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里的夏天热得腻人。
在这片环境恶劣却美得像幻境的地方,从不缺乏生命。潜藏在水草下色彩斑斓的毒蛙,伸展着节肢和翅膀的虫子,还有叫声清越,浑身羽毛扇动如同磷火飘摇的水鸟。这里充满了危险而美丽的生物。
男孩坐在竹屋前的大石头上。
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粗布短衣,肤色苍白,有些瘦削,腰上系着一圈草绳,黑色的头发被束成一个短短的小辫子,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在望着什么。
天气热得让人几乎要虚脱,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天空中那轮烈日的暴晒,白得异常的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一滴汗也没有出,像个死人。
这是个在沼泽中建立起来的部落。
男孩似乎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量着什么,尚还充满稚气的脸上却让人看出成人般的冷漠。
在他静静坐着的时候,从他身后的竹屋里走出了一个高挑的女人,红衣红裙,长发垂到腋下,妖冶不可方物。
男孩的冷漠突然地就尖刻起来,一道道在他脸上划出分明的线条,如刀般锋利。
“冥照?”女人语气里带着温柔,脚步轻轻地走到他的边上,俯下身子摸着他的脑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冥照冷冷地抬头,黑色的眼睛看着女人微笑着的脸。她很美,就像是魔鬼的造物,但她的笑又如同天使一样带着温暖。
冥照的脸突然皱了一下。他在那一瞬露出了不知是嫌恶还是什么的表情,就像是一条毒蛇骤然露出了毒牙,让人浑身发冷。
女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也没有等他回答,而是提着裙子坐在了他身边:“冥照,冥照,你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沉重,语气像是在唱着一首童谣。
“闭嘴。”冥照抬头,糯嫩的童声却用刻薄的语气说着话。
女人笑了起来,看上去毫不生气:“但是你长得很漂亮,黑眼睛黑头发。你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你很漂亮。”
她伸手在冥照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冥照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女人是他的母亲,自他出生起就疯了。部落里的人都说是魔鬼的诅咒,魔鬼带走了女人的灵魂。只有他知道,女人根本没有被诅咒。
女人丢的是心,那颗温暖鲜红鼓动在胸口的东西。
冥照那年才刚刚九岁。
他们住的小屋在部落最偏僻的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有其他人过来。部落里的祭司会派人带给他们食物和饮水,还有日常的用品。但来人的眼神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女人,似乎她身上真有着魔性。
那时的冥照还不知道女人究竟有多美。
女人从冥照小时起喜欢就在他的耳边说话,她看着冥照的脸,但是眼睛深处却看着更远的地方。冥照讨厌女人的眼神,傻里傻气,让人不自在。
她的眼睛里像水波一样漾着笑意,粉红色,似乎从藏不住任何感情。
女人揽起他的胳膊,动作像是个小女孩:“天气好热,晒久了难过,冥照我们回去吧。”
冥照微微睁开眼睛看向女人。女人似乎是真的很热,脸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表情也有些苦闷。在这样的夏天穿这么厚重的裙子,不热才怪。
他突然觉得烦躁起来,冷冷地看着女人:“你要是难过就回去。”
“哦,好。”女人点了点头,站起身。
女人或许是冥照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但她似乎从未活过。她恍恍惚惚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时间变动于她毫无意义,她一直活在她疯了的那一天。冥照无法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即使她把他养育到现在。
九年里他仿佛就像一个人活着,女人只是一个华丽的装饰品,为了见证他活着而存在。
但有时女人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远方的时候,她就不那么让人厌烦。那时候她笑得那么美,看着朝阳从天边升起,曦光映照下的脸娇艳得像冥照小时在部落祭司家的窗台上看到的那盆烈阳娇。那是沼泽外的花,艳丽却没有毒性,在这片沼泽里就像是黄金一样珍贵。
冥照没有见过除了女人之外的别的人的笑容。
女人慢步走回房里,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冥照也不在意。他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也不干,就像座雕塑。
冥照只是不想和女人待在一起,尽管他说不清为什么。
深夜,虫鸣得凄厉。
火光下的老人轻轻抚着下巴,将盛在铁碗里的油膏倒进一个细颈小瓶里。
部落里的祭司需要负责很多事,为被虫蛇咬伤的人治疗,为新生的孩子洗礼,或者是聆听神的话语。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祭司的传承是一个部落的大事。他本来在很多年前已经卸下了这个担子,在星空之神的见证下将祭司的位子让给了他的学生。但很多年前,那场灾难夺走了他的学生的生命,让他不得不再次穿上这身枯白的袍子。
老祭司终于将碗里的油膏全部倒进了瓶中。他把铁碗靠进瓶口轻轻敲了两下,再将瓶口封起。
这是治蛇伤的药,傍晚部落里有个孩子惊了蛇群,被有毒的斑蛇咬了小腿,现在正躺在床上等着他赶过去治疗。
为受伤的孩子敷了药后,看着孩子静静睡去,老祭司和孩子的父母对视了一眼,走出了屋子。白雾弥漫,湿气很重。在这种时节,晚上要比白天凉快许多。
“祭司,”孩子的父亲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这次我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了。”
他的样子像是长年积怨终于忍不住要倾泻而出,脸庞微微涨红:“那个女人是魔鬼,我们到底为什么要留着她!”
