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红石小镇来,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古怪和神秘,它就像一副充满怪怖感的图画,会扭曲人的心理。很少有人愿意谈到它,即使是当地人,也对小镇的存在讳莫如深。
这座小镇位于广东汕头市和普宁市之间,靠近靖海镇,毗邻大海,地形像是一截尖尖的长指甲,遥遥凸出陆地,孤零零地躺在宽阔的海面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座小镇是孤立的,几乎没有外人会进去,而里面的人也不出来,它是人类社会中仅存的一座孤岛。原本,我和许多人一样,至死也不会知道这个小镇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我那该死的职业的话。
一个优秀的记者就是伪劣版的海明威————记得刚入这行的时候,一位前辈曾如此教导过我。那时,我刚从学校出来不久,进了一家小规模的报社当了记者。我以前从未想过要当一名记者,但等我坐在那张矮矮的办公桌后边儿,手放在电脑键盘上,脑中苦思冥想着要怎样才能写出一篇噱头十足的报道时,我才惊讶地意识到我的人生已经偏离了设想。
大学里,我读得是传媒专业,主要学习电视写作与编辑。本来,我想做一名编剧,并一直为此努力,但最后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记者。我对这个职业不痛恨也不喜欢,也许是因为我那怪脾气的缘故,反而有些如鱼得水。
从小时候起,我就养成了刨根究底的倔脾气,换种说法,就是对事物保持有高强度的好奇心,如果有事让我困惑,那我非得将它弄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不可。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并非好事,但对于一个记者而言却是必要的素养。几年来,我靠它挖出了不少能让总编辑高兴的东西。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我的生活总是麻烦不断,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谜。
————景物在车窗外不断流动,山脉、田野、厚厚的植被在两侧的窗外拉伸着。
公共汽车内乘客寥寥,加上我和司机也一共才五个人。虽然车内开了空调,但封闭的空间还是让我胸闷。
没有人说话,气氛像是凝固的蛋白液,只有车底的马达不时发出沉重的突突声。
两天前,我受遣去一个位于海边的小镇调查一起神秘事件————“搞搞看!”————当时,坐在宽大座椅里的总编辑是这样说的。为此,我坐了一天的动车,前往广东,去寻找那个小镇。
我曾用网络地图反反复复地搜索过我的目的地,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地图上甚至都没有这块区域。最后,还是靠我四处找寻才找到了一张标有小镇位置的老地图,并经过打听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在打听的过程中,我发现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小镇,而知道的人都对其抱有露骨的厌恶,或难以言清的戒备,不愿多谈,像怀有戒慎恐惧。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老实说,我对这次调查并不看好,因为让我跨越一千多公里路,去寻找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小镇的缘由只是一段短短的录像。这段录像是一部行车记录仪无意间录下的。当时,有一位车主驾车经过红石小镇边缘的一条公路,但行至半路,车子却突然撞到了一个神秘的物体,由于事发时是夜晚,加之视频画面又有些模糊,所以很难分辨出是什么东西。有人说是外星人,也有人说是枭男,总之那玩意儿不像是人类。后来,车主将视频传到了网上,不想引起了热议,于是我就被总编辑派了出去,看看能不能挖些蹭热度的东西。
看过视频后,我曾想联系当事人,询问具体的情况,但我用尽了手段也无法联系上车主,对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最后我只得发扬大无畏精神,亲自到事发地跑一趟。
这是我第一次来广东。以往我对广东的印象是炎热,但等我到了之后,我发现还多雨,短短一天便下了三场雨。不知是否受了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影响,广东的城市和南方的比起来,多了几分阴郁、萎靡之感。
经过一阵颠簸,旧易拉罐似的汽车总算驶离了车辆熙攘的公路,开上了一条开裂的水泥马路。这条马路非常狭窄,也更颠簸。也是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块路标牌,悬在马路上方,牌面方又蓝。路标牌极为老旧,蓝色的牌面掉了漆,一条条的,像抓痕,露出其后的红锈色。
“红石镇人民......”————路标牌上少了两个字,原本写着“欢迎”的地方是一个溃烂的红色锈口,像疮痂一般。
车子继续前进,为了舒缓胸闷,我将视线投向窗外。自从车子驶上了这条水泥马路以来,两边的村子呈阶梯式减少,多了的是大山————越来越多的山,到最后水泥马路几乎贴山而行。
