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十苟叔从县劳动局赶回来了。第二天,他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忙着爬上了瀑泉水洞的后山,在那儿找到了野生山田七,他照着得虎的说法捣碎敷了几个晚上后,手就完全停止了痛,后来他就不要再敷了,双臂虽每天挥锤舞錾,可干起来轻松有力,不显一点疼痛和困惑。这药哪有这么神奇,他跑到得虎那儿去问,得虎告诉他,这山田七一般都生在光秃秃的山头缝里,并且都要经过日晒雨淋霜冻雪压。只有在这艰苦的生活条件里,才能培养出它的顽强的生命力,它汲取了石浆里面的精华,能可追风化瘀,通塞消阻,生津养骨。得虎讲得头头是道,十苟叔更是用惊讶的眼光盯上着他的嘴巴。十苟叔很佩服得虎懂得医学和医药。在以后的日子里,十苟叔只要有个三病两痛,就往得虎那儿跑。得虎不能亲手为十苟叔治病,但能很好地叫他到山上采到他所需的药后,忙就将那药的性能制做方法用法用量都能很好地告诉他。因此,十苟叔每次都是病人去好人回。
十苟叔和得虎俩人越来越亲密着了。十苟叔知道得虎日夜思念着的只有荒塘地,而且知道他的这思念永远只是空空的思念,他跑不动爬不动,一年四季只有以床为伍以床为伴,他就常常为得虎叹息流泪。得虎一天天消瘦的身体与他那顽强的意志及远大的理想,齐都一并地让病魔与时光慢慢地将它们消耗,直到消逝。这是谁都无法去扛得住的事了。谁都没有这个回天力,就是神仙下凡恐怕也无法施展着法术叫他康复好。他在床上已经呆了四个足年了,在这四年里,他根本没有看到着他自己建筑好的荒塘地,今天到底是什么样子了,里面蓄了多深的水,这水在荒塘地里变得是什么颜色了,里面的鱼是怎么游的,这塘坝离最高蓄水和最低蓄水的水位相差有多高,最高蓄水位离塘坝有多高,塘坝的承受力是怎样,如果万一发生了山洪直泻,这水坝能经得住多久时间,荒塘地蓄上水后变得是怎么的渺茫,从隧道里流入荒塘地里那水的落差有多高,是三百米还是两百多米……什么的什么的,得虎怎么能丟得下?可没有办法啊,病魔叫他从一头烈性的豹子折磨成了一头困囚在食槽里的老骥了,他只能认命,认命运对他的捉弄。尽管如此,他那热爱荒塘地,思念荒塘地的心情可越来越浓厚了,与日俱增。
一天早晨,太阳露出着红红灿灿的笑脸,鸟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显得格外的欢乐。天空碧蓝碧蓝,显得几多高远与新奇。大地上微微的风儿在徐徐地刮着,显得格外的清新与和煦。刚吃完早饭,十苟叔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得虎这儿走来了。他一到,得虎就显得格外地欢喜了。因为十苟叔早就在得虎面前许下了一个诺言,说今天早饭后,让得虎坐在他的肩头上,站在房后山地那个极高的山峰上去眺望着荒塘地,如果十苟叔要把得虎直接背到堤坝上去看览荒塘地,那还是非常困难的事。得虎早早地叫兰英给他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等着十苟叔的到来。
得虎笑起了,笑得灿若阳光。他为什么这样高兴这么兴奋呢?作为正常人来说,对十苟叔给他许下这样的一个小小的诺言,总觉得是无所谓的事,不足一念,然而对得虎来说,这可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是一个奢侈的希望。四年的卧床困室,让他的一切与窗外的世界完全隔绝,让他日夜挂念荒塘地在这四年里又会变得是个什么样子,那塘库里的水到底是个什么颜色,适不适会鱼儿的生长,那里面放养的鱼是浮着水面长还是沉在水下长,那水里的鱼最大的一条大约有多重,还有许许多多的荒塘地上的事情一直累在得虎的脑子里,怎么也转不过来。今天十苟叔许下了他这个久盼的诺言,终于得以实现,让他亲眼去望一望,睹一睹,他怎么不高兴呢?他的一身全困得瘦成了一坨细木头般,臀部两边的肉墩全都消失了,如剜挖去一般,跟从前的他相比真可是判若二人,留在那上面的便是红红紫紫的困得靡烂的皮肉。一年四季只能用一些旧坏的衣服扎成垫子,塞在他那屁臀下面。十苟叔和兰英将他轻轻地拉在床边,然后十苟叔用上力气将他扶起来,坐在床舷上,将他的两截腿臂拉开,吊在下面,如挂着的褡裢。就这样兰英将他搀扶好,十苟叔忙地蹲了下来,让他吊着的两截半拃长的短臂,搭好在十苟叔的左右两个肩头上。十苟叔反伸出着两手,拉好着得虎的那两截手臂,等到一切稳妥好了后,他便将蹲下的身子慢慢地往上升着,直到他的肩头完全贴紧在得虎的**为止。兰英忙趁势将他的身子往前往上一提,这样一来,得虎完全落了到了十苟叔的肩头上。好了,十苟叔让他骑好了。他们俩一个背上着他,一个支扶搀上着他。三个人就慢慢缓缓地向门外走出去了。
他们已经跨出了大门外的第一步。嗬。得虎在十苟叔的肩头上轻轻摇动着身子,那四条空空瘪瘪的袖筒在飘飘打打,在风中颤颤抖抖。他在欢笑着,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在不停地惊奇地东瞧瞧西望望,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想要问着什么说着什么:阳光你还认得我吗?鸟雀你们还认得我吗?草草木木你们还认得我吗?叮咚的泉水你们还认得我吗?当年我修筑的这条石头路你还认得我吗?这里的山山石石你们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得虎啊,得虎!你们将我忘却了吗?忘记了我的一切吗?是的,我可以理解你们,因为我们相互分别了这么多年了。但有一点,你们要知道,我还没有消失,我还没有成为泥土,我还是有记忆的,我将你们还记在我的脑子里。不是吗,你们来验证一下我吧,嗬嗬,得——虎哟!
