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神秘组织的恐怖威胁不断升级,奥委会没有给出具体的回答。从有关部门的发言来看,北京奥运会很有可能退迟到明年……”
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说道。
海瑟薇一连换了三四个频道,都是相同的报道。
屏幕一黑,又换了个频道。
“公安部还没有发布针对恐怖组织的调查结果,据悉,恐怖威胁经过了精密的策划,国际社会对此作出强烈谴责……”
电视屏幕再次切换。
“四年一届的奥运盛事极有可能变成五年一届。北京究竟能不能在2009年以前举办奥运会还是个未知数……”
我夺过遥控器,关了电视,懒洋洋地坐回沙发。
先说一下,偷窃事件再现之后,时间隧道打开,我第二次被卷入时间跳跃。
这一次着陆的日期是2008年9月25日,也就是昨天。
我失去意识那段时间,海瑟薇乘坐她的时间机器回收了我的触屏手机触,着陆之后还到我手里。为了让我准确把握未来的记忆,她在细节方面可以说是精益求精。
从着陆开始,我就一直在关注新闻,用来确认这条时间轨迹的改变情况。
昨天到今天,电视里报道的全是北京奥运会受到恐怖分子恐吓而不断延期的消息。
除此以外也发生了一些和我的记忆不相符的事件,但比起奥运会的延期,那是小巫见大巫。
“你怎么看?”
我向正在看杂志的海瑟薇搭话。
“我没记错的话,2008年的奥运会根本没有遭到恐怖威胁,当年8月8号如期举行。今天都9月26号了,这条时间轨迹上的奥运会好像还没举办。”
“奥运会在2008年8月8日开幕是正常时间轨迹上的事件,不是这一条的。”
海瑟薇用习以为常的口气复述了现在的情况,一边喝了口我泡的绿茶。似乎是类似的情况看得太多,早都见怪不怪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这种大事哪是说改变就改变的。”
“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偷窃事件的推迟导致的连锁反应。”
她放下刚看完的杂志,又从书堆里抓起一本没看过的。
“小偷迟了三个星期偷我家,结果导致北京奥运会无法按期举行?”
咋看之下,两件事毫不相关。就算有一点点联系,我也无法想象中间那复杂的过程。
奥运会这种关系全世界的大事件都能被改变,发生在我生命中的小事更不用说。
“这就是蝴蝶效应。偷窃事件导致了别的较大的事件的变化,事件环环相扣,奥运会延期已经算好了,你应该庆幸没有发生世界大战。”
海瑟薇冷静地告诉我。
“我才高兴不起来。”
我没有亲身体验过时间跳跃的话,一定会觉得她的话十分滑稽可笑。
但是这条时间轨迹上,北京奥运会确实推迟了。
“发生了的事没法改变。”海瑟薇说道,“与其关心那些你力不从心的事,不如把心思放在你的人生轨迹上,好好想想下一次大事件。”
第二次时间跳跃没能跨过2008年9月29日。
那是我最不愿意去想的日期,那天是——
“车祸事件发生的日期……”
2008年9月29日早晨,爸爸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
我其实是第二天才知道消息的。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哭得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听到她电话里恸哭的声音,我唐突地意识到,那是爸爸最后踏上一次回家之旅。
“还有几天?”海瑟薇问。
“三天……不,三天不到,应该说两天半……”
两天半之内,如果不采取任何行动,爸爸又会在回家的高速路上车祸身亡。
对于时间跳跃后的我,这是第二次面对爸爸的死,而且是在提前知道可以避免的前提下。
“就算事先知道……还是要让它发生?”
“是……”
我回答着,却无法流露出自信的目光。
“这和偷窃事件不一样哦。偷窃事件失去的只是有型的东西,这次是你亲生父亲。”
好像是在暗示什么,海瑟薇喋喋不休地提醒我。
“我不承认人生可以重来!”
“不是已经重来了吗?”
“时间跳跃也不行!”我狠狠地挥手,“偷窃事件仅仅推迟了三个星期,就导致奥运会无限延期。这次如果阻止车祸事件,连锁反应肯定会导致……”
脑袋忽然一片空白,想不出未来的可能性。
“……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海瑟薇从容地眨了眨眼。
修长的睫毛以慢得让人窒息的速度闭合,然后分开。
“还有三天时间,好好思考吧。”
她抿了口绿茶,又开始读杂志。
我很羡慕海瑟薇,随时随地都能保持百分百的冷静。
不管她听没听,我对她说:“没什么好思考。我知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本来应该发生的偷窃事件没有发生,所以需要做点什么来弥补。这次……只要什么也不做就好。”
什么也不做,眼看着爸爸车祸死掉,不去救他。
……有这种想法的人,道德品质何其恶劣。
“你果然是个自虐狂。”
海瑟薇冷言评价。
我很想反驳说“你这刚认识我一个月的女人究竟了解我多少”。但是想到我现在做的事,远不是一个自虐狂能够形容的。
“……也许吧。”我淡淡答道。
和海瑟薇中间不过隔了一条茶几,但她那沉着的脸庞好像隔了几光年一样遥远。
我趟回沙发,思绪立刻飞回四年前的今天。
今天晚上,爸爸会打电话回来,在电话里告诉我他长假哪里也不去,打算回家带我好好玩一个星期。
想听到爸爸的声音,又怕听到他的声音。
对我来说爸爸四年前就去世了,死了的人活不过来,更谈不上听到他的声音。
我可以阻止他上车,那样他就能活下来。可是,我四年前就坦然地面对了爸爸永远死掉的事实,阻止他上车就等于否定了自己过去的决定。
内心充满矛盾。
好像有座活火山在心里翻滚,胸腔热得发烫。
我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罐可乐,猛灌一口。
喉咙和口腔被碳酸灼烧,痛得发麻。
能把心情和思维也麻木的话该多好。
海瑟薇不声不响地走到厨房,把刚才装过绿茶的杯子放进水池。
放下马克杯,她转过身。
“你和你爸的关系不是很亲密吧。”
“小时候我们关系可好了。除了工作,他去哪里都把我带上。”
爸爸喜欢钓鱼,小时候,他每次钓鱼都把我带上。
小时候的我不是个有耐心钓鱼的乖宝宝,老往爸爸钓鱼的池子里扔石头。
石子噗通沉到水里,鱼群一哄而散。
每到这个时候,爸爸的脸上总是故意露出些许恼怒的表情,对我把鱼吓跑的行为表示不满。但不是真的气我。一看到我嘿嘿嘿傻笑的脸,他也绽放出慈爱的笑容。
“没问你小时候,我是说后来。”
海瑟薇听出我刻意的用辞,接着问。
后来——
眼前似乎突然出现一只大手,重重地扇我一个耳光。
打在我脸上的脆响——和那麻辣辣的痛感——犹如发生在五分钟前一样真实。
这是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每次回忆起少年和爸爸渡过的时光,第一个浮现画面的就是那只大手。
接着就会被那只大手重重地扇一记耳光。
“不!”
我退了一步,捂住头。
喝剩一半的可乐罐从手里滑落,发出一声金属的闷响,黑色液体咕咚咕咚流到脚边。
“不要这样!”
我想忘掉那个画面。
多年来我若干次试图忘记那个画面。
“海瑟薇!”
我用愤怒的目光直视海瑟薇,手指不觉加了力,握成双拳。
为什么要逼我想起来?唤起别人黑暗的记忆对你有任何好处吗?
“果然如此……”
海瑟薇眨了下眼睛。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沙发上喘息了。
每次在脑海里看到那只苍老的大手,脖子就好像被狠狠地噎住,一丝缝隙也不留,像是要把喉管捏碎一般,呼吸被无情地阻断。
即便意识到那只是回忆,我还是呼吸困难。
“逃不掉的时候就主动去面对。”对面沙发上的海瑟薇说道,“不要试图抗拒,让它进到你里面去。”
“我听不懂。”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没承认罢了。”
“我不知道!”
不论她是什么意思,总之我听不懂她的话。
说来可笑,自从她出现以来,她说的话我听懂过几句话呢?
“自己考虑吧,你的真实想法你最清楚。”
***********
大约晚上9点,我手边的手机响起单调的电子铃声。
声音来势突然,我和对面沙发上的海瑟薇都被吓了一跳。
我摸出手机。
打电话来的是爸爸。
这次,我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没有抵触,直接按下通话键。
“喂,儿子,有件好事告诉你,准备好没有?”
爸爸用故弄玄虚的语气说。
他想说的好消息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但他并不知道他还到不了华芳,就在高速公路上遭遇了车祸。
不用说了,长假你要回家。
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吞了回去。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喂?信号不好?”
