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弄瓦之喜,男孩玩玉器、女孩玩瓷器,他们是像抽签般挑中了自己,试着断测一下腹中孩子的男女么?若是如此,自己选了玉盏反倒还不好?帝王不是都希望子嗣兴旺吗……她想不通的事情,有人在暗处想通了。
“太后忽然遣了一群太医给潘充华诊脉,架势可真够吓人的。”
“急盼着添皇孙吧,可是皇上和潘充华的神色为何如此慌张?”
“你也不想想,如今太后和皇上之间闹得多僵啊,若是襁褓中的婴孩,她就能随意操纵了。”
“哦、你是说太后在蓄意……这,天哪!终究是亲母子,怎能……可不敢再说了,再说下去就没命了。”
由于独处惯了,她喜欢坐在宫苑的角落里赏花,这里不仅有别致的风景,还能偶尔听到一些私语,让她知道些权谋计策、深宫秘辛,别惘然地在这幽囚岁月,只听风吟。
元诩召她去潘外怜的寝宫,她也隐约感觉到,自己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一支签,这后面,还酝酿着策略,只不过现下还在试探。
她陪坐在一旁,赏着歌舞,眼角并不敢怎样斜视,避免看两人醉生梦死,以防刺探到痛处,引来暴怒。可两人的情绪已快藏不住,她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尤其是、他们那如同看催命符般看着圆隆腹部(未出世的婴孩)时的眼神,和她记忆中,母亲怀着弟弟时的温柔期待,形成了鲜明可悲的对比。
其实,倘若真如暗处的猜测那般,胡太后企图让孙儿继位,这和她也是息息相关的。前朝的嫔妃,都会被遣往瑶光寺出家,荣华富贵变作暮鼓晨钟,可她茫然地看着,只觉那恐慌与危机和自己隔着茫茫白雾,融不进真实的心境。也许是因为,不论繁华皇宫还是青灯古佛,都是同样的寂寞……
终是到了那一天,不知是她注定和这一幕有缘,还是冥冥之中他们需要她的亲历。她去潘外怜的寝宫回新岁时送的礼,居然给碰上了。
元诩坐在外间饮酒,一杯复一杯的“豪情”,称灌酒更为合适。潘外怜的呼痛声从内间传来,因怕引起暗处窥探者的注意,被女官堵住了嘴,变成更可怕的呜咽。她在这难熬的氛围中站着,尽管几个龙凤铜炉将寝殿暖得近乎温热,可她却宛若站在冰雪中一般,瑟瑟发抖。
婴孩的啼哭声传来,伴着女官如释重负的欣喜:“是个公主!恭喜皇上、恭喜充华。”
元诩还没来得及高兴,内侍却匆匆来报,说胡太后一行正在赶来。浓醉的元诩,居然还保留了一份清醒,将她推到了屏风后面,内侍会意,遣她带来的宫女快些到偏室藏身。
女官正了正神色,抱着襁褓向胡太后道喜:“恭贺太后喜添、”
“传旨下去,潘充华为皇上诞下皇长子,阖宫欢庆!”胡太后横了女官一眼,让自己的心腹接过襁褓,语气不容置疑。
“母后、”
“明日下诏,庆贺皇子诞生,大赦天下,改元为纪。”胡太后转身离去:“你若不愿,我替你下。”(介个虽然很荒唐,但历史上真实发生了,后面会说.明~)
“皇上,怎么办?我不想死……”潘外怜在内间啜泣,莺声楚楚。
“朕会想办法的。”元诩双目充血,走到屏风旁边,将她拽了出来。
她未及反应,已被他抛上了(床)榻,宫女内侍们纷纷退下,她于惊惧震恐中,只觉重重织锦帷幔似遮天蔽日的阴云,自己在他眼中,那苍白缩小的身影,囹圄中的孤魂——
命运就这样被绑在一起了吗?可她仍觉得摇摇无主,但元诩和潘外怜都认为此计可行,当夜便告诉她准备下密诏给她父亲尔朱荣,让他进京勤王,以商策略。
“朕还要去封密信,你拿件物什做信物吧。”元诩说道。
她顷刻想到了进宫前父亲的嘱咐,倘若密信中途被胡太后拦截怎么办?定会断定自己和父亲早有预谋,介时整个家族都会遭殃。
“嗯。”她点头应声,心底连忙思索了一下:“皇上,我在信上做个痕迹,父亲就会知晓的,比任何信物都更加能信服。”
