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你,我说你会浪费,你还不乐意。”马可嘲笑道。
“你们真的是在喝这东西?”伊芙从水壶中倒了些水,给自己漱了漱口。
“那还有假?”马可挑了挑眉。
伊芙不太相信,她拿起那只长柄壶,朝里面看了两眼,却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她给身旁的杜卡马倒了一些,又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着,心中更是疑惑。最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些。
强忍着那股吐出来的冲动喝下了肚,这东西味道诡异又腻人,就像掺了火锅底料的百利甜,当真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你这喝法不对。”另一边,一个右手缠绷带的壮汉说道,“你应该一口干,就像喝廉价烈酒一样,别去品它。”
“等下次吧。”伊芙今天实在是不想再喝这又辣又呛的东西了。
在这样一个年代,交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可以带一瓶酒、一些烟丝,又或是从地里刚挖的土豆,混入作乐的人群之中,说几句俏皮话,夸一夸对面朋友的胡子和靴子,便能收获一群乐于分享的新朋友。
或许是因为受到当地氛围影响,围坐在篝火旁的这些骑士们今晚都有些沉闷,似乎除了喝那勾兑出来的重口味饮料,就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说点什么吧。”马可对他们的同伴说道,“我跟你们说——这位小姐好奇心可重了,她想看看咱们这群老骑士是怎么混日子的,你们就不表演一下?”
“这里就属你绝活多。”另一位骑士说道,“你不表演,谁表演?”
“我?那我就先表演一个‘骗你一枚银币’。”马可说着,便举起手里的金属杯子,伸到那人的眼前,“拿来吧。”
“一边去。”那人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
“这不是表演绝活吗,你该配合我。”马可又耍起了无赖。他见这人不搭理自己,于是自己从怀里掏出了两枚铜板,扔进了杯子里。他将咣啷作响的杯子举到这群伙伴面前,用他那惟妙惟肖的外国人腔调嚷道:“行行好吧!”——连说了好几声,连远处站岗的士兵都听见了。
伊芙终于没憋住,笑了出来。随后她又板起了脸,评价道:“烂活儿。”
马可咧着嘴笑,他站起身,蹲在伊芙面前,就这样颠着手里的金属杯,发出一连串恼人的噪音。
“行行好吧。”他说道。
伊芙知道自己又得破财了。她往杯子里扔了一枚银币,马可这才恢复正常,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真是位心地善良的阔小姐,愿您能早日寻得心上人。”他说道。
“你可真是够无赖的。”伊芙说道。她今天倒是没有不高兴。
“你看,这就不算烂活了。”他从杯子里取出银币,贴在唇上亲了一口,这才收入囊中,“人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骗,其实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很蠢。如果骗子表现得很蠢,那你就会想,他都这样了,那就给他得了。”
“你这不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吗。”
舒伦堡的黑夜来得很早。篝火在夜风中摇曳着,必剥作响,被烧断的柴禾塌陷下去,被火焰烧灼,丝丝缕缕的火星飘散出来,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人们将红色的焰火围困在中间,让它聚成一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沉寂在未知的黑暗中,城镇消失不见了,摇身一变成了孤独寒冷的荒漠。有时远处会出现影影绰绰的光点,就仿佛是从梦魇中降临的怪兽,它一步一步地靠近,却又从未接近一步。
