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相关的制度和要求，任何想要在非规定时间单独面见人造人的研究员都要向部门和上级层层报备，再等着部门和上级审批好，层层批复回来。江御迟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也曾试图遵守过这个规矩，但是很快，他的耐心就被研究所与科技发展不相称的低下效率消磨得一干二净。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对别人说，永远不要当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因为这不是一个能一劳永逸的法子。
悠扬的古典乐正透过办公室里的小型播放器断断续续地发着声，和咖啡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填充着这间不算太大的办公室。江御迟窝在座椅里打了个哈欠，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离下班时间还有五分钟。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了。明天不是工作日，研究所里留守的研究员本就不多。在这个人力资源匮乏、接近世纪末期的纪元里，为了维护一个人造人的正常机能和例行检查也实在不值得劳师动众。不过今天本来不该江御迟当班，他是顶替了一位请假回家奔丧的同事。同事走之前很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啊打断了你的假期，江御迟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反正我在家也是一个人。
播放器是研究所的。总有些耐不住寂寞的研究员闲来无事会尝试改造它，因此，说这是目前世界上功能最为先进的播放器也不为过。但是此时它播放出来的音乐声却断断续续，偶尔还有被电流干扰过似的杂音。江御迟想过要找一版音质比较好的古典乐盘，但是这种音乐因为受众不大，早在几百年前就停产了。他手上的这个，已经算是当年沉睡前留下的最后一批存货。凭借他的能力，将光盘恢复如新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江御迟只是略微一想这个念头，就放弃了。
他能留下的属于过去的痕迹越来越少，没必要再做什么多余的举动了。
研究所提供的咖啡口感很差，和烂大街的速溶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别。江御迟的手里抱着咖啡杯，却也并不真的打算喝它。等到手中的咖啡杯温度逐渐冷却下来后，他再抬头看时间，距离他的规定下班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
江御迟毫不在意，反正他也不急着离去。他将杯子里的咖啡倒干净，冲了冲咖啡杯，然后拎起办公椅背上挂着的白大褂，慢悠悠地关好灯光出了办公室。此时此刻，他本该回家吃一顿精致的晚餐，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或许还来得及看一部电影。但是，江御迟走向的方向却并不是大门，而是研究所的深处，那个存放着他们倾尽这个时代的人力物力打造出的完美神明的地方。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打报告。
永远不要循规蹈矩。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走廊漫长曲折，蜿蜒得仿佛看不见尽头。周围的墙壁和灯光都是冰冷的蓝白色，走在其中，像是误入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罐。鲜红的应急指示灯偶尔闪烁一下，但它已经不存在什么实际用途。江御迟淡淡地看了一眼，原本就苟延残喘的指示灯终于彻底熄灭了。
他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被无限放大。研究所的大部分区域其实都是这样的：空旷，孤独，冰冷。人类号称将所有的资源倾泄于此，用现代科技打造了一个新的全知全能之神。
真可笑，真正的神明怎么会蜗居在这方窄小的天地里？
门禁系统经过重重加固，江御迟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总共有十三层——一个不太神话的数字。但是考虑到他们创造的并非传统宗教典籍里的神明，这一点小小的疏忽便也显得无关紧要起来。江御迟刷了一张黑色的身份卡，在轻微的提示音之后，厚重如生铁浇筑的大门忽然无声地打开了。一股虚无缥缈的香气迎面扑面而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洞开。
江御迟大步走了进去。
这是研究所的最核心部分。和外面区域冰冷无机质的简洁风格不同，这间大厅的装潢急剧转变。仿照罗马万神殿设计的穹顶高高拱起，上面绘制着《创世纪》中最经典的章节。地中海风格的立柱撑起了这个空间，使原本庄严的教堂感被冲淡，多了几分妩媚的海洋气息。墙壁上的雕塑和装饰又带有明显的巴洛克风格，甚至还能看见仿西汉设计的长信宫灯。
这就像一间汇聚了所有建筑学教材典例的空间，只不过它的设计者实在没有几百年前人类还保有的灵活多变的审美。乍一看，完全是几种不同的装修风格生硬地拼凑在一起，很是不伦不类。不过，它的现居住者很可能并不会在意这些。
在房间的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立体投影仪。此刻，高达数米的虚幻地球正被投射在房间的正中央。如果有百年之前的人类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感到大吃一惊：他们所熟悉的大陆板块构造在与远古相比并不算漫长的千百年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板块相互挤压或是开裂，造就出新的山峰和峡谷。低洼的国度被淹没，缺水的地带水源彻底干涸。新的文明出现，很快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地球不再是曾经的蔚蓝色，而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墨绿色水体环绕——看上去像是掺杂了过多有毒物质。在残存的地表的不同地方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红点，有些熄灭，有些又会亮起。
而在这个星球的映像之下，正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看起来年龄不大，五官俊美，身材健硕，有着一头标志性的蓝紫色卷发，优美得就像是神的造物。只不过这个名作此时此刻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他只披了一件长袍，在听见身后传来的开门声时，随意指了指投影上一个正在黯淡下去的红点，说：“看，江御迟，这里又有人死去了。”
“是啊。”江御迟略微抬头看了一眼，红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衬得他的五官轮廓有些阴郁，“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但是每天都会有人出生。”青年支着下巴说，“这样的话，你的愿望要怎么实现呢？”
“这不是我的愿望。”江御迟在青年身边坐下，“这是他们的宿命。”
沈清时赖俄斯——这个时代唯一的人造神明转过头来，金色的眼睛里流动过奇异的神采。他打量着江御迟，问：“那这也是他的宿命吗？”
沈清时并不是第一次提起他。