慢慢地慢慢地,他们艰难地往石阶梯一步步地爬上着爬上着,嗬,终于爬到山峰上了。看看十苟叔,十苟叔的额头上已是累累趴趴的细汗珠子,显出一层白白薄薄霜雾,他没有顾上着去抹,怕惊动得虎。这山峰再不是那过去的山峰呀,上面长着矮矮的柴柴草草。当年的这山峰上被他和兰英踏得光光溜溜的。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里虽然离荒塘地有三里多路远,但把视线拉直,就显得很近很近了,能彻底把荒塘地和荒塘的堤坝揽进眼底。曾经这里就成了他和妻子兰英每天联系的特殊的地方。在那年间,这里的山冲,这里的山里人,对手机还是个“盲”知。现在,即使个别有着手机的,可也在这里用不着。这里连电都难以用上,可哪还有手机信号转播塔呢?当时,得虎一年至少有三百五十天在这荒塘地里修着塘坝,每天都在他的工篷里起早贪黑地劳作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全落在兰英的身上,家里出现了什么突发的情况,需不需要得虎回家;今天亲戚朋友来了,自己要到外面去什么的什么的。为了及时传达好信息,两人就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在这山峰上立着一根高高的竹杆,让家里的信息全在竹杆上反映出来,传递到荒塘地,竹杆上飘着一块大红布,家里有客人或喜事来了;竹杆上飘着两块布,家里有突发事件的到来,得虎也就要马上回去;竹杆上飘着三块布,就说明兰英外出去了,或到亲戚朋友家喝喜酒去了,得虎就得要早点回来自己帮着关鸡闩门……如今这根竹杆虽然还立在那儿,可已经是腐斑累累,孑茕影单,如一个可怜的孤儿,站在凄然的冰天雪地里在呼寻着寻找着母亲一般。它触地的那一端,已被蚁蜉蛀得腐朽不堪。这时,他要十苟叔靠近它,要兰英撑好它后,他把头紧紧地贴着它。他的鼻子酸酸地耸动了几下后,那泪水便一滴滴地滴在上面。啊!竹杆啊,你见证了我们俩人心与心在默会中传递着的一次次的信息、情感与爱恋吧?你见证了我们俩为了事业争分夺秒地拼搏与奋斗吧?你见证了我们俩为改造好荒塘地那不懈的坚守与不屈的意志吧……他那手臂来回擦了好一阵,泪水把那一截空荡荡的袖子给洇湿了。
他抬起了头,向远处眺望。远处全是碧白碧白的水色,皑皑的如雪一般地映亮了一方。他知道,那儿就是荒塘地水库里的水。这渺淼的样子,让人见了心情多么开阔,多么舒畅,神智多么明澈啊,这时他就想到了无边无际的海洋,想到了宽阔的天空,想到了广袤的原野。他就说,兰英啊,我爱我们高嵚碧崟,岭簇峰拥的山冲,但我更爱大海的浩瀚无垠,广阔无边。你知吗,这荒塘地就是我们山冲的大海,它给我们无限宽阔的胸怀,给了我们伟大精神与情操!对,荒塘地你陶冶了我们!我今天看到了你,我当然就有许多许多该要思考的东西了,开始建造你时,我只是粗略地想着,现在才知道里面的内涵与奥妙。我独衷着你——荒塘地啊……得虎流着泪,激情还在盛酣中,想来将自己积存在肚子里这么多年来对荒塘地独有的情感与爱恋,在这时一把吐赋出来,然而却被他妻子兰英打断了。
得虎啊,我的爹!你在说什么?我多久就说了你,你总在胡思乱想,你只要好好把病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这读书人啊,总爱胡思乱想,这样不好。十苟叔大概是被得虎把脖子压得吃紧,说话也很费力,一路上就很少说着话。这时他把得虎往后背上耸了耸,重重地咽下了一口气,让喉结上下滑了滑一把后在说,是的是的。侄,得虎侄。兰英说的确实是对的呀,想多了反而不好,有伤心肝。心情开阔有病都变得没有病一样,精神治疗更为重要。得虎在他肩头上深情地说上着,叔,咱叔。我的病我自己是知道的,见到这情这景,我怎么没有想象和感叹呢?话完,他的泪水又在流着……
