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咱这得立个规矩,穿Polo衫立领子的**一律不得入内!”人高马大的奥尼尔说完这话,便将易拉罐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一双大手把罐子捏得变了形。奥尼尔当然不是他的真名,这个来自尼日利亚的壮汉身高两米,又喜欢篮球,大家伙于是都这么叫他了。
“还说人家呢,你看看自己穿着湖人队球衣像是要上台演出的样子嘛……”坐在奥尼尔对面的麦子开玩笑地说到。麦子个头不高,头发染得金黄,除了有点龅牙以外,没人会觉得他是个不好看的小伙子。今天的麦子穿了一件淡紫色衬衫,外套一件橘色无袖毛衣。一会儿他们就要开始演出了,观众也陆陆续续进入这间地下的爵士乐酒吧里。
“贾哥怎么还没回来?说是去接他的小女朋友去了,可这再不到半个小时就该开始了呀。”
麦子正嘀咕着,贾惜春便推开厚实的门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姑娘。俩人都是一身黑。贾惜春穿着一件黑色衬衫,下身是黑鞋黑裤子,连眼镜也是黑框;小姑娘则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
“怎么喝啤酒啊……”贾惜春望着奥尼尔的易拉罐说到。他和小姑娘坐到麦子旁边,三个人刚好坐满了这个小沙发。
“他刚还嚷嚷着要立规矩说**不得入内呢。我都懒得吐槽了。诶,我还没见过嫂子呢,之前一直不过来。”麦子说道。
“瞎说什么呢你,什么嫂子,梓滢是我妹,还在上高中,以前没来过咱这儿的。”贾惜春否认了这一点,可脸上的微笑倒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没有啦。因为一直在学校嘛,过来这边不太安全,我就一直没敢来。这次哥哥通过‘系统’里的关系给我弄了张假身份证,以后肯定是能经常过来的。”刘梓滢小声地说,她不敢讲话太大声,那样男声便会暴露出来。虽然奥尼尔和麦子都从贾惜春那了解了她的情况,不过她还是决定伪声说话。
“还说不是呢,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贾哥为谁冒这么大危险干这种事。让我也瞧瞧这假身份证是个啥样。”奥尼尔说道。
刘梓滢抿嘴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来身份证。蓝底的小卡片,和普通的身份证并没有什么区别。照片里的梓滢就戴着今天这顶黑色直假发,没有化妆。她本来就面容清秀,眼睛大大的,睫毛也很长,倒是没有让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说不用办了,给我取个新名字就好,可哥哥非不听我的。我现在也有点担心会不会有人找来。虽说哥哥说‘系统'里的朋友绝对可靠,不过他们内部的肃清据说也很严酷,我有点慌。”
“别担心,贾哥不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他能让这间酒吧运营这么几年还没事,一张身份证又算什么呀。”麦子说道,“诶,话说你这名字也是他给你起的?”
“嗯,我要他给起的。我的真名刘志强听着太难受了。哥哥给我算了一下八字,说我命里缺木和水,然后列了好些个字,最后是我们俩一起挑的这名儿。”
“我靠,生辰八字你也会算,服了服了。”麦子叫道。
“那是什么?”对面的奥尼尔一脸茫然地问道。
“去去去,贾哥那几大箱子书都翻一遍,看完你肯定就知道了。”
“欺负我中文不好,故意的是吧?”
“我滴亲乖乖,你来这边几年了?中文还这么烂,你丢人不?”
“哈哈哈”梓滢看着这俩人插科打诨也不禁笑出了声,“不过哥哥真的是懂好多东西啊,而且居然连化妆什么的也懂……”
“哈哈,那些是以前跟阿耘聊天的时候知道的。其实并不了解…”贾惜春说道。
“阿耘是?唔…我想不起来你有没有跟我说过这个人了…”梓滢挠挠头说道。
“我们乐队以前是有四个人的,阿耘是鼓手。”麦子说道,“个头很小,但是很会打扮。本身人就漂亮,鼓也打得棒。酒吧的常客里不少是她的追求者呢。”
“后来呢?难道是…”
“蒸发处理。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犯了哪条罪。”奥尼尔说到这里低下了头。
“这…我身边见过的一般就是吊销处理,不至于连人都……”
“是啊,真如字面上‘蒸发’一样,不仅人没了踪影,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也查不到了。原本四个人的乐队突然就只能变成Trio。”
刘梓滢觉得心里有点发毛。“系统”对所谓“违规人员”采取的措施有两种,即吊销处理和蒸发处理。蒸发处理极少见,如同字面意思,将你整个人连同肉体和存留的信息一并销毁。什么狗屁人会死三回,蒸发处理一次搞定。她无法想象那个阿耘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遭到这种结果。理论上讲,麦子和贾惜春这些和阿耘有联系的人也是要受到处理的,不过暂时好像还没这种迹象。实际上,通常情况下都是执行吊销处理,即吊销你的身份证,将你从户籍系统中除名。也就是成为所谓无户籍无注册信息的“透明人”。不过“透明人”只是注销个人信息,如果采取一些手段还是可以生存下来的。比如贾惜春酒吧的客人里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受到了吊销处理。但是依附于黑网,他们也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各个网点形成了自己的社交圈子。通过相互贩卖物品和提供服务,这些人的生活轨迹完全转移到了见不得光的地方。