他的妻子在他身后低着头,但偶尔露出的眸光里也透着赞同和妒恨。
老祭司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深深地叹气,说:“她也是可怜人……你们又何必和一个傻子计较呢?”
“她身上有着诅咒,如果今天我家孩子没有遇见她被吓跑的话,也不会遇上这种事,”男人的妻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格外尖锐,“这次遇到的只是斑蛇,谁知道下次会遇到什么!”
她微微咬着嘴唇。那样美的人,只是看着便让人自惭形秽,无论什么人见到,心里都会平白生出嫉妒来。
老祭司摇了摇头:“……你们都忘了吗,那个地狱般的日子。”
男人和他的妻子同时颤抖了一下,眼中露出惊悸。
“她不是魔鬼,她只是魔鬼的玩具,”沉默了一会儿,老祭司露出追忆的神色,“没有她的牺牲,我们也就不会活下来了吧。”
“可……”男人的妻子还想再说什么,但被男人拦了下来。他用含着深意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妻子,直到她再次低下头去。
男人抓住了自己妻子的胳膊,向着苍老的祭司行了一个礼:“是我多话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妻子离开,步伐急而重,似乎想从哪里逃开。
老祭司又回到了熟悉的火光前。他低头用长钎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这是香芝树的树心部分做成的炭,要从遥远的沼泽外,繁茂的石中城那里运进来,燃烧时会散发出很淡,但是能飘出半里远的香气,一般只有在极其重要的祭典上或者是祭司向神寻求解答时才会使用。
他苍老混浊的眼睛里闪动着火光。
多年前的那场灾难他至今未忘,他已经很老了,时常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但他依旧清楚地记得那个可怕的日子,连一丝一毫也不敢忘记。
魔鬼在他们中苏醒,无数人撕裂般地喊叫,鲜血流淌在火焰里发出恶心的焦臭味,美得像是嫡尘天使的女人跪在地上痛哭。
他难看地从那个毁灭的日子里活下来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学生在面前死去。魔鬼血红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他,眼神刀一样尖利。
灾难过后,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亲自为那个女人的孩子洗礼。
老祭司至今还记得那个孩子的眼神,他不哭不闹,更不出声,只是用完全陌生的视线打量着四周,就像条毒蛇。
老祭司抱着孩子的双手颤抖。那不是仇恨,是恐惧。
那是魔鬼的孩子。流着魔鬼的血。
他为这个孩子起名为冥照。在他出生时,他的母亲便疯了。
那是段他终生无法忘怀的日子,那日子就铭刻在他的灵魂上,永远不会被时间抹去。
老祭司渐渐老了,可那孩子却在长大。他每次看见那张慢慢变得与印象中的魔鬼愈发相像的脸时,就会有暗藏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爬满心底。
但他不能去恨一个无罪的孩子,即使他的父亲是魔鬼。
老祭司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铁钎落进火盆,被火焰炙烤。
老祭司知道部落里的人都暗恨着这一对母子。那都是那个男人的错,但怯懦的人们没有胆量去憎恶魔鬼,便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他们身上。
他们被孤立,被针对,只有老祭司负责他们的生活起居。这对他而言也实在是种折磨。
但其实他们并不比其他人幸福,一个疯了的母亲,一个年幼的孩子,即使是星空之神也会宽恕他们。
老祭司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
挣破黑暗的光亮刚从天边亮起,飘荡在沼地上湿重的白雾在那一刹那也仿佛稀薄了许多。若是在夏初的时候,这里的雾在晚上浓得看不见两步外的东西,即使是白天,也往往要正午时分才能散去。
冥照正在前往祭司家的路上。
祭司一般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房子,也不会轻易让其他人接近他们母子,这是为了他好。这一路过来冥照以冷漠的视线回敬了不知道多少刀子一样的目光,每个人的眼神似乎都想从他身上剜一块肉下来。
冥照皱了皱眉。一般祭司叫他过来都是为了他母亲的事。那个女人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彰显出她的存在感。
他微微加快了步伐。
“你来了。”苍老的声音。老祭司正在房前等着他。
冥照点点头说:“什么事?”