接下来,三人就再也没有话说了。得虎看着那水,视线再往前望去,那儿是黑黑的一道粗线。他知道那儿就是堤坝。望着那堤坝,他就问起了兰英,这塘里蓄满了水没有?是什么时候开始蓄满水的?你放了多少条鱼?塘坝蓄满水后有不有什么反应?这堤坝的泥土下沉了没有?那天竣工的时候县里乡里的领导来这里把现场会开完了后,他们再来了这里察看了没有?乡里那几位领导他们许下愿,说要拨下款将内坝加固,有消息没有?县里领导来这里储备开现场会时,亲自对我说了,根椐我以前画的图纸,准备在这里建一座中型发电站,让发出来的电供村里和周边的村民用上,这个有回音吗?兰英都一一回答了他。他揺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说,有些领导,许愿发空头支票的时候他们很有能耐,叫他们办实事的时候,连个影子也见不到;讲功劳讲成绩的时候他们浑身是劲,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们就是烂篓子里的鳝鱼走的走,溜的溜。说到这里,他便说,望天望地望上头,这都是不现实的办事作风,一切我们都得要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当然,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祖国还处在困难的时候,国家有国家的困难,领导有领导的困难。叔,你说我说得对了不。十苟叔点点头说上,侄,这话说得对啊,我一直就是这么个想的,后来也就是这么做的。得虎接着说上,靠什么,现在连我自己也靠不到了,靠不住了,悲啊!他又在红旺着眼睛想流着泪。十苟叔见了接着说上,还有我,还有兰英,还有村里的人,还有我们同来的五个下岗的工人,还有许许多多有志的人,怕什么?我相信我们的事业一定会完成得好好的。得虎在他的肩头上不住地点上头说,对,叔说得很对,有你们两位在我就有信心,后继有人了,我就放心了。得虎的视线还在继续地往前眺望着,他看到了那荒塘地的外塘坝在问,那泄洪闸门安装好了吗?兰英告诉他说,今年早晌的时候我把它安装好了,明年的春洪泄水时就可以用了。他不停地点上头说,这事办得好,让我们都放得心。他的视线还在一点点地往前头移去,那是什么?就在泄洪闸橫过去的上方,那不远处,有一座用枯黄的冬茅草盖着的低矮的房子。十苟叔这时偷偷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那儿就是我的工棚房。得虎在说,你是城里来的,是城里人,城里是热闹的,房子是高大洁白美丽的,你如今生活在这简陋的工棚地里,你不嫌弃着吗?能习惯吗?大热天黑长足蚊麻足蚊叮得好痛好痛的,你不怕吗?十苟叔又耸了耸肩头,用力咽下一口气流后,在说,为了生活,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再苦再累再困难我也能过得下去。另外在这里还有这里的好处,这里就是我要追求的桃园世界,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骗没有诳,没有浮躁没有惊惑,生活的频率虽然很缓慢,但这里的一切都很安稳,生活在这里让我很踏实,民风淳朴,环境优美,还是一块难得的净土地,人间的美地。得虎在乐乐地点上头说,叔,你说得很对,我曾经去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我是知道的,各行各业里还加上一小伙的贪者,让整个外面的社会都变得浑浑浊浊,我是看不惯的,所以才回来了。这时十苟叔把头摇了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那红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也许他这时在怀念着过去他那美好幸福风光的年轻时代,而今快进入了风烛残年,可还流落他乡,处处暗淡;也许他在想到着,从当初的下岗到今天来到这里,这其中经历过风风雨雨奔奔波波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饱受了人生的艰辛与沧桑;也许是刚才他和得虎说的那些对时代政见之语,让他对这时代产生了担忧。得虎坐在他的头顶上,从他的叹息中也似乎懂得了什么或感悟到了什么,便不再说话了。一切声响戛然而止了。
起风了,西面那边,横着一线黑色的云层,好厚好厚,雷声在隐隐约约地响着,这云层从西面的山头上,快捷地向天空中升腾着。不好,一场大雨马上就会来了。十苟叔赶快将骑在肩上的得虎稳稳地放实后,转脸就往回走了,兰英跟在后面好好地扶着他。得虎显得格外的高兴啊!
登峰瞭望荒塘情,
步步往返心难眠;
四年卧床困壮士,
见到荒塘消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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