一开始刘梓滢也有疑问为什么“系统”会允许这些透明人的存在。毕竟,这些人继续生存下去都会成为不安定因素,如果组织起来也许会有一些……革命?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激动,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得砰砰的。然而事实证明她多虑了。酒吧里的这些人并没有她之前想象中的那样凶神恶煞或者阴郁危险。除了生活状态隐蔽一些,言谈之间更加无所顾忌一些,这些人没有任何想要“有所行动”的样子。他们更多的给她了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印象。她没搞懂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店里客人越来越多了,满打满算约莫三十来人。三人想着是时候该开始了,于是便都走上台去。台子不高,也很小,三个人站上去都显得挤挤吧吧的,真不知道以前还有鼓手的时候他们是怎么演的。
刘梓滢起身,挑了个离舞台近的座位坐下。她正前方就是舞台,椅子右手边则摆了张废旧的台球桌,不过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玩了,除了用定位器摆放好的一套九球外,上面还堆放了一些杂物和纸箱子,球台上都落了灰。
奥尼尔拿起放在地上的贝斯,右手食指和中指随意拨弄了几下,又在琴头拧一拧。他虽然身高两米,可是把这个庞大的乐器立起来居然比他还高。他朝贾惜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的低音声部没有问题。随后麦子站在了颤音琴旁,双手各持了两根琴棒。不过他只是放在琴键上比划两下,没有敲出声。这琴他今天下午刚调好,他相信它没有跑音。
贾惜春把之前放在舞台右下方音箱上的次中音萨克斯捡起。这小酒馆本身地方就小,来客也不多,这个音箱买回来才发现其实用处倒不是特别大,就一直放在了那里。站在台前,他本想说点什么,不过又轻轻摇了摇头。
“不如…就这样先开始吧。”
奥尼尔的贝斯先起。弹奏了一小节之后,麦子的颤音琴跟进。他的旋律线和贝斯起初一致,不一会儿便错开了。梓滢听着颤音琴梦幻的声音,好像独自地编织出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不知道使用迷幻剂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但是听着音乐,此刻眼前却是出现了一些异变。那景象她看不太清,像是在万花筒里,琥珀色的灯光折射出迷人的画面,但是却看不清具体的景象。她试图去抓住眼前的画面,想把这幅图片对焦以看清它究竟是什么。随着音乐继续进行,这图像渐渐地出现了一些焦点,橘黄色的。她说不上来那是灯光还是威士忌,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的颜色。慢慢地,这幅画面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幅日落时分的城市街景。两边是高耸入天的大楼,像是她阅读过的赛博朋克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挂满了霓虹灯招牌和乱七八糟的电线。中间却没一点科幻感觉了,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又猛地把她拉回维多利亚时的英国。街道右手边的人行道旁挤满了小商店,但都打烊了。只有一家蛋糕店,里面发出带着蛋糕香味的黄色烛光。她想看看那家蛋糕店里面都有些什么,但是除了窗边的几株盆栽以外,屋里是真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突然地,那束烛光从窗前飞了出来,开始在这洒满落日余晖的城市间恣意地飞舞。原来是耳边的萨克斯声终于进入了这音乐编织的世界。她看着这束光,像一条狂舞的蛇,可随即又不这么觉得了,蛇没有那么快。那分明是一道闪电,带着金黄色的焰火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和高楼大厦间穿梭、飞行。在此之前,她也偷偷地听过一些乱七八糟的音乐,认识了她的哥哥之后,他又带着她领略了世界各地许多如巫术般神奇的文字和艺术。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现场的演奏,耳边响起的后波普的即兴自由之声没有一句歌词,但是却分明听出了要打破秩序的意味。她看看旁边和身后的观众,没有荷尔蒙无处安放的暴躁,也没有让旁观者耻笑不已的陶醉,他们更多的是露出了一种呆若木鸡的神情,仿佛灵魂都被那萨克斯的音孔所吸走一般。
“我对着椅子吹奏,想发出那种能把椅子震飞的声音。”
梓滢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贾惜春对她说过。实际上那是一个音乐家说过的话,却被她的哥哥奉为圭臬,至少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演奏准则。他坚信惟其如此,才能真正让音乐充满力量而又言之有物。贾惜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眼镜卸了,他开始出汗。汗水先是润湿了鬓角的头发,而后又渐渐地浸透了墨黑色的衬衫。这段即兴已经持续了十几分钟,可是看他的状态却丝毫没有回归主题的样子。奥尼尔的贝斯还算可圈可点,带了不少花活儿;麦子的颤音琴就有点枯燥乏味了,一直在重复主题的段落。仔细一看,他居然也在出汗,可又不像是用力过度导致的,神情倒是显得有点…紧张?