随着前进,山的颜色也逐渐发生变化。由青绿变为墨绿,由墨绿转为淡淡的苍灰,随着接近红石镇,四周植被的颜色也变成了一种令眼睛不适的、似绿非绿的古怪色调。在这种古怪的色调下,红色却变得显眼起来。
当绿色淡去,红色逐渐增多的时候,车子绕过一座需要瞻仰的大山。这时,一条巨大的赭色峡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给瞳孔灌满刺痛的红。我的目光随即被峡谷吸引住了。据说,那段神秘的视频就是在峡谷附件拍下的。
那条峡谷坐落在两座极高的山岳间,两边极为陡峭,像是用一把看不见的空气之斧劈出来的。无数庞大、异样的岩石耸立在峡谷的深处,迎着绯红的阳光沉思。
还来不及细看,公共汽车便像逃离般飞驰而过,将峡谷抛在身后。接着,红石小镇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它坐落在离峡谷不远的一片平地上,紧挨那片红色的海域,规模不大也不小,颜色以月灰为主。
我在靠近红石小镇的一个破破烂烂的候车亭下了车。下车时,我发现车内的乘客————连同司机在内,都在瞪视我,眼神像是在望一只毒蝎,厌恶之余又充满恐惧,他们似乎想不明白居然会有人在这个地方下车。
我在冰冷的凝视中走下了汽车。我不喜欢他们望我眼神,给我的感觉像是在望一样活祭品。这令我更加奇怪了。
红石小镇就在我眼前,它不像别的市镇那样热闹,反而寂静得可怕,听不见任何喧闹。
此刻,天空积满了火烧云,巨大的太阳正缓缓浸入热海。我看了看戴着右手腕上的机械表,时间已经是五点了,马上就要入夜了。由于无法在网上预订旅馆,所以寻找一处过夜的地方成了当务之急。
于是,我拖着拉杆箱,快步走向那座淹没在落日阴影中的小镇。
***
缄默、阴冷、苍凉————这是我对这座小镇的第一印象。
红石小镇内所有的房子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物,低矮又老旧。这样的房子我在来的途中见到很多,多数位于村子里,白墙青瓦,描有彩绘。
红石小镇是真真正正的海边小镇,隔开小镇与大海的是一条窄窄的防波提。在过去那些秘不可宣的岁月中,从海里来的风将镇上所有房子的外表熏成了灰色。
我走在一条阴冷的水泥路上,两边是耸起的房子,大部分门窗紧闭,透着怪异的静寂。也许是过于靠近大海的缘故,空气咸咸的,弥漫着烂木头的气息和阴沟里才有的臭味。
透过头顶凌乱的架空线,可以望见多边形的天空和巨大的云彩。我发现,在这个小镇里最高的物体是一座尖尖的古塔。古塔矗立在镇子北边的一座小山上,朝着大海,如果爬上那座小山,应该能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除去古塔,较高的建物就只剩下一栋欧式钟楼了。它位于镇子中央,楼顶同样尖尖的,上面的机械钟表还在走动。这令我颇为意外,因为这座钟楼与小镇的整体风格并不相契。
自打进入镇子后,我只遇见过几个行人。我本想找人问问旅馆的位置,但奇怪的是,镇子里的人一见到我就裹紧衣服,快步避开我,更有甚者以不怀好意的恶毒视线瞪视我。更奇怪的是,从进入到这个镇子开始,我就没看见过一棵树————镇子里没有花草树木,找不见一抹绿色,只有冷灰的建筑。
天黑得非常快,夜幕从上方奇幻的天空中降下来。
最后,我在一个开小卖铺的阿婆那里问到了旅馆的位置。
***
旅馆离钟楼不远,靠近镇子中央,夹在两栋未经修饰的小洋楼中间,玻璃是缄默的甘青色,一块旧得像是纸糊灯笼似的招牌立在门侧,上面写着“民宿”两个大字。旅馆门内的光线昏暗,因此很难看清门内的情况。这个镇子上似乎只有这么一家旅馆。
我拉着行李箱走了进去。刚进去,一种寄居在鸟羽上的古怪气味就扑面而来,好像我走入的不是一家旅馆,而是一个发黑的鸟巢。
里面空间不大,可以说昏暗狭小,有一张破沙发,一个柜台。
有两个人坐在柜台后边。
那是两个女人。右边那个是女孩,十七八岁左右,一头乌发披肩,干净漂亮的脸蛋上长着一双杏眼,眉毛很淡,鼻子细瘦,给人文静的印象;至于左边那个估计是旅店老板娘,她的长相不敢叫人恭维,一张马脸窄窄的,像是被门挤过,嘴巴尖又细,犹如鸟喙,脸颊暗沉,并爬满软皱,看去像只老枭。她们都穿着黑裙,并显得毫无生气。
见我进来,女孩站起身子,走出了柜台。我注意到她没穿鞋,白脚丫踩在阴凉的水泥地上。
我走到柜台前,面对着“老枭”。在近距离的观察中,我发现不论是她,还是那名少女,皮肤都是苍白如蜡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住宿。”我说了句。
但老枭并未回答,而是先细细打量了我一眼————从头到脚,目光中隐含着露骨的警惕与厌恶。
“住多久?”过了会儿,她恶声恶气地咕哝道。
“一周。”
“唔。”
她又沉默了,似乎在考量什么。
我感到她们并不欢迎我,具体来说,是不欢迎有客人登门。这样的待客之道真是怪哉。
“行。”一番斟酌后,老板娘点头。
谈妥价钱后,我开始从钱包里掏钱。我数了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柜台上,却发现还是不够。我本想网络支付,但不料此处并无如此便捷的支付方式。掏遍全身口袋后,我终于找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绿钞,放在了柜台上。
意外的是,老枭收下了那些百元大钞,却不碰那张五十元的。她一脸嫌恶地盯着柜台上的绿钞,仿佛是在望一粒黏糊糊的鼻屎。
“没有散钱了吗?”她问。
我拍了拍口口袋,说:“没有。”
