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
极北。幽州。
北国雾霭沉沉的天空下,鹅毛似的大雪静默的降落,一阵冷冽的寒风席卷地面,那原本垂直坠落的雪花被吹出了一个弧度。
边月城的那片草原已经被这三天三夜不曾停歇过片刻的雪淹没了。
厚厚的白色把万物所有的颜色都给盖住,霸道的让天地都染上她自己的颜色。
天似乎更低了,低的要挨到地上来,而那大地更是广阔了,连绵不绝的白色一路往前延伸。
边月城外的这片荒郊在春日里是一片草原,而冬天却是平整的白色。
天,是阴的,地,是白的,呼吸的空气都是夹杂着冰碎屑沫子。
被流放到这等苦寒之地的大武国罪民们,难得的得到了小憩。
毕竟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日子里出工,就连那群蛮子也一样。
罪民们烧起了炭火,备好了瓜子,种种意外而降生的小孩子们乖乖膝下听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而老人将双手伸进袖子里,缩着脖子等着挨过这个最难熬的冬天。
“叮叮……”
一串清脆的金铃,打破了沉寂。
是挂在马车外头的那串铃铛的红穗子在风中肆意的飞舞,漫天飞雪里的一抹鲜红格外耀眼。
马车在疾驰,丝毫不敢耽搁。只因为马车上承载的是圣旨而已。
最终,马车停在了城中央的刑场前。
洁白的雪像一块遮羞布,遮住了沙场上渗透着鲜血的土地,遮住了抛弃在路边的尸体,把屈辱淹没,留下繁华似锦的假象。只可惜,那洁白的雪却遮不住那数十尺的,由早已化为枯骨的颅座,所堆砌的高塔。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北狄氏族和亲公主,亦是现今大武皇后,和武佑帝所诞下的千金九皇女满六岁生诞之日。
奉天命,布皇诏,朕往昔所造杀业过重,唯恐殃及子孙后人,惶惶惴惴,终日难安。朕感天心,故于朕九子生诞之日,大赦天下。
眉清目秀的大太监宣读完圣旨后,伸了个懒腰。
“凤之有点乏了......”
自称凤之的大太监颇为无聊的打了个哈欠,阴沉的丹凤眼环视了一圈。
立刻有识相的灰发金瞳的北狄勇士搬来太师椅,奉上茶水。
不过,此地实在不适合饮茶......
北风裹挟着片片雪花,还有那刺鼻的血腥气铺面而来,如同饮饱了血般的刀子劈在脸上。可大太监凤之却毫不在意一般,翘着兰花指自顾自呷了口茶水。
他扬起头,看向刑台,原本无精打采的双眸突然亮了起来。
刑台上的积雪早已被血浸透,结成了浓郁的深红色的冰,那位独自跪在场墨红色的冰雪中的少年,却洁白如鹤。
那个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三四的年岁。
高凤之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就算此时面前这人身穿稍有血污的囚衣,但是他的头发和身体应该是用水冲洗过,并没有散发着他见过的其他囚犯那样的恶臭味道。
就算穿着囚衣,就算带着镣铐,他也不像一名死囚。
高凤之甚至怀疑面前这位根本不是一名囚犯,更像是国子监来的儒生,如果给他换套衣裳,戴上纶巾,握着书卷的话。
即便此时面前这位少年缄口不语,但高凤之依旧觉得他可以去国子监读书,日后成为国之栋梁,大武之宰辅......
若形容男人长相面若冠玉,那面前这人,似玉,又不是玉。
但凡美玉,都需要精雕细琢才能最终呈现惊世的剔透玲珑。而他不需要雕琢打磨,便是一尘不染。当然,也美的没有任何其他特征。
高凤之打量了很久,想从看出点瑕疵或者独特之处,却发现怎么也挑不出来;高凤之想遍了这世间可以用来形容绝世容颜的辞藻,发现也唯独二字可以配得上他,那便是——谪仙。
似乎发觉了注视着自己的那道灼灼目光。
少年缓缓抬起头,看向高凤之。
随后,二人目光相交。
随后,便没有随后了。
天地寂然,刑场间,天地间,似乎仅有呼啸风雪。
二人就这般对视了很久,直到高凤之那阴柔俏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
直到......