早在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前，沈清时还未成型的时候，他就和江御迟说过这样一个梦境。
——我梦见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因为我在梦里只能看见他的眼睛，还有他白色的长发。
江御迟想了很久，才问他：你怎么确定他是很久以前的人的？
沈清时说，因为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而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绿色了。
江御迟当然知道沈清时是在说谁——不如说，早在他第一次讲起这个梦境的瞬间，江御迟尘封的记忆又被人开启。他意识到，沈清时所说的，正是曾经的希望：为人类而生、又因人类灭亡的司柏斯。只不过司柏斯消弭时的记忆太过惨烈，以至于江御迟至今回想起知道失去他的那一天，都会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疼痛过了。
在长达以年为计时单位的漫长沉睡中，江御迟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淡忘这段过去——他也确实做到了。当曾经所有的愤恨和不甘都化为漆黑的恶意时，他好像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了。身为一个魔法生物，他曾经按照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安静地生活，注视着时代的更迭。可是很久以后，江御迟才发现，他所以为的安稳生活，只不过是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换取自己所见的虚假和平。
永远不要循规蹈矩。在江御迟将曾经的痛苦化为一道可以与人谈笑风生的伤痕之前，他就因为顺应规矩失去太多人了。
魔法生物的生命足够漫长，漫长到足以让他将那些痛苦的过去遗忘又再度想起。当那些恶意终于在多年的酝酿中超过阈值的时候，他选择了反抗，将恶意化为滔天的怒火，点燃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时代。
可是，在这个就连人类自己都丧失了梦境的时代，他们的造物又为什么会梦见微弱如星火的希望呢？
沈清时的话又将江御迟带入了那段回忆中。他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个虚无的地球，直到红点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烧似的痕迹时，江御迟才如大梦初醒一般低下头捂住眼睛，轻声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遇见他，他又是什么人呢？”
“不知道。”沈清时早就习惯了这位奇怪的研究员的举动。不管他是发呆出神还是突然嚎啕大哭，他大概都不会感到惊讶，“他是谁、我为什么会见到他，这很重要吗？”
“这取决于你。你觉得他重要，那他就是重要的。”
“我什么也不觉得。我只是梦见他。”
“仅仅是梦见，就足够让你产生这种程度的好奇心么？沈清时，恕我直言，这可不太像你的作风啊。”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固定的作风。对我来说，他的出现，不过是一种‘选择’——和你曾经灌输给我的一样：贪婪、傲慢、暴怒、妒忌，人类的七宗罪，又或者是战争、死亡、伤害、毁灭，这些本该由你加以把关的东西——对我来说，他和它们是一样的。”
“但是你只选择了他。”
“是。因为我梦见他，所以我选择他。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逻辑吗？”
“不，一点也不复杂。”江御迟笑了笑，“只是你大约没有想过，复杂的不是你的行为逻辑，而是你选择他的动因。”
沈清时有些奇怪地看了江御迟一眼。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略微垂着头，一缕发丝散落，挡住了他的侧脸。
“……他不是我给你的选择，”许久，江御迟轻声道，“他是实验中的不可控因素。”
“你说复杂的是我选择他的动因。”沈清时执着于江御迟一带而过的话题，“可我不觉得促使我选择他的原因是复杂的。”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
沈清时忽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在他可以做出的千百种选择中，他为什么会选择一个连脸都看不清、仅仅是在他的梦境中一闪而过的人呢？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江御迟给他的都是概念选择，而梦里的人是一个实体吗？
这或许也是一个理由，但不会是沈清时的理由。
看见他忽然变得有些迷茫的神态，江御迟抬起头看着他，轻轻将发丝带到耳后，“因为他是‘希望’，沈清时。我放任的，都是人类在千百年进化过程中保留的负面因素。这是他们的共性，也是他们自取灭亡的原因。但是他不同，他是孕育于人类、又高于人类的希望。“
“希望。”沈清时重复了一遍这个对他来说尚有些拗口的词，摇了摇头，“我没听你说过这个。”
江御迟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回到了最初始的那个话题：“还记得你刚才问我关于他的事吗？”
“记得，”沈清时说，“我问你，像人类一样毁灭也是他的宿命吗？”
“如你所见，他是很久之前存在过的人。”江御迟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理着白大褂的下摆。沈清时见他的动作也想站起来，但是被江御迟压了下来。他冰凉的手指落在沈清时的肩头，颇有暗示意味地捏了捏。
“从对于你来说或许算是很久以前的时间起，我就总是对人说，永远不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想到江御迟多次无视规则命令接触他的过往，沈清时点了点头：“你也确实做到了。”
“不，沈清时，这还不够。”江御迟忽然勾起嘴角，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口型：“不打报告就来看你，或是教给你不存在于人造人学习计划上的东西，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想要接近世界的真相，你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和魄力，更需要有不安于现状的反抗精神。在很久之前的人类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人。他们管他叫BlackSheep。他是安分吃草的白羊羊圈中唯一的黑羊，一个时刻蠢蠢欲动的不安分子。他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翻越栅栏奔向天边，是一个坏得无可附加害群之马。但是，他也会是第一个看见羊圈之外的世界的羊。”
“你的意思是？”沈清时挑了挑眉，心里对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下一秒，江御迟就说：“想知道的话，就成为他，然后回到过去看看吧。”
在那个几乎要燃烧殆尽的虚幻地球之下，沈清时蓦然睁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江御迟曾经见过的广阔天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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