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浩浩荡荡,由藏边雪山发源,一路跳跃迂回、昼夜不息向东扑去,从无留恋途中雄伟险奇,风光秀丽,却滋润着南北两岸生灵。黄州,位于江水中游的平凡州府,江水至此已浑厚漫漫,不似上游湍急,每逢伤春悲秋之时,常有富贵人家、文人骚客游船于此,观东流江水,岩上赤壁,以抒心中所怀。
此时大宋赵官家的江山已传了一百余年,自真宗皇帝与那辽人签订《澶渊之盟》,边境再无大战,后有仁宗皇帝大治天下,一时盛世,繁花似锦。如今这位赵顼皇帝,虽有继承祖辈英烈之心,怎奈政事渐衰,力不从心,好在这大宋底子尚厚,百姓安定,民间嬉戏如故。这大宋风俗不比大唐奔放,却也别有逸趣,只因百姓富庶,官绅娱乐,故穿着打扮趋同,时常难分身份,何况作百姓打扮是当时士人的风俗,正是如此,方能体会这民间之乐。
今日这江水之上,亦荡着几艘舟船,有一艘格外注目,瞧那雕纹之功,似是富贵人家商船,正向那赤壁驶去。有一中年文士站在那舟头,着皂色直掇,手捋山羊小须注视前方,面容憔悴,约莫四十岁上下。
“好山河!好山河!”那中年文士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与江水两岸的风光不禁叹道,似是一扫心中郁结,露出几分欣悦之色。那中年人身后不远,一年轻公子,身着黑白鹤氅,正在经营茶道,闻听那中年赞叹之中却有一丝哀叹,不禁道:“东坡居士看那江水东流,历史如纶,又思及自己境遇,有感而叹吧。”
“知我者,陆小友也。”那中年人转过身来苦笑。此人正是苏轼,只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空有报国之心,却不得朝廷重用,是故郁郁于心。大宋国势由盛转衰,本当以保守革新,王安石一干人等,制定诸多新策以惠平民,却被各方钻空子,使得百姓负担更重,苏轼早有预见,便上书谏言,因此得罪新党,处处受排挤。好在大宋党争,不祸性命,虽经“乌台诗案”,一来王安石上书保住苏轼性命,二来大宋素来不杀士大夫,故被贬谪至此。今日苏轼受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之邀,共游江水。年轻公子正用茶筅调教着身前的数杯抹茶,礼毕,说道:“东坡居士,这是上好的龙井,还请品尝。”
苏轼朗声笑道:“能喝到陆公子亲自斟的茶,恐怕这天下也没有几人了,苏某有口福。”苏轼缓步过去端坐于年轻公子对面,将茶端起品茗,道:“这龙井,以谷雨时节生产为最佳,苏某曾写到‘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说的便是如此。”
“东坡居士果然是品茗大家。”那年轻公子说道:“这龙井正是那时节所产。”
苏轼笑道:“在陆公子面前班门弄斧,见笑了。”这位陆公子是江南最巨富陆家的大公子,单字一个“香”,为人风流倜傥,喜舞文弄墨,善闯荡江湖,好结交侠义,对苏轼敬仰已久。近日正游历于此,恰苏轼被贬谪至黄州,便登门拜访,两人一见如故,便相约泛舟于江水之上。陆家可是江南最大的茶商,不止大宋境内各处有大型茶庄,辽国、西夏、大理皆有陆家的商行,更将茶叶运送海外,宁波、刺桐两港,亦有陆家的大型商船,通往东洋、南洋乃至西洋。陆香有个弟弟,唤作陆英,比起兄长,这位弟弟倒是更为干练,已然一人挑起家中事物,陆老爷子的重担,算是搁下了。陆家虽为商家,却也是书香满门,原本已商议将陆家衣钵传于陆香,怎奈陆香性子一贯疏懒,喜好游历江湖,并同父母商议,将这陆家上下,交于陆英。
茶道在于心,物我两忘,凝神聚气,这几碗抹茶的茶饼,是陆香亲自调制,自然非凡品,是时清风徐来,茶气袅袅,飘散四溢,苏轼不由得夸赞起来。见自己的作品被他人欣赏,陆香自然也是得意,这种得意之情,他是从来不藏着掖着的,一时流露,开怀大笑。
苏轼见状说道:“令弟陆英老沉稳重,反而你这做哥哥的却如此轻浮,倒叫外人好奇。”
陆香说道:“陆英为人精明,深谙世故,陆家交到他手上,我与爹娘都放心,如果交到我手里,只怕会坏了祖宗基业,所以只好做一个浪荡公子了。”说完开怀大笑,发自肺腑。
“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啊。”苏轼说道,“不过陆公子虽放荡不羁,心思却是较常人沉稳,否则也调制不出如此妙茶来。”
“居士谬赞了,雕虫小技,不过家传罢了。”
“令尊当年被奉为天下茶魁,靠得就是无双的制茶手段,陆家也因此成为天下第一茶商,公子颇得家风,却醉心于江湖,实在可惜。不过我观公子自有担当。”
“居士又说笑了,陆家虽是天下第一茶商,却也只是江湖之辈。居士心系天下,如今安居于此,却仍放不下庙堂,胸中抱负,可见一斑。”
苏轼闻言苦笑,读圣贤书,所为何事?朝中大臣,只顾结党,不顾是非,只顾行法,不顾苍生,这大宋天下,究竟走向何方?