“我听得见。”我回答。
海瑟薇听出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她放下手里的杂志,像个警察一样,严密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只要我一句话,就能避免爸爸的死。
我就像是来自未来的死神,爸爸的死活完全掌握在我手中。
但是,为了保证车祸事件的发生,我不能说。
无法决定说什么,先拖延时间再说。
“你说,我听着。”我告诉爸爸。
“这个假期我不用上班,打算后天回家。公司那边已经说好了,长假好好陪你玩五天。”
爸爸的话与我的记忆中的声音重叠了,一个字不差。
心脏被某种酸的东西浸透了,痛得我喘不过气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流到下巴。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你会死在回家的路上!
“不要抗拒它!”
海瑟薇突然发话。
“我没有抗拒!”
我捂住手机话筒,吼回去。
我甚至不知道海瑟薇指的是抗拒什么。
“抗拒?抗拒什么?”
声音被电话那头的爸爸到了,他一头雾水。
“没有,我在和朋友说话。”我赶紧回答,“改天说吧,我现在忙做作业,先挂了。”
像是挂断恐吓电话一样,不给爸爸回话的机会,大拇指已经按下了挂断键。
挂断之后,手指仍然按在那个键上,直到关机。
不关机的话,爸爸有很大的可能打回来。
我没有勇气再听一次他的声音,那声音有着硫酸般的腐蚀作用,一层一层把我坚强的外壳侵吞,不到我说出“千万不要回家”不罢休。
耗尽了力气,我瘫软在沙发上。
这样就好。什么也不做,就能“成全”爸爸的死。既符合他的时间轨迹,也符合我的时间轨迹。
“呵呵呵……”
嘴里漏出魔鬼般的邪笑。
我已经残忍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吧……竟然想用爸爸的生命来铺垫我的美好未来。
这是何等自私、何等丧心病狂。
“呵呵呵呵……”
蚕食人类的恶魔大概就是这样笑的吧。
“海瑟薇,这和见死不救有区别吗?”
我看着天花板,双眼无神,用自嘲的口吻问海瑟薇。
“就结果来看,没有区别。”
不愧是海瑟薇,一针见血。
“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见死不救,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在我的眼里,我已经不配做人了。
“很遗憾,人生里绝对无法改变的两件事一个是死亡,一个是出生。”海瑟薇冷笑道,“你是作为人来到这个世界的,这辈子注定是人。”
她翻过一页书。
我没有从她的话里得到任何安慰,她也没有安慰我的意思。
***********
那天夜里,我做了恶梦。
客厅响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烧瓶变成了玻璃渣,散落在客厅的地板上。
那是我做大气压实验的烧瓶,就这样被爸爸当垃圾摔了。一起摔碎的还有我的心。他不光是轻视我做实验的道具,更是在践踏我的梦想。
怒火攻心。
忍得太久了,他才会得寸进尺。儿童时代的我不敢反抗父亲的权威,但是初中时代的我顾不了那么多。
“去你的!你只知道叫老子学习!”我生平第一次对爸爸爆了粗口,“要是学习好就可以当天文学家,老子就不用搞实验了!”
被儿子辱骂,爸爸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他比我高差不多一半,手臂比我粗三倍。
啪!
啪!
两耳光打得我两眼发黑,差点倒在地上。
妈妈拉住了暴怒的爸爸。
被扇了两耳光是很痛,但我没有打回去的意思。不是我觉得爸爸有道理,而是不想挑战他仅有的威严。
男人如果在儿子面前失去了父亲的威严,就失去了一切。
爆粗口是不对,但是我在气头上,说话完全不经过思维。
“狗东西,老子生你养你,到头来你充老子老子!”爸爸的火气越冲越高,妈妈柔弱的手臂已经拉不住他了。
和我一样,他在气头上,做事说话不经过思维。
那时的我已经明白,打孩子是家长无能的体现,只能说明他们没有道理或者没有以道理说服孩子的能力,才采取暴力。
爸爸每多打我一下,就会多失去一分父亲的威严。
我冷眼把他的盛怒看在眼里,心里暗自期待他打过来。
如果被暴打一顿,最多就是受点皮肉之苦。而爸爸将一辈子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丢给爸爸一个长辈看不争气的晚辈的冷笑。
这个笑容对爸爸来说太过激了。
他干脆一把推开妈妈,像条发狂的疯狮子一样冲上来,抡起强壮的手臂,朝着我的眉心就是一拳——
“你敢打!”
一边咆哮一边睁开眼睛,发现天亮了。
满头大汗,睡衣和枕巾浸满汗水,湿得发腻。
爸爸在梦里打过来的一拳太过真实,醒来之后仍然心跳不已,额头似乎还有痛觉残留。
又做了这个梦。
爸爸死后,我隔不了几天就会做一次这个梦。
虽然是梦,但我确确实实和爸爸吵过那么一次架。那次吵得很厉害,之后我两个星期没和爸爸说话,他也不打算跟我和好。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互把对方看作陌生人。
那时的我甚至产生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心里只想着赶紧长大成人,彻底离开爸爸的家——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把这个房子当作我的家。
拜吵架所赐,我和爸爸的关系彻底决裂,后来虽然在妈妈的劝说下和好,但是再也没能恢复小时候那样亲密的关系。
从爸爸出车祸到我在接受爸爸的死那段时间,这段吵架的记忆反复出现在脑海中。四年过去了,情况好了一些,但是每到记忆差不多淡化的时候,一个梦就把这段记忆刷新。
“拜托,饶了我吧……”
自言自语过后,我翻身下床。
洗脸的时候,海瑟薇走了过来。
透过镜子,可以瞟见她站在我身后。
“不上学也没关系。”她开门见山地说。
“那不行,我得尽量避免偏差值的产生。”
一边把水泼到脸上,一边回答。
“我不认为你今天有心情上学。”
“除了极个别的喜欢上学的变态,谁有心情上学啊。”
“上学可以,别做傻事。”
“哦,谢谢关心,我没打算做傻事。”
用手把水抹掉,伸手去抓干毛巾的时候,才发现忘了把毛巾拿到洗漱台。
“接着。”
海瑟薇递了条干毛巾过来。
“谢谢……”
接过毛巾,擦了把脸。
毛巾上有股诱人的香味。拿到眼前一看,原来她递给我的是她的粉红毛巾。
洗完脸,我省下吃早餐的时间,开始穿鞋。
想快点离开家,离开海瑟薇身边。
她在身边的话我无法自由地思考,我不愿意眼睁睁看着爸爸出车祸,但在海瑟薇面前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海瑟薇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用监护人一样的严肃目光看过来。
“不行就回来。”
“我没事。”
“没事最好,有事就回来。”
她纠缠不休,突然让我感到很抵触。
我撒气地打了家门一拳,回头说:“你很烦。我说了我很好。你是观察者,好好看着就行了,我的事不要你管。”
丢下这么句话,我撇下海瑟薇跑出门。
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明知道我心情不太好,还大清早跑来找茬。
***********
我哈欠连天地走进教室,文竹和琪琪不约而同投来关心的目光。
“谢天野,怎么这种表情?要死要死的。”
某个男生不解风情地对我打招呼。
“你才要死!”
男生被我吼了个目瞪口呆。
也许是声音太大,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对“死”字太敏感了吗?
这种时候……没办法的吧。
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自己的位置。
隐隐约约感到海瑟薇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今天的我确实不在状态。
裤兜里传来轻微的震动,与此同时前排的文竹回头看了过来。
打开手机,不出所料是文竹发来的短信:
文竹:今天很霸气啊
唯独不想被这喜欢恶作剧的女人说霸气。
我:我很好不用担心
文竹:我可以帮忙哦,随时为你准备
我:不用了,没那么严重!
为什么是身体啊!她想让我想象什么啊!
我:谢谢你的好意,还是不需要
文竹:呜呜 o(T_T)o,好伤心
上课铃响了,我收起手机。
之后又有两三条短信被发过来,无视之。
真是,海瑟薇也好文竹也好都太多管闲事。我很清楚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什么也不做”,不需要她们多嘴。
结果下了第二节课,我还是被文竹拉到走廊上。
“干吗啊你?”
我甩开她的手。
也许心情好的时候会因为被美女拉着走路而沾沾自喜吧,可我心情烦躁的时候讨厌别人打扰,特别是文竹这种挂着恶作剧的表情想整人的。
“你知道吗?女孩子都很喜欢听故事的。”
“所以呢?”