听了我的回答,老枭露出犹豫的脸色。接着,她用我给她的那几张红色的百元钞票盖住了五十元的绿钞,快速地挪过桌子,打开抽屉,丢了进去。
“不好意思,有哪里不对吗?”我问。
“唔,没有。”她说。
我拿过老枭递来的钥匙,打算上楼。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少女说话了:
“来,我带您上去吧。”和外表不同,她的声音不好听,异常沙哑。她们的声音都不好听。
少女帮我拎了包,带我走上楼梯。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老男人,形高体瘦,身子裹在一件黑皮衣中,头上罩了顶压发帽,两鬓各有一撮雪白的头发,像只年迈的白头翁。他苍白的面皮紧紧绷在凸起的颧骨上,两个眼窝深陷,眼珠湿润、发红,眼白浑浊,目光阴鸷,像个紧张的纳粹分子。
奇怪的男人一直盯着我,我也望着他,直到我走上二楼。
我猜,他可能是老枭的丈夫。
到了二楼,少女将我领入一个小房间,里面的布置相当简洁,也很陈旧。
我放下行李,打开包裹,想要整理一番。经过一天车马劳顿,我困倦得很,想要早些休息。
但少女并未立即离开,将我领入房后,她就一直在一旁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回身问。
少女背着手,抿抿嘴唇。“你要在这儿呆多久?”
“一周......我已经说过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继续问。
“处理工作上的一些事。”
“是么。”
她还在盯着我。
我感到她似乎在沉思或犹豫什么。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趁此问。
“刚才?”她倏然醒过神,似乎很惊讶。
“对,就是付钱的时候......你们这里不收五十元的纸钞吗?”
“哦,那个......”她抿抿嘴,说,“不是的,和那无关,只是我母亲不喜欢绿色————我们这儿的人都不喜欢绿色。”稍后,她又赶紧补上了一句。
“为什么?”
“这是这个小镇传下来的规矩。”她轻晃了下脑袋说。
“还有这个习俗?”我颇为讶异。
“是的。”
说完,她沉默了。
我望着少女。她站在发脆的黄色灯光下,背贴着一面粉白的墙,黑裙使她看上去像一只站在天空下的黑鸟。借此机会,我重新审视她。在灯光下,她的皮肤要显得更为苍白,像是桃花纸的颜色,但五官很精致,仿佛是按某种比列制造出来的,故而剔去了所有微小的瑕疵。她的个头目测在一米六左右,体态清瘦,看上去没什么重量。
我的目光从少女那略带失意的面庞上往下滑,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她那双光着的脚丫上。
“为什么不穿鞋?”我望着她的光脚丫问。
少女听了摇摇头,说:“那样不舒服。”
“你是小鸟么?”我开玩笑说。
“什么?”
“鸟啊,”我说,“要是给鸟爪套上鞋,那它们也一定会这样想。”
闻言,少女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是那样。”不料,她认真地说。
我重新弯腰,去取行李箱内的物品,并在脑中思索着少女刚才说的话。
寂静。
一股类似麝香的淡淡香味从少女的方向飘来。
“我说......”她再次开口,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嗯?”
“你不能早些离开吗?”
“为什么?”我停下动作,望她。
“几乎没有外人回来这儿。”她自顾自说道。
“我就是外人。”我说。
“是的,但......”她的言辞有些含混,“她们不喜欢这儿,没人喜欢。”
“所以......为什么?”我凝视着她。
少女只是摇摇头,没吱声,她似乎不愿回答。
过了片刻,我移开视线,。“我办完事就离开。”我说。
她眼睛盯着地板,点点头。
“......如果你非要留在这儿,那么千万不要靠近峡谷。”她忽然说。
“峡谷?————哪个峡谷?”
我想起了那条伤口般深邃的红色峡谷。
“红石峡谷......”她说,“在来的途中你应该见过。”
“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
少女的声音戛然止住了,我发现她的双肩颤抖,两只脚丫也不安地搓动着,一双胆怯的眼睛向门边瞟。
我往门边瞧去,却看见老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无声无息,愤怒的目光望着少女,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出来!”老枭吐出冰冷的言词。
闻言,少女拖着脚步,又惊又怕地出了房间。
“那个......”
我想替少女解释一番,但老枭并不理会,只是狠狠甩上了房门。
我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费解,同时我那干渴的好奇心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
少女离开后,我不禁有些为她担心,因为老枭看起来似乎异常愤怒。但虎毒尚且不食子,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低头继续整理衣物。
说起来,我好像忘了问少女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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