二人畅聊天南地北,各抒胸中所怀,道不尽世间大道,聊不完民间趣闻。舟船渐渐来到赤壁附近,这黄州赤壁,并非三国时赤壁之战时的赤壁,不过后人臆想,假作真,真作假,口口相传,此处也被当做了赤壁。“真是好茶,想不到好茶却如酒,今日怕是要醉了。”苏轼笑道,随后又站起,走向了舟头,观这滚滚东流江水,心中激荡,似神交无数过往英豪,一时情难自禁,唱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陆香闻听着念奴娇后,也能体察苏轼怀才不遇的落寞,朝中王安石与司马光两党相争,如今新党得宠,司马光虽为旧党之首,但在这朝中仍是举足轻重,只有这苏轼两党皆不依附,只抒心中所见,故被两党排斥。“居士有报国之心,怎奈明珠暗投,想那周公瑾是何等人物,赤壁一战,孙吴坐断东南,曹孟德亦不敢窥视。不过这治世之良臣,也需主君英明才能赏识,周郎虽然了得,倘若没有孙仲谋,只怕在那赤壁之上也掀不起风浪来。”
苏轼闻言暗忖,陆香此话不假,却也暗指当今圣上昏庸,身为臣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苦笑:“苏某身为臣子,自当尽己所能。”
“妙哉,苏大人果然唱得一阙好词,只不过这江水滔滔,怕是要成为你的葬身之所了。”这奸细的声音由远至近,仅在一瞬,却又在这两岸间回荡几许,显然是此人在远处便用内力传音,再用上乘轻功游身至此。
这声音着实让苏轼与陆香一惊,他两一回头,就见有七名黑衣蒙面人跃至舟船甲板,两眼灼火,手持柳叶刀,杀气在这刀上不断逼来,身后几人刀尖滴血,看来这船上已有侍者被杀,其余的,怕是躲在一旁不敢出来了。
陆香见状怒道:“甚么人?胆敢殴杀朝廷命官,你们的命够用么?”
为首的黑衣人笑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殴杀朝廷命官,自然是死罪,但天下又有谁知道是我们杀了苏大人呢?苏轼,你妄议朝政,介甫大人早就容不得你,命我等来取你狗命。”
什么?苏轼闻言一怔,谁能料到这眼前的杀手竟是王安石所派,倒也奇了,既然他要杀我,为何先前入狱之时又要写折子救我?不可能,我与王安石虽政见不一,却也彼此欣赏才学,断不敢至此。
“看来阁下是要将这船上之人都杀得干净了,难道我等就会坐以待毙么?”陆香说着收拢折扇,显然是要当作兵器之用,见苏轼满脸疑虑,说道“居士放心,今日有陆某在,谁也伤不得你。”此话倒是让苏轼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几步。
“看来还是个硬爪子,倒要看看你的手段。”那黑衣人纵身一跃,又在空中扭动身法,闪到陆香右侧,反手用柳叶刀挥刺。陆香用折扇轻挡,雁行后撤,转身顺势一扫,劲风将方才的斟茶器具一应打散,向黑衣人飞去。那黑衣人见茶具飞来,原只想用刀挡之,却不料,劲风怪异,实难相抗,只得左右躲闪,仍被一抹茶渍击中脸颊,一时恼怒,大吼一声,使出平生所学提刀冲向陆香。却只见陆香大袖一挥引了上去,“哆哆哆”,接连数招都用折扇挡了下来,明明不过一把普通纸扇,此时却如同上好兵刃一般,与那柳叶刀不分上下。那黑衣人起初并无觉得不妥,哪知越拆招越诡异,每一招似是被对方看透一般,又有一股黏劲将柳叶刀吸附于纸扇之上,使自己的柳叶刀无法毁坏这纸扇,而在旁人看来,确实一把纸扇硬生生地挡住了刀,还以为这是特制的兵器。
黑衣人此时更不敢造次,用心应战,却被陆香瞧准破绽,一个侧身连环腿,直击胸口,这几脚看似轻松自在,平平无奇,那黑衣人中了这几脚后,应声退了几步,而后源源不断地内劲从胸口蔓延开来,震得自己气血翻腾,一时诧异道:“灵隐寺的拂衣和尚是阁下什么人?”
陆香得意道:“不错,想不到你竟能瞧出我的渊源。那正是我师傅。”
黑衣人闻言大惊,相传这拂衣和尚出家之前便是天下一流高手,至灵隐寺后,武功更达化境,方才那股黏劲,正是他的“六合功”,但这拂衣和尚性情古怪,近年来,只收了一名弟子,莫非?那黑衣人道:“你是陆家大公子,陆香!?”又回首对其余黑衣人说道,“你们还等什么?一起上干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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