她用指甲在信上划了个“心”字。
密.诏传了出去,虽然未被拦.截,却被胡太后安排在元诩寝殿的内侍看出了端倪,告知胡太后。胡太后与两位男(宠)密谋之后,以更快的速度下了手。
那日,两位嫔妃来邀她一同去皇后的寝宫,她们虽不知晓公主变皇子的秘密,但从阴沉紧张的氛围中感受到危机,而且终日在寝宫静坐,听不到一点消息,实在太可怕,故想着一同去找皇后,探些虚实壮胆。
胡皇后自胡昭仪病逝后,甚觉寂寞,深宫的岁月实在难捱,此时正在花园中赏着早春的梅花。梅花有着凌寒绽放的冶丽,可在初春淡薄的阳光下,一如她们脸上的落寞与颓丧。
胡皇后同她们闲聊了几句,正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从神色上,已告知了她们如今的处境。
“娘娘、娘娘,不好了,皇上驾崩了!”内官匆匆赶来,面色惊惶。
胡皇后靠在枯瘦的梅树上,一朵残瓣飘落在地:“完了……”
是啊,一切都完了。
(武泰元年二月二十五日,胡太后及其男(宠)郑俨、徐纥行鸩.毒,孝明帝元诩暴毙于显阳殿,时年十九岁。翌日,立潘嫔女为帝,言太子即位。而后,见人心已安,始言潘嫔本实生女,今宜更择嗣君,遂立临洮王子钊为主,年始二、三岁,天下愕然。)
(这应该是我国历史上最早关于女帝的记载了,这位襁褓中的婴孩被迫女扮男装,做了不到一天(另一说法是数天)的皇帝。史料中并未留下她的名字,只称为“元姑娘”。此后,尔朱荣以为元诩报仇为由,发动河阴之变,胡太后、幼帝元钊及上千大臣被杀,元姑娘和潘外怜下落不明,很可能于混乱中丧身。但也有说法,潘外怜在元姑娘即位当天就被胡太后灭口。)
她们没看到“女帝”即位的大戏,早早被胡太后遣人赶上马车,送往瑶光寺出家。
一刀一刀,划落三千青丝,她无主的心依旧茫然,眼泪却已经流了下来。及笄之年,缁衣加身,削落了满头乌发,窗外春风渐暖,送来幽幽花香,房内却再也没有菱花镜和美人妆。
一声一声,晨钟震心、暮鼓伤神,她轻轻翻着泛黄的经文,窗外仍有消息传来,她的父亲自晋阳率(军)南下,迎长乐王元子攸为帝,之后渡过黄河,处死了胡太后、幼帝以及众多朝臣,从此专断朝政。
羡慕与惧怕的目光错杂,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快要离开了吗?她放下手中的木鱼槌,望向窗外的天空,心绪比四年前还要灰暗沉重,并不觉得自己能重获自由、重出牢笼。
权利与情意的牢笼,一直都将她困囚。
回家那天,数年未见的弟弟们赶到府门外相见,她顾不上缁衣缁帽的装扮,跳下马车同他们相拥。即使再短暂,回家的感觉也是温暖的,她心中的空茫暂且压下,冰玉凝雪的脸颊终于露出久违的欢容。
“姐姐,你要做皇后了!”一个弟弟高兴地说道。
“哦……”她脸上的笑容一僵,旋即又恢复了长姐惯有的温和娴柔,只是悄悄抬头望向天空,觉得白光灼眼,浓雾般挡住了湲湲流年。
“我们回家吧。”她微笑着说道,却发觉远处有人在看自己,目光于温暖明诚中又夹杂着些许欣然,是她从未感受过的眼神。她侧头望去,那人遂隔着远远的距离行礼,她不由好奇道:“那位男子是?”
“是父亲的手下,高欢都督。”
她点头回礼,转身离去,却不知伏下红线一缕。
回家不过数日,父亲就已安排妥当,要将她送进宫去,这次不再嘱咐什么,因为气势已强大到无需嘱咐。可她看着妆镜中的自己,脸庞依旧明(艳)美丽,假云髻也不算太怪异,可终究有些不同,心情比上一次进宫更要阴郁沉重。
之前若是棋子,这次便是利器,不知那位受父亲牵制的新君,会如何对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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