我哪有心思去揣摩她那自我意识过剩的话。
“说吧。”
文竹把耳朵靠过来,好像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说什么?”
“放心,走廊上没人偷听。”
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她扭头看了一圈。
走廊上不是匆匆走过的高中生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那里聊天的,就算是我也不会特别去在意别人在谈些什么。
这样的环境确实适合说一些比较隐私的话,可高中的我和文竹的关系仅限于同学、知道名字。除开他们去我家吃饭的那次不算,我们究竟达没达到朋友关系都还值得商榷。
“没什么好说,我回教室了。”
刚转身,衣角就被文竹抓住。
“琪琪很担心你。”
“她担心我干吗?我们又不熟。”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文竹的脸突然阴下来,咄咄逼人地靠近我。从前只知道她是个强势的女人,没想到发起火来那么恐怖。
我退到墙角,文竹一只手越过我的肩膀抵在墙上,怒视着我。
在周围的人看来,我就是个被社会上的大姐大欺负的文弱小男生吧。
“我……知道。”
盛气凌人的文竹面前,我不敢撒谎。
高中时没看出来,但是看过琪琪帮我做饭的一系列表现之后,勉勉强强看得出来她对我有那么一丝好感。
但我不是很确定。
高中也好,大学也好,男生都是愚蠢的动物,看见女生对你好点,就以为对方对你有好感。
“这就对了。”
文竹双手抱在胸前,像看年龄差距很大的弟弟一样看着我。
“我也不明白你这种男人有什么好的,我们家琪琪居然看得上你。”
至少我学习好!
话说文竹就这样把琪琪的感情说出来没关系吗?表白这种事应该本人来说比较好吧。
“你在说笑吧……她天天对我大眼瞪小眼,对我有意思才怪。”
“谁知道呢?女孩子的心思是很复杂的。”
“别卖关子了,她到底喜不喜欢我?”
“你希望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如果我高中就和琪琪在一起的话,大学里就不会和美琴交往了吧。现在我站在美琴的男朋友的立场上,不可能对高中同学抱什么幻想。
“……还是……算了。”
“噗……”文竹噗嗤一笑,“开玩笑的,你还真信了。”
可恶,这女人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把我拉到教室外就是为了捉弄我吗?
讨厌也要有个限度。
“好了,没事我回教室了。”
文竹把我按回墙角,宣告我想回教室的意图第二次失败。
本来就很糟糕的心情被加上了被**般的压抑感,有种什么东西就快从体内爆发的预感。
“你还没说你在烦恼什么。”
“不关你的事。”
“哈,果然是有心事啊。”
文竹张大了嘴巴,摆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饶了我吧,我和你连朋友都不是。”
这个回答让文竹挂上了愤怒的脸色。
难道说她把我当成了朋友,却被我无情地拒绝了?不太可能,我的人生轨迹和她本来就没什么交集。
她对我来说充其量是我暗恋过的女生,仅此而已。
“你居然说这种话!”
琪琪突然出现在文竹身后的走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我看。
她生气了。
两只手垂在下面,好像想握拳头,又握不上。十个指头都在微微颤抖。
刚才“朋友都不是”那句话给她的打击似乎比对文竹的直接打击还深。
女人都看不得好朋友被伤害吗?
我应该说点什么来挽回局势?
我不知道。
本来就不擅长言辞,更不要说现在我被即将发生的爸爸的车祸烦心。
“至少……说句对不起。”
见我没有反应,琪琪要我向她的好友道歉。
一股冲动涌上来,我未经思考便说道:
“关你什么事啊?你这家伙为什么动不动对我发脾气啊。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啊?”
“什么?”琪琪的脸涨得更红了,“谁对你发脾气啊!”
“现在就是!喜欢我你明说,不要动不动对我瞪眼发脾气。男人婆一样,谁会喜欢你才怪了。”
我当仁不让地还击。
说到这个份上,看你还敢不敢纠缠我。
“你……我……”
她试图解释什么,但是生气过度,反倒语无伦次。
好像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
看到琪琪的这个反应,我稍微有点后悔。大概是说得太重了。不过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呜呜……”
琪琪的眼圈红了,一粒经营的泪珠逃出眼眶。
她意识到自己哭了是几秒钟之后的事了。一向只对别人露出坚强一面的她哪里受得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弄哭的委屈,转身跑了。
“哼,莫名其妙。”
看着琪琪跑远的背影,我冷言道。
清脆的声音响过,脸上传来麻辣辣的感觉。
半晌才反应过来,文竹当着全走廊的人面扇了我一耳光,转身追琪琪去了。
这一耳光血淋淋地揭开了我心里的伤疤。在我眼前,文竹的手与父亲的手重合了。
和初中那次吵架一样,那次我也是试图唆使爸爸打我,企图把自己放在道德的至高点,剥夺爸爸仅有的父亲威严。
不同点是上次是被爸爸扇耳光,这次是被同龄的女生。
走廊上传来刺耳的窃笑声,鄙视的目光层层叠叠压过来,似乎想把我推下阳台摔死。
我不是故意弄哭琪琪的——只是一时冲动,失去理智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敢相信——我一连把文竹和琪琪都得罪了。
说起来文竹也没什么错,她只是好奇……不,也许是在关心我,才问我在为什么烦恼。
我却差劲地拿这种事伤害她们。
这真是一个大三学生的作为吗?
如此差劲,如此欠缺考虑,比三岁小孩还不如。
上课铃响了。
教室里人太多,又吵又闷,看到就觉得烦。
一个人安静安静比较好。
离开教学楼,穿过正在上体育课的操场,来到实验大楼前的荷花池边。
名为荷花池,但是由于水池长期没人换水,荷花死光好几年了,池水发出一股腐烂的腥味。
感谢腐臭的味道——它迫使有意无意接近水池的人纷纷绕道,替我创造了难得的单独思考的空间。
总之,先整理一下心情。
坐在护栏上面,做了个深呼吸。
“天天,你的设定是人畜无害的路人角色,把女生弄哭还跑到臭烘烘的地方来不是你的风格嘛。”
刚以为可以一个人清静,身后便传来文竹责备的声音。
“是她莫名其妙。”
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保护颜面的话了。
“把女生弄哭就是男生的错。”
文竹毫不含糊地站在琪琪那边。
现在讨论谁对谁错完全是多余的。如果五分钟前的我能保持理智的话,肯定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对琪琪说过分的话。
脸上被文竹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刚才才给了我一耳光,现在又单独来找我说话。
“你陪我到臭水塘边逃课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
文竹坐到我旁边,看着远方,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你是不是出现记忆混乱了?”
说的真准。
我来自正常时间轨迹的2012年,对这条错误的时间轨迹上发生过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难道时间跳跃的事被她看出来了?或者文竹也是时间跳跃者?
不,上次问过海瑟薇,海瑟薇否定了除了我之外还有时间旅行者的说法。
“哎呀?那种表情……难道说中了?”
“才怪,你科幻电影看多了。”
我看着远处上体育课的班级,手指不断地敲打屁股下面的栏杆。
“很奇怪诶。你记得去年教师节那次吗?那天琪琪叫你值日,你发了几分钟呆,然后表情就像科幻片里那些不小心启动时间机器的人一模一样了。”
那是第一次时间跳跃后着陆的日子,具体日期是2007年9月6日。
突然就从2012年的星云大学回到华芳一中的教室,根本没搞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当然会露出那种表情。
“那天心情不好。”
文竹晦涩地笑了,说道:“记不记得我们送黄老师的礼物?是我们一起想的哦。”
该死,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暂且不说我没有这条时间轨迹上的记忆,就算是自己的时间轨迹上的,我也早忘光了。
“抱歉,我不记得了。”
“果然是这样啊。”文竹投来同情的眼神,“你果真忘了你是人畜无害的角色啊。”
我睁大了眼睛。
难道——
“买礼物明显是班长琪琪考虑的问题。我们又不是班长,就算参与,最多是我私下和她商量,关你什么事啊。”
被摆了一道。
我认栽。
埋下头,用沉默对文竹的话表示默认。
“……所以呢?”
“记忆混乱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心情不好可以找我商量,不要在走廊上把叶琪琪吼哭。太低级了。”
“我知道……是我的错……”
大庭广众之下做了那种事,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琪琪哭着跑掉以后,走廊上的人嘲笑我的那种眼神让我想自杀的心情都有了。何止丢脸,完全就是人生一大污点。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文竹靠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明说我刚进行过时间跳跃的话,她会笑个四脚朝天吧。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来展开对话。
“那个……如果你事先知道了未来发生的事,你会做些什么?”