伊芙坐在垫着篷布的木柴捆上,看着这群沉默无言的骑士,感受着入夜的寒冷,不禁遐思纷飞。她想起了远行与冒险。这种想象来源于少年时期的伟大之梦——为了一处在古老传说中被允诺的财富、为了解救心爱之人、为了惩治邪恶与凶戾,怀着不同目的的英雄们踏上了征程。他们一路驱散狼群、对抗野匪、提防着蛊惑人心的邪恶魂灵,如今刚穿越了一片诡谲怪诞的黑树林,此时正坐在这片荒漠之中,做暂时的休憩与整顿。
黑夜让空间变得狭小,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骑士们有了一些醉意,也终于舍得说话了。他们起初是在谈起了执行任务时所发生的趣事,然后又说起了一些自称是“亲眼目睹”的灵异事件, 最后又探讨起了关于那些会说话的类人种族到底能不能吃以及敢不敢吃、好不好吃的问题。
“咱们应该来点音乐。”对面的壮汉说道。他摇了摇身边喝醉的伙伴,可这人却只是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他睡在这里不怕冻坏吗?”伊芙问。
“埃尔坦辛身体好,没关系。”一旁的杜卡马说,“我记得有一年冬天,也是聚在一块喝酒,结果这家伙醉倒在了路边,当晚下了一整夜的雪,我们找了他一个上午没找到,结果后来他自己从雪堆里爬出来了,真够命大。”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要搁现在,白扯。”埃尔坦辛在地上翻了个身,闷闷地说。
“喂,你的琴呢?”壮汉拍了拍他的脸问道。
“好像——在我身子底下。”埃尔坦辛挺了挺腰,从身子底下抽出了一把弦琴。
“真有你的。”壮汉啧啧叹了两声,将琴搭在了腿上。
“坦多,你这手能弹吗?”马可指了指他那被绷带缠着的右手。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码事。”壮汉举着手,颇有些手足无措。
“把那玩意扔一边吧,这里再没人会弹了。”马可说。
“给我吧。”伊芙伸出手。
“你会吗?”壮汉说,“这是东部琴,和你们在学校里教的不一样。”
“大同小异。”伊芙接过了琴,放在膝上拨动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
“有什么问题吗?不会弹?”马可见她皱起了眉,于是问道。
“可能需要调一下音,这琴走音走得厉害。”伊芙将琴平摊在大腿上,也有些犯难了。
“这好办。你听着,我给你吹一个音。”躺在地上的埃尔坦辛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阵子,最后摸出了一只小口琴,放在嘴上吹了两声。
“你这是标准音吗?”伊芙总觉得他吹出来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就当它是。”埃尔坦辛说道,“可能是放的久了,簧片有点问题,不耽误。”
“好吧。”伊芙调好了第一弦后,又陆续调好了其余几根弦。她随手弹了一段童谣小调,周围陆续响起了掌声。
“焕然一新。”马可夸赞道。
伊芙有段时间没摸过弦琴了,如今再次拾起,手生得很,只能从最简单的旋律开始弹。骑士们喝着威克布隆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闲聊。散漫的琴音低低奏响,气氛与刚才不太一样了。伊芙拨弄着琴弦,曾经罗兹教她的那些小调也逐渐被她回忆起来,她虽经常弹错,但偷瞄了几眼马可与杜卡马后,见确实无人理会,也就放开了手脚,开始弹奏起一些节奏稍快的民间小调了。
马可本来还在大谈特谈,这时也终于说不下去了,他叫住了伊芙:“喂,小白兔,聊天时怎么还弹这么复杂的曲子,你这不是存心捣乱吗?还有,你这些曲子都是跟谁学的,上一首《珊朵剌樵夫》——我记得上次听这曲子的时候我爷爷还在世。”
“你毛病可真多。”坐在伊芙旁边的杜卡马有些听不下去了,“人家弹得多好,平时你想花钱都听不到。”
“是听不到,这些老掉牙的曲子现在可没几个人会。”
“所以你听到了就会死是吗?”
