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侍女哀声道。
“你先照料着吧,等我、能把这场噩梦忘掉些许……”
她的噩梦还没结束,元子攸的噩梦却开始了。
尔朱家族的反扑势头明显超出了元子攸的预料,不仅尔朱世隆(尔朱荣的族弟)率契胡战士回兵洛阳,为尔朱荣报仇;尔朱兆(尔朱荣的堂侄)也从领地带兵南下,直攻洛阳。
那日,洛阳城无端刮起暴风,尘埃漫天,直到尔朱兆的骑兵攻至皇宫时,卫士们才发觉大敌来临,想弯弓射箭,可敌(军)已逼近眼前,矢不得发。众卫士不再做无谓的抵抗,全部散走。
她在宫女的尖叫和婴孩的啼哭声中惊醒,病得昏沉沉的眼睛只依稀看见憧憧人影,眸中的血色愈浓,一声闷响之后,陷入死寂——
尽管在噩梦的血影中,她的眼眸空茫而无神,但侍女还是低泣着捂住她的双眼。她还未及看清的小婴孩,被摔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愤怒也不是惧怕,而是一种锥心蚀骨的冷意,漫延到生命尽头的黑暗地狱,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是结局?
她摘下手腕上的凤凰赤金镯,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皇后的物什,哑声对年长的宫女道:“把他葬了吧,埋深一些,别被找到了。”
另一边,手下散尽的元子攸连匹马也没有,拼命跑到云龙门外,向曾经共谋斩杀尔朱荣的元徽呼救,但元徽毫不仗义,带着大帮人马与大批钱财不顾而去。元子攸这才明白自己所托非人,可醒悟已晚,尔朱兆的手下抓住了他。
*
霏霏雪絮从窗缝中飘了进来,她竟不觉得冷,再寒也抵不过心寒。
她扶着墙,缓缓朝窗边走去,想用幽凉的冰雪洗去眸中的血影,在阖目逝去之前,还自己一片清净天地。
隐隐有私语飘来,阴沉倦怠地说着天子惨遇和天下时局。
元子攸先被尔朱兆囚禁在永宁寺,后来更是直接缢死在三级佛寺里,他临终前悲泣礼佛,愿生生世世不再为君王。
元徽也被自己的亲信出卖,不仅将他逃难时携带的钱财和马匹贪为己有,更是将其杀害,用项上人头向尔朱兆邀功。
再后来,尔朱兆也接连吃了败仗,手下高欢又与其决裂,并将其大败,再立新君,走了她父亲的老路,做了权臣……
她听着这一切,仿佛是一场阴暗冗长的梦,昏沉迷惘的病痛中,她觉得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再从噩梦中醒来,直到厚重的宫门被打开,一道天光划破阴霾。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高欢面前的,只记得他深邃的眼睛里,映着自己落魄的身影,曾被嫔妃们讥笑的青丝在冷风里凌乱飞扬,沾着尘污的裳裙似枯叶般悲怨摇曳,可他的目光却如初见时那般温暖欣然,在众人惊诧的神色中,朝她行了一礼。
初见时,她是青丝削尽的颓丧女尼。
再见时,她是繁华褪尽的落魄皇后。
而此后,她是他孤苦无依的侧室……
然而,他每次相见都对她郑重行礼,为她维系曾经的骄傲与自信。她站在他身边,迷惘的眼眸甚至开始恢复清澈,拨开灰暗沉重的过往,仿佛又看见了昔日的烂漫景象,那灼灼盛开的绚丽桃花,折一枝明(媚)幽香,簪进余生的安然时光。
【《北史·列传第二·后妃下》神武帝纳为别室,敬重逾于娄妃(正室),见必束带,自称下官。时彭城尔朱太妃有宠,生王子高浟,神武将有废立意。】
(译:高欢将尔朱英娥纳为侧室,对她的敬重超过正妻娄昭君,每次见她,必定会整冠束带向她请安,自称“下官”。她很得高欢的宠爱,生下王子高浟,高欢一度想改立她为正室、高浟为世子。
【《北史·列传第二十三》尔朱文畅,其姊魏孝庄皇后。及韩陵之败,齐神武纳之,待其家甚厚。初封昌乐郡公,后进爵为王。弟文略,以姊宠,袭爵梁郡王。】
(译:尔朱文畅,其姐姐曾是北魏孝庄帝的皇后,韩陵(战)败之后,被高欢所纳,高欢对她的家人十分优待。尔朱文畅起初被封为昌乐郡公,之后又进爵为王爷。最小的弟弟尔朱文略,也因为姐姐受宠的缘故,袭了梁郡王的爵位。)
“欢,为何初见时你的目光就能那般温暖?”数年前,春光下的惊鸿一瞥,竟能绵延出这段安乐欢然的情缘,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她在皇宫里渡过的漫长岁月,从懵懂少女到芳华佳人,韶梦、幽梦、醉梦……一场又一场,却从未奢望过能像现下这样,摇撼着夫君的手臂安心撒娇。
“就是喜欢啊。”他伸手轻拂她额前的细发,眼中又绽放起那年的暖阳:“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秀眸凝着幽冷凄怆的冰霜,唇畔却努力漾起温婉娴柔的微笑,便在心底暗暗许诺,倘若有缘,定要同她结下真情,给她一份温暖、一个家。”
他同她相伴了十三年,虽不算长,却治愈了她从前的心伤,更给她余生留下了温暖的念想,支撑着她在之后的动荡岁月中,为两个儿子守住一片安稳平宁的角落,不被阴郁和寂寞困锁——
她离去那天,是桃花凋零的暮春时候,幽幽残香从窗外飘进,漾着生命逝去的怅惘之感。她心里一阵温柔牵痛,颦着娥眉,饮了口酒,却见皇上高洋醉醺醺地走了过来,热闹的宫宴一时陷入安静。
“皇上有何事?”她在高洋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的洛阳皇宫,自己倒映在元诩眼中那苍白孱弱的影子。但如今不同了,她不是忧郁的少女、冷落的皇后,她是被夫君尊重疼爱过的女人,有着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不可以!”她推开高洋的手。
“呵,有意思,你不是嫁了三次吗,还多这一次不成?”高洋谑笑着,扯开她的(衣)领。
“不可以,死也不可以!”她挣扎着起身,被高洋推倒在地砖上,长刀扬起时,眼中也没有丝毫惧意,看着那银刃(刺)入身体,反而觉得汩汩淌下的鲜血温暖冶丽,宛若灼灼绽放的情缘桃花。
“嚯,你和父亲、居然还真的有情。”高洋戏谑的语气多了一丝诧异,于浓醉中酸笑着感叹。
“当然……”她这一生,有过许多身份,权臣之女、深宫嫔姬、一国皇后,可最后的最后,她只是他的妻。唯这个身份最安稳、最温暖、最长情。
鲜血淌到了她的指尖,仿佛当年从枝头折下的烂漫姻缘,她唇畔牵起他念念不忘的娴柔笑容,安心阖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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