“买彩票啊。”文竹想都没想就回答。
我噗嗤笑了出来。
“你好现实啊。”
被她这么一逗,心情稍微舒畅了一些。
也许是嗅觉神经被麻木的关系,水池边的臭味不那么熏人了。
“我果然记忆混乱了,居然问你这种问题。”
“你想说你是从未来时间旅行回来的?”文竹接着我的话开玩笑,“你倒是说说看时间机器是什么样子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诚实地回答。
“我说啊,天天。你玩角色扮演游戏我不反对,过火了就不好了。”
“什么意思?”
“上次你说海瑟薇是什么观察时间……”
“时间观察者。”
“对,就是那个。”她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后背,“醒醒吧,不要老是沉浸在幻想中了。琪琪知道海瑟薇和你同居的时候很伤心,后来听说你们不是那种关系,才好一点。”
她在手指上加力,拧痛了我的肩膀。
“你刚才说你们朋友都不算……对琪琪来说,这比看到你和海瑟薇交往的伤害还大。”
“我……”
倒吸一口凉气。
都怪自己口无遮拦,没什么好辩驳。
我羞愧难当,把头歪在一边,不敢面对文竹的眼睛。
“我把话说得够清楚了,你呢?琪琪那边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当然要道歉。动不动对我发脾气也许是她的不对,但是那不是我当着大家的面把她气哭的理由。”
“琪琪才没对你发脾气。”
“那就全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文竹闭上双眼,然后俏皮地睁开一只眼睛瞟我,“打算什么时候去道歉?”
这种事只要想着明天,那就会变成无限期的拖延。
两天以后的车祸事件是决定我未来时间轨迹的日子,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不知道。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
这么想着,我露出坚定的眼神:
“……今天!”
“好样的!”
文竹又狠狠拍了我的背一下。
啪的脆响过后,留下针扎般的刺痛。
“你说的哦,要是今天不去道歉,明天要你好看。”
“我知道!”
看到文竹那女王般的眼神,我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拖沓。
***********
放学后,我不声不响跟在文竹和琪琪后面。
高中时因为暗恋文竹,我做过尾随的事。拜那时的变态的行为所赐,到现在还记得她们两个的回家路线。
看着她们在十字路口说再见,我追了上去,在一家家电商场门口追上了琪琪。
“叶琪琪!”
距离缩短到差不多五步的时候,我对着她身后喊道。
早上才把她逗哭,现在估计理都懒得理我吧。
我是道歉的人,必须表现得主动诚恳。
“琪琪!等下——”
喊了两三遍,琪琪才听到有人在后面呼唤。
回头一看是我,她当场石化。眼神就像看见了扑过去的恶鬼,接着便移开眼球,惊慌失措地到处乱看。
“不要误会,我是来道歉的。”我跑到她面前,保持着两臂左右的距离,尽量把语气放得舒缓,“早上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实在对不起!”
“唉……啊?”
好像是做好了和我再吵一架的准备,结果我是来道歉的,琪琪有点不知所措。
“真的很抱歉!这几天我心情不太好,说话不经过思维。请你不要在意。真的非常抱歉!”
我再次道歉,只差没学日本人做鞠躬的动作了。
“啊,没事的!”
琪琪慌慌忙忙回答,目光稍微清澈了一些,似乎我在她眼里的形象正在从恶鬼变回普通人。
很好,就照这个步伐深入话题。
“作为补偿,你随便想个惩罚方式吧。”
“啊?”琪琪吃了一惊,然后在胸前飞速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还以为我惹你生气了,你再也不和我……”
“和你什么?”
“啊,没事。”琪琪的脸一下红了,扭扭捏捏地说,“那个……其实……我才应该道歉。害你……害你被竹竹打……”
琪琪被我气哭后,文竹仗义地扇了我一个耳光。
想到这里,脸上又传来隐隐的痛感。
“我不要紧。”我心平气和地回答,“我要谢她,多谢她一耳光把我打清醒了。”
“是吗……”琪琪红着脸别过眼球,“竹竹就喜欢做多余的事……”
说完,琪琪露出安心的笑容。
仔细看的话,留着短发的琪琪微笑的样子就像个小学生,相当可爱。要不是老是瞪我,我也不会误会她是讨厌我吧。
“拜托,不要什么也不做就原谅我,我会受到良心的煎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惩罚我吧。”
“你……好奇怪。”琪琪满脸困惑,“干吗老说惩罚啊。”
“大概是因为我是受虐狂吧。”
“嗤……”
琪琪噗嗤笑了出来。
她文雅地用手背捂着嘴,继续轻笑几声。
“唔……那么……可以陪我逛逛吗?”
两根手指低在一起,用没什么自信的语气问我。
“当然可以。请你吃东西也没问题,我有心理准备。”
“真……真的吗!”
琪琪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笑逐颜开。
十分钟后,琪琪和我并排走在河边的购物商场。
偷窃事件那次,我带海瑟薇来的也是这个购物中心。
明天开始就是国庆长假了,商场里积满了提前开始享受长假的中学生,其中八成穿着我们华芳一中的校服,包括我和琪琪。
我在门口的奶茶店买了两杯奶茶,这家店的奶茶都是自己调配的,香味很浓,喝过一口之后,余香留在鼻腔经久不散,比直接用奶茶粉兑水的好喝多了。
琪琪手里的是粉色的草莓味奶茶,很女生的颜色。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不习惯,和琪琪并肩走着,总感觉不自在,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光是做走路这个动作也变得不灵活了。
她咕噜喝了几口,开始向我搭话。
“我和竹竹经常来这里买东西。”
“满大的,东西很多吧。”
“是啊……你经常来吗?”
“不经常。我买衣服不是很频繁。”
“这样啊……”
说了两句就接不下去了。
和琪琪本来就没什么共同语言,绞尽脑汁才能冒出一两句刚才那样的无关紧要的对话。一路上她的脸颊始终泛着红晕,哪里都看,就是不肯正眼看我。
不论目光偏朝哪个方向,笑或者没笑,都能从她的体态和神情读出一分喜悦。
对琪琪来说,这是第一次与喜欢的人单独走在校外。
把这当成初次约会的话,还真是青涩。这样下去,气氛会真的变得像初次约会一样。
在情况变尴尬之前,先找个话题。
“对了,我对文竹也说了很过分的话,你不讨厌我吗?”
“啊……咳咳……”
琪琪被奶茶呛了一口,嘴角有浓浓的粉色液体流出来。
赶紧递过去纸巾。
“谢谢……”
“没事,我有随时带纸巾的习惯。”
她接过纸巾,擦去嘴角的液体。
“手上也沾上了。”
我把整包纸巾都送给她,回头一看,身后正好有张空的长椅。
“去那边坐把。”
“啊,好。”
在长椅上坐下,琪琪认真地擦拭沾到手指的奶茶。
我在旁边看着,无话可说,一味地吸着吸管。
巧克力色的液体渐渐变浅,装奶茶的塑料杯很快见底。
喝完奶茶,我开始数眼前走过的人数。
很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种让人窒息的空气,但是想不出来。
琪琪双手捧着装奶茶的杯子,过了很长时间之后,用有些低的声调说道:
“早上你那句话,真的太过分了。”
言语里漏出淡淡的不满,听得出她实际上很在意我早上的话。
“我很……抱歉。”
“现在来向我道歉,也是竹竹叫你来的吧。”
“呃……算是吧。”
被说中了。
我露出苦笑。
“我是真心想来道歉的,绝对不是只是因为文竹……”
“没没没,我相信你。”琪琪微笑着摇摇头,“看得出来……”
她红着脸低下头,那羞涩的样子真是憨态可掬。
有了她这句话,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被原谅。
大松一口气,靠在长椅靠背上,摊开双手。
不经意地做了这个动作,不过,这样一来,就有点像是把琪琪搂在手臂里的姿势。
琪琪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
她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情绪,好像还有点小开心。
玩弄衣角的同时,嘴角浅浅上扬。
这家伙是真的喜欢我吗……为什么高中时期没有发现?
如果早点发现的话……不,我不能这么想。
现在我已经有美琴了,不能再去想别的女生。
时间跳跃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美琴身边。如果我在这里对别的女孩子动心,我所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海瑟薇……不是留学生吧。”
琪琪再次打破沉默。
“什么?”
“就算是外国人,也不可能差到穿衣服的常识也没有的程度吧。”
“果然……看得出来吗?”