“好了,你们也别争了,我弹点别的。”伊芙及时制止了两人的争吵。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伊芙弹的是和弦。羽地北方很少有这样弹琴的,伊芙放慢了弹奏的速度,尽可能地减弱了声音的穿透力。骑士院的男学生们经常会这样弹琴,他们运用一些类似弗拉门戈式的技法,弹出一些潇洒而优美的曲调,以此来讨女生们的欢心。骑士训练所就有一个名叫“流浪者之诗”的社团组织,圣丰岳的骑士们有时会在社团中教授一些流浪乐器的技法,伊芙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去听一听——虽然学不会,但看别人表演还挺有意思的。
伊芙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弹奏之中,也不再去听周围人的说话内容。夜逐渐深了,身边的杜卡马指了指她的身后,伊芙这才发现阿万娜正站在那里。
“阿万娜,你也过来坐?”伊芙往旁挪了挪,给她留出了位置,但阿万娜却摇了摇头,依旧站在原地。
“也是,时间确实有点晚了。”伊芙站起身,“我该回去睡觉了。”
“走前再来一杯?”马可指了指放在篝火旁的长柄壶。
“这……那我再试试。”伊芙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仰着头一口干下。不知为何,虽然她很不喜欢这味道,但如果今晚不再来这么一口,心里又有些惦记。
看她喝得这么干脆,骑士们都朝她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
“谢谢你的琴。”伊芙将弦琴放在了埃尔坦辛的肚皮上,随阿万娜一同离开了。
眼见少女的身影隐入了黑暗之中,骑士们又陷入了片刻的沉寂,埃尔坦辛也抱着琴从地上坐了起来。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有着意味不明的神采。马可是第一个笑出来的,随后,其他人也跟着低声笑了起来。
“坦多,你怎么知道她会弹琴?”杜卡马问对面的壮汉。
“小姑娘会不会我不清楚,但我肯定不会。”坦多夫扬了扬自己被包扎的右手。
“我问你,你这手是真受伤了,还是……”马可问他。
“没事包着手装残废,你觉得有意思吗?”坦多夫反问他。
“但我还是觉得……不像。”马可摇了摇头,“以你的身手,抓一头狼就能把自己伤着?”
“那你来闻闻看,这手是不是上了药。”
“就算上了药,也不能——”
“你闻闻看。”坦多夫将手伸了出去。
马可将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却什么都没闻到。“没有啊?”马可说。
“你再仔细闻闻。”
马可又仔细嗅了嗅,也就是在这时,坦多夫翻开了手掌,一小撮白胡椒粉就这样被马可吸进了鼻子里。
伊芙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哄笑声。她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太好受——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场,所以他们今晚才没玩得尽兴。
“对不起,我不该来这里找您的。”阿万娜听到伊芙的叹气声,不禁开口说道。自从她跟着伊芙之后,连对伊芙的称呼都改成了“您”。
“没什么该不该的,你也不欠我什么。”伊芙说道,“咱们这边没有贵族和奴隶,所以你我都是普通平民。我愿意帮助你和你哥哥,不是想从你这得到什么。”
“但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感激您。”阿万娜说。
伊芙的举手之劳,对于她来说,却是有着万钧之重。
“你能好好地活,那就算是感激了。”伊芙和她并排走着,并握住了她的手。伊芙今晚一直在弹琴,手指又肿又热,与女孩冰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万娜的手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手,手上满是冻疮和老茧。
“你弹弓用得好?”伊芙问她。
“当然了,我打得可准了,你要看看吗?”阿万娜说着,便身手从裙子下面掏出了一把弹弓。她所用的弹弓是一种当地的打猎用具,看着有点像投石索。阿万娜此时穿的旧衣服还是露美茜送给她的,也是带围裙的女仆人装扮。
伊芙实在是懒得去猜她把这东西藏在哪了。
“今天太晚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试?”伊芙和她商量。
“嗯。”阿万娜重重地点了点头。
伊芙对阿万娜今后的去处已有了初步的打算——她计划把她送去百里琳那里,让她来帮忙安置。玫瑰复仇会大概会愿意收留她。不过在此之前,这事也要和阿万娜本人好好商量,并征求她的意见,以免她误认为自己是被转手卖了。
离预定的行动日期越来越近,骑士们也都收敛起了散漫的性子,将刀剑与枪支擦得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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