回到万花镜中的虚拟都市,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了落日的昏黄,夜空的颜色和他的黑衬衫如出一辙。霓虹灯还亮着,可那些红与绿却远不及在这城市中驰骋的金色耀眼。它快速,疯狂,让人沉迷。小女孩望着它,像是被一种邪典的召唤所吸引。以前的她并不能理解书中那些异端邪说的信仰者为何会那样虔诚,觉得他们都是些无可救药的疯子。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些与信仰同生死的人是多么刚烈。
这金色难道不是一种信仰吗?它分明把我的心脏都要刺穿了!我从未感受到有如此震撼的景象,那光芒盖过了楼宇间的灯光,盖过了天空中的星光,盖过了云间的月光,它才是这夜幕的主人!
可突然间,城市崩塌了。高楼大厦塌陷了下去,霓虹灯招牌也一块接一块地熄灭。警察进来了。酒吧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被警察们挨个揪住,按照面部识别注销信息。有的早已成为透明人,警察便也不管他们。梓滢好像还没从幻境中脱出,只觉得两三个警察把她从椅子上拽起,对着脸一通照,又让她说出身份证号。这时她才回神来,脱口而出一串数字,那是她今天刚拿到的假证件号码。
难道还是因为**暴露的么?想到这里,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捂住自己的嘴,想尽量别哭出声。台上奥尼尔和麦子也停止了演奏,于是那城市便彻底毁灭了。他们俩走下了台,只见麦子已经是满头的冷汗。一个制服和其他警察不太一样的中年男警官指着贾惜春问他:“他就是负责人么?”
“是的,警官。”
奥尼尔听到麦子这样的回答,吃惊和愤怒几乎是同时迸发出来。麦子本来这会儿就腿软得不行了,黑人一脚把他踹得跪了下来。
“你?有病?!”
“对不起了,贾哥。我早就让他们逮着了。他们答应我如果帮忙端了这里,就,就送我去美国找我父亲,他在那边有自己的产业的。我实在是受够了!要么一死要么豁出去,这样整天连个太阳光也见不着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的啊?!他们的鬼话你也能信?!要是能回国我他妈也早回去了!”
“哦?偷渡过来的?”中年男警官听闻奥尼尔的话说道,“跟我走吧,只要按我说的做,包你遣返。”
奥尼尔怔住了。前一秒他还对麦子的背叛怨声载道,此刻听到这话他却犹豫了。自己刚说着这些人不可相信,可是自己现在脑中闪过的犹豫又是什么呢?
城市归于寂静,只有那道金色的闪电还在继续飞舞,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量。贾惜春还在演奏,这一切他都听在耳里,可是贝斯和颤音琴停止了声响后他却更激动了,萨克斯的旋律越发地无序可循,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调性。金色光芒在这一片黑暗的空间里盘旋着,飞升着,原来城市对它只是一种束缚。那光与电的运动简直毫无头绪可言,仿佛是站在了世间一切纪律、秩序、规则的对立面,向着最混乱的状态去进行。
“我想比谁都快,甚于寒冷,甚于孤独,甚于地球,甚于仙女……”
贾惜春几乎是被两个警察拽着左右胳膊拖下台的,梓滢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血流了出来,那是他太用力吹奏的结果,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愿意停止。萨克斯的音孔里发出了让人耳膜不适的声响,那种声音已经混乱到极点,没有一点乐音的秩序了。如果说梓滢刚刚陷入了那种近似对邪典的崇拜之中,那这位演奏者可就真真正正地让自己创造的声音成为了自己的信仰。他当然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那就干脆不要让这声音停下来好了。
中年男警官看到他这个狼狈而混乱的样子摇了摇头,长呼一口气。又向另一个警察挥挥手示意。那个年轻的警察便掏出手枪,把贾惜春的脑袋打开了个花。他倒在了梓滢身旁的台球桌脚下,萨克斯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梓滢清晰地看到红的白的都从脑中飞迸出来,桌上的5号橙色球一下被血染得鲜红。她看着那个5号球,那样子分明是一个充血的眼球,愤懑地瞪着,可她只是吓得裤裆都湿了,却不知道那眼球在瞪谁?
酒吧里安静的出奇,除了枪响,没有一个人发出叫喊声。直到警察带着麦子和奥尼尔还有尸体离开,人们好像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也没有人惊惶失措,只是慢慢地走掉了。梓滢,不,刘志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因为他趴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他早就忘了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之后还会没事。后来他才明白,被吊销的是刘梓滢,刘志强居然奇迹般地躲过了一劫。
那顶假发和黑裙子再也找不着了,他努力摆脱掉了那个小女孩。一个月后,他又上了一次黑网,得知了麦子真的被送到了美国,而奥尼尔也被遣返回了尼日利亚。他觉得有点恍惚,想重新回那里看看,可是那天的恐惧让他直接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联系上卢雷之前,他再也没有登上过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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