铮——
一声清脆的刀鸣。
下一瞬,刀出鞘。
出刀很快,带起阵一阵清风,让在场所有的北狄勇士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还没等众人看清他手上的动作,刀就搭在了面前这宛如天人的少年的肩上。
但是那少年的双眸依旧沉静如水,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喜不悲,也没有惧意,或者是说,任何感情都没有。
高凤之少有的露出了一丝惊讶。
“名字。”
“李穆白。”
少年选择如实回答。
“李?”
高凤之倒吸了口凉气。
李姓。
高凤之瞬间明白了面前这场刚刚才戛然而止的惨无人道的屠戮。
燕国,李氏。
高凤之轻叹,那一直是漠然冷血的面庞竟是浮现出几分悲悯之色来。
可以说,那个人屠真是过分。
说燕国玉城不留活口,他怕不是真的做到了。
破国摧城,一人不留。
他心中想着,可是那把绣春刀却又逼近了那白净的脖颈几分,刀刃处已然贴到少年稚嫩的肌肤,并划出一道红线。
有血珠渐渐渗出。
高凤之,推天厂之主,审过无数的死囚,也亲手处决了太多人,他见过太多的太多临死之人的表情。类似面前这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忠勇死士的头颅,他亦是斩过不少。
但是忠勇死士,怎么也和一个十四的少年搭不上关系吧?
与面前这人的表现不同的是,高凤之并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崇高的信念,亦或者大义凛然。
他的眼神,更像是一种超脱凡尘的目光。可以说,死这一件事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在乎。而且那双清澈的眼睛,更不像是一个会撒谎的人的眼睛。
有趣......
“咱,不杀你。”
高凤之收刀回鞘,比起皇城传过来的那些对燕国皇裔的流言蜚语来,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清澈的眼睛,肯定不是那名昏君之后。
随后他俯下身,用那素净而修长的食指饶有兴致的挑起少年的下巴。
“既然如此。”
“那,你跟老奴走?”
这个九千岁甚至改变了自己的语气和自称。
而少年开始认真的观察着高凤之,就如同方才一直仔细打量自己的高凤之那般。
忽然,他开口道。
“可以。但是我很饿,我想吃饭。”
在场所有人都怔住了。
他的回答出乎出乎了高凤之的意料,就连纵横九州数百载,深谙皇宫暗潮汹涌的高凤之竟然也愣了一短短数秒。
“咕——”
李穆白的肚子抗议一般叫了一声,打破了寂静。
反应过来的高凤之不禁掩面轻笑,末了摆了摆手。
“好,老奴依你,备席。”
周边抱臂而立的北狄蛮子们,轻轻点头,旋即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刑场。
高凤之一挥衣袖便凭空出现了一条造型古朴的木案。也不顾地上脏污,颇为豪爽的与李穆白面对面席地而坐。
很快便有数人手提着食篮,低头阔步而来。。
斟酒,摆宴。
地面铺上了奢华的雪豹皮,上面摆满了类似全羊,骆驼首,熊掌等粗犷却又珍惜的食材。
很符合北狄人的盛情和彪悍。
面对眼前颇为丰盛的一桌山珍,李穆白的面色依旧平静,将周围众人那一道道讶异的眼神视若无睹,仅是瞥了眼北狄蛮族用餐使用的小刀,随后沉默不语的提起一旁更符合诸夏族的竹箸,小口而又优雅的吃了起来。
他并没有任何的顾忌,就连身侧弥漫的那浓重的血腥气味都并不在意。
高凤之斜托着腮,颇有耐心的看着李长生用餐,一双丹凤眼更是像见到了什么奇珍异宝一般闪闪发亮。
他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困扰了自己无数日日夜夜的答案。
九皇女身边缺个玩伴。
现在这个孩子倒是很适合。无论长相,还是性格。
都是最佳的人选。
李穆白并不知道高凤之心中的小算盘,他只是吃的很优雅,却又很快,嘴边没有沾上一点油渍。
直到把盘中餐打扫的干干净净后,李穆白方才放下筷子,再度打量起面前这眯缝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阴柔男人。
“我需要做什么。”
高凤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真是聪慧。
“老奴是说啊,想让你这个小娃娃成为九皇女的伴读。或者换一个说法......”
他起身捏住了李穆白的下巴,凑近他的耳边,把温热的气息洒在李穆白的耳畔。
“做她的玩具,做大武皇城中的金丝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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