“买衣服就算了,都是你出的钱……”说到这里,琪琪的眼圈又红了,“为什么喜欢的人身边总是有别人……”
把海瑟薇当成了情敌,琪琪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海瑟薇和我同居吧。
心里传来淡淡的酸楚。
可我没法安慰琪琪。后天我就要第二次面对爸爸的死,需要安慰的是我才对。
我身子前倾,埋着头,双手合十,肘关节撑在膝盖上。
“为什么要撒谎……”琪琪咬着嘴唇,随时可能崩溃的样子,“明明……明明可以祝福你们的……”
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只要稍稍解释时间跳跃的事,所有的误会都可以化解。
可是做那种多余的事会导致偏差值的大幅上升。
琪琪是命中注定不能和我在一起的,我们都不过是时间的牺牲品而已。与其做多余的事,不如彻底伤害她一次,各自回到自己的时间轨迹吧。
“对不起……我有海瑟薇了。”
听到这话,琪琪露出蓦然的表情。
眼神如人偶一般空洞。在那几秒钟里,好像暂时失去了灵魂。
对不起,我撒谎了。
海瑟薇和我根本不是交往关系……说我有海瑟薇才是谎言。
琪琪又一次哭了出来。
看到眼泪沁出她的眼眶,似乎有血泪渗出我的心脏。
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竟然在同一天里把她弄哭两次?
我把身子歪到她的反方向,背后却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住。
“不要转过来……”
身后传来琪琪恳求的声音和温暖的体温。
“哦……”
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脆弱的一面吧。难以想象,当年那个看见我就瞪眼的琪琪现在竟然靠在我的背后抽泣。
心情复杂。
过去的我太不了解身边的人了。时间跳跃之后,我把文竹,琪琪甚至徐富贵都重新认识了一遍。尽管不知道时间跳跃的事,他们还是对我伸出援手。
以前本来不用一个人承受那些发生在高中时代的悲剧。稍微找个朋友倾诉一下的话,我应该也会轻松得多吧。
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呢?
如果没有时间跳跃的话,我永远也发现不了吧。
“过分……好过分……为什么总是慢别人一步……”
“你究竟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也许……喜欢上错误时间轨迹的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吧。
“我讨厌你……”
耳朵里听到的是讨厌,却感觉是喜欢的意味。
就算不是女人,这点直觉还是有的。
琪琪靠在我背后的这段时间,时间流流经平缓的河床。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在我背后微微抽泣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贴在我背后的温暖皮肤离开了,留下一片空虚的凉快区域。
“对不起……做了任性的事。”琪琪满面通红地道歉。
眼袋刷上了浅浅的黑眼圈,满脸都是泪痕,不过濒临崩溃的神情已经灰飞烟灭。
“没事,谁都有难受的时候。”
我僵硬地伸出手,放到她的额头,轻轻摩擦。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安慰。
“啊……谢……谢谢你。”
琪琪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
看到那会心的微笑,我心里却是一片苍凉。
“谢谢你陪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我笑着缩回手,“去洗洗吧。”
离开长椅,陪琪琪去到转角处的洗手间。
她洗脸的那段时间,我就等在外边。
可能是想洗干净点吧,琪琪进去了还一会好没出来。
我站着无聊,到处乱看。
洗手间对面不远,有台丢硬币抓公仔的机器。
不知道琪琪要花多少时间。以这台机器摆放的位置来看,她出来之后应该能第一时间发现我。实在不行还有手机。
就着心血来潮的情绪,我朝公仔机走过去。
三个一元硬币抓一次。
用摇杆操纵机械臂,呜呜游走在堆成山的公仔堆上空。
前两次根本就连公仔的脸都没碰到,最后一次勉强抓起来一只背着大袋子的复活节兔,夹子上升的过程中就掉下去了。
“该死,就差一点!”
锤了机器的操作台。
“诶?你在抓玩偶?”
琪琪洗完了脸,跑到我旁边。
泪痕完全洗掉了,变回了平时那干劲满满的样子。
因为是短发发型,显得特别精神。
“哎呀,掉了。”
我分神去看琪琪的时候,听到琪琪惋惜的声音。
身体里突然来了干劲,好像是想在女生面前逞一番威风,我又找摊主大叔换了十个一元硬币。
“……难不倒我的。”
“啊……嗯……不用勉强……”
投币,抓兔子,失败。
投币,抓兔子,失败。
投币,抓兔子,失败。
……
重复着这个无趣又耗钱的过程,九个硬币很快被机器吃光了。
这就是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既然如此,今天非抓到那只该死的兔子不可。
再次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十元——
“差不多回去吧……”
嘴上说着劝阻我的话,琪琪还是用一种小孩子看玩具的目光盯着复活节兔。
“不行,我不服。”
“再抓也是浪费钱,没那么容易抓的。”
“要不你试试?”
“不用了。”琪琪露出空洞的笑容,“上回我和竹竹试了好多次……啊,不不,我们其实没那么想要复活节兔……”
用小孩子看玩具的眼神看着复活节兔。琪琪的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没办法了。”
我又一次摸了她的头,露出无奈的笑。
“老板,兔子卖吗?”
最后,花五十块钱把复活节兔买到琪琪手里。
“真的?真的送我吗?”
以双手交叉的姿势把复活节兔抱在胸前,琪琪的眼里闪着星星,背景似乎也变成了粉红的幕布配着彩虹。
“是啊……就当是赔礼道歉的礼吧……今天弄哭你两次……”
“哎呀,都说没事了……真不好意思,太谢谢了!”
“没……没什么,你喜欢就好。”
琪琪兴奋地用脸蹭兔子。
开心的神情破绽百出地写在她的脸上,想象不出她是哭过两次的状态。
早知道礼物能哄她开心的话,一开始就应该买了。
***********
“所以,你只买礼物送短发,没有买我的份。”
我告诉海瑟薇今天放学之后发生的事之后,这就是她对事件的全部评价。
“那是偶然好不好?再说谁知道你会喜欢奶油蛋糕以外的东西啊。”
“没买就是没买,不要找借口。”海瑟薇强词夺理地抢过话头,“哼,真没想到你在那种心情状态下能坚持一天。”
“一般般了。”
我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
海瑟薇挪到坐在双人沙发的一边,轻轻拍打旁边的位置。
“坐过来。”
“干吗?”
我照她所说坐下后,问道。
看她那欲扬先抑的表情,肯定在谋划着什么。
“不要无聊。就想和你说说话。”
她像小猫一样蜷在沙发上,看我的眼神却让我感觉我才是宠物。
她想说的话题,不用说是明天的车祸事件吧。
“没什么好说。我爸明天一早上车,说不定我一觉睡醒就完事了。”
“果然还在想这件事。”
她搂住我的肩,冷不防把我拉倒。随后把我的脑袋放在她的腿上,形成一个膝枕的姿势。这家伙在家从来不穿裤子,我的脸就这样贴着她光滑的大腿。
这个画面给美琴看见的话该闹分手了吧。
“别这样……”
试图坐正,但是被她按住。
“才这种程度就脸红了……”海瑟薇在上面看着我坏笑,“真可爱。”
“不要说可爱,我又不是女人。”
“不要在意细节。”她像摸宠物绒毛一样轻抚着我的头发,“来继续昨天的话题。你和你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搞得关系紧张?”
“我不想谈这个。”
说着,我用手撑起身体。
海瑟薇的手臂再次发力。
手压在我的侧脸,我倒回她的大腿。
难以置信,那双纤细的手臂竟然蕴含着如此之大的力量。
给我膝枕的待遇,原来是为了控制我的行动。
“不说也无所谓。”她胸有成竹地说,“反正你的过去和未来我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看见你坐在你爸的腿上听他给你念故事,看见他带你看足球比赛……”她心照不宣地半闭起眼睛,“同样是在这间客厅,你和你爸爸吵架,然后被他打得很惨……”
海瑟薇说的都是我和爸爸一起渡过的画面。
伴随着她的言语,这些画面投影到我的脑海里,化为零碎的玻璃渣,扎进我的心脏,带来密集的胸痛。
“够了!不要说了……”
我挣脱她的手,坐起身。
这女人是故意找茬还是什么?
我花了整整一天平静心情,向琪琪道歉以后好不容易感觉好些,现在又来揭我伤疤。
“求你了,我实在不想谈我爸。人都死了,关系亲不亲密又如何?”
我央求她。
也许关系不亲密还好些。关系越是亲密,面对爸爸的死的时候越是难以承受。
“是吗,我换个说法。”海瑟薇把衬衫理平,“明天发生的事件是什么?”
“……车祸事件。”
半晌,我才答道。
“车祸的结果呢?”
