咐你、”
“先皇后说,‘待明凰遇见真正的如意郎君,请将这喜纱交给她。’然后我大言不惭地问,‘那个人,可以是我吗?’先皇后说、”和乐的笑容一滞,清眸灼灼地凝着我:“我正希望是你。”
“怎样,明凰小公主,你希望是我吗?”
“不希望,因为、”我学着他调皮一笑,用喜纱蒙着眼睛,透过绮丽的嫣红看这片已然和煦的天地,香风拂起花枝颤颤,情缘若花雨般浪漫:“已经燃成了更深的期望,期望小乐子能一直在我身边,相守桃花源、织梦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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