“……他死了……”
强忍住心中的情绪,我勉强回答。
求你了,海瑟薇,我的伤疤已经被你揭开,求你不要继续往里面撒盐了。
“你不觉得自相矛盾?”海瑟薇正视我的脸,“开始你说人都死了,现在又说他明天会遇到车祸。死了的人还能再死一次吗?”
我无言以对。
心理上来说爸爸三年前就去世了,时间跳跃打乱了这一层关系,这条时间轨迹上的我被迫生活在爸爸去世之前。
“先回答我,你父亲究竟死了没有?”
“他……”
胸腔被什么酸涩的东西给灌满了,话也一同被卡在喉咙里。
我咬着嘴唇,差点就说了死了;但是似乎我想说的是没死。
“你希望生活在哪种状态?”海瑟薇穷追不舍,“他已经去世的状态,还是他依然活着的状态?”
“他……”
他还活着的状态!我怎么可能期望爸爸死掉……
可是我说不出口。
已经决定了要按照原来的时间轨迹走,要重复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不阻止爸爸的车祸。
已经告诉了海瑟薇我要回到原来的时间轨迹,现在怎能改口?
眼角传来冰凉的感觉,接着脸庞也传来一行清凉。
海瑟薇纤细的手指抹过我的脸颊,替我拭去泪水,泪水很快又掉出来。
“不要抗拒。”
她说着和昨天晚上一样的话。
今天的似乎我明白了我在抗拒的东西,只是主观上不愿意接受。
“你打算对明天的车祸事件做什么?”
打电话阻止爸爸上车。
“什么也不做。”我回答。
海瑟薇的手在我鼻尖前面摊开来。
“手机给我。”
“哦。”我把来自未来的触屏手机放到海瑟薇手里。
“不是这个。”
咔哒一声,触屏手机像垃圾一样被扔到地上。
我从裤兜里掏出可以打电话的手机。
手机交到海瑟薇手里,就意味着爸爸再也联系不了我。
我记得爸爸的手机号,但是有海瑟薇监督,出门打公用电话的几率几乎为零。
放弃手机意味着放弃了爸爸的生命。
出于本能,我非但没有把手机交出,反而握得更紧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应该把手机交给海瑟薇。
我的理性告诉我。
但是把手机死死抱在胸前的我点都不可信。
海瑟薇把我的头捧到她的鼻尖前面,熟悉的香味沁入鼻腔。
被那双平静的碧眼看透,我心跳加速,思维一片空白。
“不要抗拒。”
是的,我在抗拒着什么。
不是没有感觉到,是不愿承认。
“我在抗拒什么?”我明知故问。
“不要问,不要抗拒。”海瑟薇一味地重复说过的话,“手机给我。”
好吧,把手机交到海瑟薇手里——
睁开眼睛,手机还在手里,手还在胸前。
内心里理性的一面态度坚决地告诉我,手机应该交到海瑟薇手里;但是另一部分总是阻止我那么做。
我就像是面对着喜欢的女孩,心里表白了无数次,但是嘴上就是说不出来。
“接近了。”
海瑟薇眨了下眼睛,碧绿的眸子被美丽和智慧填满,神秘又遥不可及。
“你究竟愿不愿意把手机给我?”
“我……”
理性的答案是当然愿意,但我没说出来。
“我……”
我不愿意把手机交给海瑟薇。
理性没法说服我,或者说“应该把手机交给海瑟薇”的想法是碍于面子才产生的。
“还在抗拒。”
海瑟薇暧昧地半闭上眼睛,眼神越发尖锐。
“说出来,你的真实想法。”
我其实——
“说出来!”
她揪着衣领把我抓到眼前,咬着牙关,那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好像在说不论我想说什么,先说出来再说。
一股热血涌到头上。
答案只有一个——
“不!”
夺回衣领,抽回身子。
退到离海瑟薇一两步远的地方,像是害怕海瑟薇会过来抢夺手机,我把它握紧,藏在身后。
海瑟薇的手保持着捧着揪衣领的姿势,手指里空空如也。
“对不起……”
“想清楚了吗?不把手机交给我意味着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没必要再顾面子了。
“对不起……我办不到。”
说这话的心情就像对家长汇报不及格的成绩的小学生,心里没底,脚下一片真空,用来站立的大地好像被抽走了。
“我没法对车祸事件坐视不理……我不能看着我爸去死……”
“笨蛋。”
海瑟薇走过来,把我抱进怀里。
“绝大多数人类都是重视亲情的。”她轻抚着我的后脑勺,安慰着我,“不要抗拒你的真实想法,这是人之常情。”
不要抗拒真实想法……那就去阻止父亲的车祸?
“可是,阻止了车祸就回不到我的时间轨迹了……”
“父亲的生命和未来的时间轨迹哪个更重要?”海瑟薇摆出监护人的口气,“遭遇过这种不幸的小孩都希望可以回到过去吧。”
想法又一次被海瑟薇看透。
三年前听见妈妈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告诉我爸爸车祸身亡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回到过去阻止爸爸上车。
我明白了。
我必须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
说什么一定要回到自己的时间轨迹只是泛泛而谈……我狠不下心来,我要阻止车祸事件。
宝贵的人生重来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呢?
比起爸爸的生命,大学、女朋友和工作算什么?我是个拥有正常感情的人,绝不是为了光明的前途可以牺牲父亲生命的丧心病狂。
这不是否定过去的自己。相反,如果违背了拯救爸爸的意愿,才是对现在的自己的否定。
我舒了口气,心平气和地告诉海瑟薇:“对不起……海瑟薇,我恐怕不是那个能回到原来时间轨迹的人。”
“不要自大。”
虽然看不见,但是海瑟薇现在应该又露出坏笑的表情了吧。
“就我观察过的人来说,你是第一个经历了一次大事件还能把沙漏偏差保持在1.0以下的人。作为一个普通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得到她的表扬,我被成就感充满。
海瑟薇评判人的标准很苛刻,想被她认可是很不容易的。
“现在的偏差值是多少?”
“0.2844。”
“过了这次,就超过1了吧。”
“取决于事件的重要程度。”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看重的事,比偷窃事件大多了……”
海瑟薇收紧拥抱,像是想拴住我不让我跑掉。
“不要说了。忠于内心就好。不管结果如何,不要做让未来的你后悔的决定。”
忠于内心,改变未来。
没有上过星大、没有遇到过美琴、没有在天体物理实验室工作过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对不起……我必须阻止我爸上车……不这么做我会后悔死掉……”
心里又有悲凉的情绪蹿上来了。
“这就对了,你又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是啊。”我挤出苦笑,“不瞒你说,我对改变后的未来很好奇呢。”
***********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平静,海瑟薇松开了拥抱。
泪水干在脸上,好像起了壳,很不舒服。
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到房间,坐在床沿。
刚刚摸出手机,海瑟薇就跟了进来。
她依靠在门边,牛乳般嫩白的双腿就摆在我眼前。
“可以从时间观察者的角度问个问题吗?”
她竟然征求我的同意,我听错了吗?
我仍然低着头。
“说吧。”
“你的行为有个让我不理解的地方。”海瑟薇用神秘的目光看过来,“你今天犯了和六年前一模一样的错——你企图用言语攻击别人,让自己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两次的结果都是被扇耳光。”
她半闭起眼睛。
“为什么你对同龄女生感到了抱歉,还亲自去道歉,对自己的父亲就没有呢?”
“我——”
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爸爸打我是他不对,但是他是受到我的挑唆才下手的。
如果我没有用语言刺激他,他也就不会“激情犯罪”。
和今天一样,如果我没有用语言刺激琪琪,她就不会哭着跑掉,我也就不会挨文竹的耳光。
导致关系破裂的元凶原来不是爸爸,是我自己。
我不值得同情;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加害者才对。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把自己放在道德的至高点上,逼迫亲生父亲露出无能的一面。
然后呢?我得到了什么?
一分钟的胜利感、喜悦?
在那之后……是一辈子的悔恨。
可悲……
是我活生生地剥夺了父亲身上的威严。
没有了父亲的威严,爸爸不可能在我面前抬起头来,父子关系当然没法回到儿子跟在老子屁股后面跑、老子在儿子面前逞威风的状态。
父亲之所以为父亲,是因为他是用来仰视的啊!
看到我后悔的表情,海瑟薇晦涩地笑了。
“从未来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者……和时间观察者果然很相像。”
这家伙的哲学病又犯了?
“你想说还没看开始看电影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吗?”
“你不觉得无聊?”
“是挺无聊的。”
“一个已经完结的故事,你还会去改变它吗?”
“取决于结局的好坏吧。”
“你爸的去世是好结局还是坏结局呢?”
“不对……”
海瑟薇绕了那么大一圈,其实就是想表达“对2012的我来说,爸爸已经在2008年去世了”这个意思。
这不又回答了原点吗?那她昨天开始付出的努力——又是明说又是暗示,逼我承认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爸爸车祸去世——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想让你意识到还有选择。你这家伙脑筋太死板,明明有‘做’和‘不做’两个选项,你非得做非此即彼的思考,你的大脑是只能选择0和1的计算机?”
海瑟薇不留情地教训我。
“阻止他的话就改变了历史,没法回到原本的时间轨迹——”
“你应该忠于内心的真实感受!”
“你说得对!几个选项都一样!我不可能眼看我爸出车祸!我要保护他!”
感觉说这话的我像个跳梁小丑,但我不后悔。
海瑟薇,如果说你很欣赏别人在时间的偏差轨迹上越走越偏,那么你赢了。
脚下发软,我坐会床沿。
气喘吁吁,似乎有点眩晕,我些力不从心地用手支撑身体。
“打电话吗?”
海瑟薇进一步试探。
“现在?”
“事不宜迟。”
海瑟薇留下一缕鼓励的微笑,离开了我的房间。
大概是留给我单独和爸爸说话的机会吧。这是她的优点——不该缠人的时候绝不缠人。
时间跳跃。
改变命运。
有爸爸在的时间轨迹。
没有美琴的未来。
关键词不断浮现。
我把手伸向手机。
嘟——
电话通了。
嘟——
心跳越发猛烈,忐忑不安地等待。
嘟——
该怎样道歉呢?对于2008年的爸爸来说,那次吵架是两年前的事了吧,他还记得吗?
在那之后,我和爸爸都明白,我们是想变得像小时候那样亲密的。
小时候,就算我乱开他的玩笑,他也不会生气。
那次吵架之后,开玩笑的气氛一去不回,我们的关系变进入了一种严肃的平衡状态,再也没有说过玩笑话笑。这就像亲情的纽带被割开一道大口,父子关系是可以和好的,但是感情上的伤疤会永久地保存下来。
“喂,天野?”
爸爸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路。
温暖的、带着浑重的男人味的声音。很熟悉,不再让我感到害怕。
终于有勇气面对爸爸的声音了。
“爸爸!”
喊出这两个字,声音就开始呜咽。
好想变回小时候,钻进有爸爸在的被窝里,听爸爸念床头故事,躺在爸爸结实的肩膀上睡着。
“你在哭?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没,没有,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我高兴……”
四年了,整整四年没有听到你的声音。
“你不要说话,让我一次说完。”我擦了把眼泪,尽量把情绪控制在能把话说清楚的范围内,“四年前……不,我初二被你打过一顿你还记得不?”
我满心期待爸爸给个肯定的回答,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持续的沉默。
不一会,听筒里传来一声爸爸的抽泣。
“我错了,爸爸,我错了!”情绪翻滚,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呜咽得我自己都听不清,“我错了!我是混蛋!我不该充你老子,我不该说过激的话,我不该唆使你打我……”
不该藐视你作为父亲的威严。
不该事后用胜利者的姿态面对你。
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但是已经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的爸爸也哭了起来。
天哪,我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错,才让一个四十不惑的男人哭成泪人?
“……我懂,儿子,不要说了,我懂。”
爸爸先我一步控制住情绪。
我能理解,越是在脆弱的时候,越是要在儿子面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父亲不需要多伟大,只要能让儿子觉得了不起就够了。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打过你以后我也后悔。你是我儿子,我是大人,实在是不该下手。”
“我晓得,我晓得的。我一直想认错,就是面子上过不去。我早点认错就好了……”
真想自己扇自己一个耳光。
爸爸不假思索地原谅了我,意味着如果四年前他出车祸之前我就认错的话,他同样会原谅我。而那时的我竟然让他把这个遗憾带进了坟墓。
要不是时间跳跃,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认错的机会,几十年后我也会把这个遗憾带进坟墓。
“好了,先让我收拾东西。我明天就回家,到时候我们爷俩有的是时间说。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我明白了。”
收拾东西是假的,他是需要时间整理情绪。
当父亲的人都是伟大又奇怪的一群人,总是喜欢在儿子面前出风头,同时又害怕在儿子面前出洋相。
爸爸也不想让我听到他哭泣的声音吧。
“我在这里很好,不用回来。”
说完这句话,心中释然了。
就像置身于一望无边的花海,沐浴在温暖的春风中,和花瓣的清香里。
我做到了。
没有抗拒。
我一开始就无法再次面对父亲的死,没必要用谎言欺骗自己。
拯救自己的亲人于危难之前,这是人之常情。
“不用?我好不容易可以陪你几天,你……”
爸爸把我的话单纯地当成对他的拒绝。
“长假出门的人多,高速路不安全。你真的不要回来。明天看新闻,你坐的那班车肯定出车祸。”
“嘿,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爸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训我。
“我是认真的。”
斩钉截铁地说道。
“哦……”
爸爸动摇了。
“求你了……爸爸……不要回来……”
舌根爬满咸涩的触感,眼泪又流出来。
“求你……千万不要上那班长途车……”
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哦……那以后再找机会吧……”
也许被我的哭声吓到,爸爸答应我不上车。
简简单单的一个电话,就改变了本该发生的车祸事件。
挂电话之后,我瘫倒在床上,木讷地望着天花板。
之后的未来也会改变。
也许是朝坏的方向发展,也许是朝好的方向。
这种时候如果美琴在我身边,她会说什么呢?
“加油,小讨厌一定没问题的。”
仿佛听到了美琴活泼的声音。
天花板下出现了虚象,我看到了美琴灿烂的笑容。
伸手去抓——
怎么可能抓得到。
已经阻止了爸爸上车,偏差值就快超过1.0了吧。
在这条时间轨迹里已经无法邂逅美琴,也就没有接下来的事。
原谅我,美琴。
如果你知道我现在做的事,你会支持我的吧。
“哪有人为了交女朋友就看着老爸去死……那样的人你不可能会喜欢吧……”
不禁自言自语。
几天以来,神经绷得像吉他弦一样紧。刚一放松,睡意来袭。
眼睛一闭,我进入梦乡。
梦里,我回到了天体物理实验室,看见爸爸站在星云初号的旁边。
壮硕的身躯,骨架突出、略带胡茬的面庞,就是爸爸没错。
他能活着出现在我上的大学里,说明未来已经改变。
带着疑惑,我走到他面前:“你来实验室干吗?不是让你不要出门?”
“天野,我有话要说。”爸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露出幸福无比的微笑,让人感觉他已此生无憾,“能在离开之前解开心里的结,我很感激。”
“说什么啊,以后回家,我们有的是时间说。”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爸爸还是自顾自地说,“谢谢你原谅我。不要对我有任何愧疚,你不需要我原谅,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天体物理实验室的空间扭曲了,好像被卷入空间漩涡。爸爸的身影连同星云初号一起朝着离我很远的地方飘去,我们就像是处于宇宙大爆炸的两端,距离有增无减。
“不要走!爸……”我无力地伸出手,呼唤着离我而去的爸爸。喉咙好像被一直大手卡住,喊不出声来。
爸爸微笑的脸庞离我越来越远,最终化为一粒星辰埋没于繁星。
“不要走……”
直到醒来,我也没能唤回他。
肚子发出抗议的声音,喉咙干涩,好像食道里被抹了层干沙。
还好是梦……
我松了口气。
***********
打开窗户。
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冒出山头。
来到厨房,狠狠灌下满满两杯水,干得冒烟的喉咙终于得到滋润。
用面包和香肠做了顿简单早餐,就着牛奶一起吃进肚子里。
海瑟薇还没起床。偷窃事件过后已经用不着带着她去打工了,让她睡吧。
出门的时间是8点32。
早晨的空气清新凉爽,让人精神百倍。
天空放晴,旭日东升,阳光慷慨地温暖着城市。
便利店门口,徐富贵正在把广告牌拖到路边。
店门口的招牌、店里的陈列的商品看起来和以前一样,但是在我眼里,它们都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干净而新鲜。
昨晚已经阻止了老爸上车,今后,还要在这条产生了大变化的时间轨迹上走下去。
我不再是别的时间轨迹来的访客;从今往后,我就是这条时间轨迹的参与者。
“早啊,好久不见。”
我半开玩笑地和徐富贵打招呼。
“哦哟,你那表情,发生什么好事了?难不成昨天和海瑟薇……”
徐富贵挂上猥琐的表情。
“想多了。”
给了他一拳。
“我老爸国庆长假不回来看我了,我高兴。”
“不回来你还高兴?”
“对。不回来。”
“你和你爸关系不好?”
“呃……之前不太好。”我懒得解释我和我爸的复杂关系,揣摩着合适的语言应付徐富贵,“昨天刚刚和好。”
“那他不回家你还高兴?你老子听了打不死你。”
“你管我。”
虽说我走在一条偏移后的时间轨迹,但是错误的地方未必没有阳光。
现在的我已经焕然一新,做好了面对任何未知局面的准备。
非但不抵触,反而对偏移后的未来有点期待了。
我着手开门的准备工作。
清点出需要的零钱,放进收款机。从仓库取出瓶装饮料,装满冰柜。
做着以前做过的事,感觉却是全新的。
搬完饮料,累得满头大汗。
擦了把额头的汗珠,看向天空。
朝阳躲到乌云背后的同时,裤兜里传来急促的电铃声。
看到来电名片的瞬间,我的呼吸停止。
光线暗淡下来,身边刮起凉风。
来电:老妈
四年前的今天,妈妈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告诉我爸爸车祸死了。
有种不详的预感。
明明已经在电话里阻止爸爸上车了,妈妈为什么还这个时候打电话来?
僵直地推开滑盖,按下通话键,听筒里传来的是妈妈泣不成声的声音。
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
“……喂……妈……”
“天野,你爸……”
“你爸……车祸……”
妈妈从悲伤欲绝的哭声中勉强挤出来几个字。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爸爸出车祸的事件,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不可能!我明明叫他不要上车了!”
我对着手机怒吼。
“他没有……”
妈妈的声音被哭泣打断。
她的悲痛通过听筒钻进了我心里,胸腔里变得酸痛,舌根传来一股咸味,眼眶后面又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了。
“你说……长途车不安全……他就自己开……”
眼前的世界变成了黑白色。
手指脱力,手机啪嚓掉地。
脚下一软,我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望向没有太阳的天空。
从妈妈简短的话语里不难听出,爸爸的确没有上长途汽车,他打算自己开车回家,结果还是发生了车祸。
我拾起手机。
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用悄悄话一样的音量说:
“不用说了,妈。我都知道了。对不起,我安慰不了你。”
“知道……就好……”
挂了电话,呼吸节奏不觉加快。
明明互相道过歉,互相原谅。
明明说好要利用长假的时候长谈,加深父子关系。
然而爸爸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征兆。
我感觉不到他的离去,他的存在和离去对我来说都好远好远,遥不可及,就好像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一样。
我又一次失去他了。
又一次……
“高中生!你丫的到底是怎么了?”
耳畔传来徐富贵的声音。他说得很大声,但在我听来却像是隔了无数层玻璃一样遥远。
“回句话!中邪了?!”
“爸爸……”
情绪爆发,眼眶绝提,眼泪如洪水,一倾而下。
“爸……”
眼前的世界被水纹模糊。
什么也顾不上了。
“爸!!!”
扑倒在地,抱头痛哭。
***********
回到现实的时候,已经坐在便利店的后门了。
不是自己走到这里的,应该是徐富贵把我拖过来的吧。
泪水哭干了,眼皮后面涩涩的,失去亲人的痛楚依旧。
荒唐的是这股悲痛甚至超越了四年前那次。那时候的我和爸爸还没有互相原谅,也就体会不到这种切肤之痛。
时隔四年,命运又和我开了一次玩笑。
一次比一次碎人心肺。
抬起头,眺望夹在居民楼之间的天空。
想看到爸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天空只有乌云,黑压压的,好像暴雨将至。
明明已经打电话了,为什么还是没能改变他出车祸的现实……
谁能告诉我……
出现在脑海里的,是海瑟薇那银发碧眼的容姿。
她是时间观察者,通晓过去和未来的一切。
这次车祸她早就预见了吧。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为什么?
双腿自动跑了起来。
离开便利店后门,一口气冲回家。
推开门,直取在沙发上看杂志的海瑟薇。
“这次又是为什么!为什么!”
理智被彻底抛到脑后,我发出愤怒的咆哮。
“为什么该发生的不发生,不要发生的要发生!偷窃事件和车祸事件完全搞反了吧!”
“不是你的错。”
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着,她合上书。
“你父亲的死在这条时间轨迹里也是注定的,光靠打个电话无法改变。”
“你……”
又是这样,有话不早说。
我抓住她的衬衫领口,把她逼到墙边。
用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也难以消除我的心头之恨。
偏偏她还是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用不温不火的目光回应我的愤怒。
“你杀了我爸!凶手!”
手颤抖的程度超出控制,手指使不上力。海瑟薇的衣领一点一点从我手里松脱。
尽管如此,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走开。
好像是做好了承受我的怒火的准备,打算逆来顺受。
“对啊,你什么都知道,过去和未来你都能看到。”
“呵呵呵……”
用有生以来最凄苦的笑声笑了出来。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脚软了。
一半是因为怒火攻心,一半是因为连续奔跑了十几分钟,体力耗尽。
失去了站的力气,我坐倒在沙发上。
背对着海瑟薇,不想看她。
我下不了手。
想拿她发泄怒火,但是伤害她的事我办不到。
不到最后绝不告诉我真相这一点很讨厌,但是她之前帮过我很多。
有了她的劝诫,我才想到向爸爸道歉,和他互相谅解。但正因如此,失去爸爸的悲痛在我心里才显得如此强烈。
也许我真是懦夫,我下不了手。
“你知道我下不了手。”
“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已经知道就不是未来了。”
“知道也可以改变。”
“不,改变不了。你是对的,我下不了手。”
抑制不住自己的苦笑,仰天长叹。
一束刺眼的光芒划过视野。
五颜六色的家具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线条,窗外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变成了说话加速的声音。
“时间隧道……又打开了?”
“明知故问。”
“能回到美琴身边了?”
“……也许吧。”
“该重复的事都重复了,没问题的吧!”
“也许……”
光条的流速与噪声的播放速度同时加快,眼看就快跨越时间之门。
海瑟薇说话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
“偏差值是多少?”我最后问道。
“……”
只看见海瑟薇的嘴唇在动,她的声音被加速后的噪声淹没,没听清她的话语。
一瞬间,那个吸收了所有光条和声音的黑点猛然放大,将我和海瑟薇吞噬。
***********
失去了一段时间意识,醒来之后,头痛得要命。
脑袋里像是塞了块干燥的砖头,摩擦着我的大脑粘膜。
四周黑咕隆咚的一片,着陆的时间貌似是夜晚。
我来到一间汽车驾驶舱一样的地方,眼前是一扇透明的挡风玻璃,舱内密密麻麻都是按钮和操纵杆,活像科幻电影里的宇宙飞船救生舱。
左手边的门上有个绿色的按钮。
这是——
我恍然大悟。
这是星云初号的驾驶舱。
“我回来了!”
美琴在哪里?
等下,还不一定。
去找美琴之前,头等大事是确认今天的日期。
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触屏手机。
解锁,天线的图标显示着满满的信号,时间是2012年7月25日凌晨4点23分。
没错,就是第一次时间跳跃发生的那天。
“我终于……回来了。”
迫不及待地走进值班室,美琴果然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值班室怪怪的,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电脑的排列方式似乎和时间跳跃之前不太一样。
管它那么多,回来就好。
叫醒美琴之前,先整理一下时间顺序。
昨天——我指的是2012年7月24日,我和美琴一起来天体物理实验室值班。到今天凌晨3点多,她玩忽职守地睡着了,我在实验室里逛了一会,坐进星云初号。
然后是两次时间跳跃和中间的种种不堪回首的经历。
最后回来了。
在错误的时间轨迹上渡过了一个多月,正确的这条时间轨迹的时间是凌晨4点,只不过过了一个小时而已。
我走到工作桌边。
“美琴,醒醒。”
轻摇美琴的肩。
“醒醒,不要偷懒。”
让我看看你的脸。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我回到过去走了一圈。你对此还浑然不知吧。
“嗯……呜……”
美琴发出几声睡意绵绵的娇声。
“哎呜……睡着了……”
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头转来转去,好像是在确认周围的情况。
看到她的脸庞的那一刻,我的时间流和心脏同时停止了活动。
短短的秀发,圆圆的脸蛋,清秀的五官,生起气来很恐怖,微笑起来却又很可爱。
比高中时期成熟了一点,不过我不可能看错。
出现在我眼前的女孩,是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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