冥照和这位年事已高的祭司说话时从不拐弯抹角,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个祭司并不怎么想和他说话。
“的确有件昨天的事,”老祭司顿了顿,“有户人家的孩子不小心接近了那座屋子,看见了你的……妈妈。”
“那又怎么了,她不会把别人怎么样的。”冥照眯了眯眼睛。
老祭司沉默了片刻:“那个孩子被你的妈妈吓跑了,在逃回家的路上被蛇咬到了小腿。”
“又要说是诅咒么?”刚刚还毫无表情的冥照冷笑起来,“祭司你清楚这不是那个女人的错。她是傻的,什么都做不了。”
老祭司被冥照的话呛到了。他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九岁的孩子说话就能这么尖刻。
他咽了口唾沫,说:“这件事先放一边……今天找你来,还有别的事情。”
“你马上就要十岁了,在我们部落,十岁就要开始跟着成年人学习狩猎和识书。过几天你就每天来这里陪部落里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吧。”
冥照楞了一下:“……学习?”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东西。
冥照觉得有些可笑,一个被所有人排斥的人,却要陪着其他人一起学习么?
“你迟早得学会独立生活,”老祭司轻声说,“现在是部落在帮助你和你的妈妈,但部落不可能一直照顾着你们。在你成年之后,你就必须靠自己养活你们两个人。”
冥照沉默了。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并没有认真想过将来要如何。但无疑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我并没有追究昨天那件事的意思,”老祭司接着说,“只是你要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人要想活下去,首先得学会靠自己站起来。”
他苍老的脸上透露出威严。
冥照没有回答。他沉吟了一会儿,看了老祭司一眼,低着头离开了。
他回到了那个竹屋前。女人正卧在竹屋前的台阶上,睡颜安详。
女人这么安静的时候很少。她一直都是自顾自地说着话,唱着童谣,又或者靠近冥照和他说些不明意义的东西。
她平时一直都很粘着冥照。
但这么睡着的女人就像是个娃娃,没有生命,只是个空壳。她的长发散乱在台阶上,像一层黑纱。
清晨的薄雾还残留在空气里,远处传来几声蛙鸣。
冥照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脸:“起来了。别睡在这,天还亮着呢。”
女人轻声呻吟着醒了过来,看见了冥照的脸,欣喜地抓住了他的手:“冥照,你回来了?”
女人是在等他。
冥照没有理会她,径自走进屋子里,他身后,女人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冥照,陪我去散步么?”女人问他,完全没有在意冥照的冷漠。
她发问时从不在意冥照的心情,也不等求回应。
冥照有时会想女人为什么疯了,但女人不会告诉他。没有人会告诉他,他也不想去问,知道了这个答案也毫无意义。
“祭司说你吓到人了。”他冷不防地出声。
可是女人似乎没有听懂,兀自歪头皱眉,过一会儿又想拉着他出门。
冥照眯了眯眼睛,不再说话,任凭女人带着他向外面走去。
又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
部落里的孩子们都被集中在了一起,穿着轻皮甲和皮靴,腰上别着被兽皮缠好的短刀。
在这片沼泽里,打猎是件很困难的事,你需要学会辨别毒物,更要知道什么地方隐藏着危险,再之后,才是打猎的技巧。在沼泽里,任何地方都隐藏着你所不知道的危险,即使是老练的猎人,也会因为一只不起眼的小虫而死去。
要想猎杀猎物,就得先学会活下来。这是猎队头领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今天这群一直还算安分小鬼头们终于骚乱了起来,而原因,正是站在猎队头领身边的冥照。
他也被套上了皮甲皮靴,不过没有给他发配武器。这身衣服穿得他实在别扭,全身上下仿佛都被什么东西硌着一样难受。
“这是冥照,我想你们都认识。他今天开始陪你们一起学习打猎,年纪大的几个都帮着照顾点。”猎队头领声音洪亮。
底下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大了起来。
“那不是那个女魔鬼的孩子么?”“魔鬼的孩子也需要学打猎的啊……”“小点声,给听见了他晚上就把你给吃了!”
冥照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从人群中扫过,谁与那双深潭一样的眸子对视,谁就住了口,直到再无声息。
他微微垂下了头,瞥见了猎队头领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
他的心里其实也并不平静,每一个偷偷打量他的目光都带着刻意和猜疑,这感觉不会好受。但冥照很早就学会了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他甚至不再去和那些眼睛对视。
冥照被丢进了孩子群里。
猎队头领并不亲自训练他们,听周围的讨论,他甚至很少来看孩子们学习。部落里四分之一的食物都来自打猎,作为头领自然很忙。
教导他们的人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颧骨很高:“都安静。”
他似乎在孩子面前威望不小,一出声,四周的声音顿时小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今天练习照旧,下午年长组带队去黑沼,”男人的声音很洪亮,“照顾好年纪轻的人,尤其是新来的。”
他深深看了冥照一眼,褐色的瞳孔井一样幽深。
冥照并没有参与今天的练习,而是在一边旁观。
那几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拿着被绳子缠住刀刃的小刀努力挥动,动作滑稽让人发笑,而年纪长些的孩子则是在练习弓箭。一支支羽箭发出“咻咻”的声音钉在草人身上,气势十足。
但每个人都注意着冥照,时不时有人交头接耳,多半也是在谈论他的话题吧。冥照偏开了目光。
这难熬的气氛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
“你是魔鬼的孩子吧?”才刚到休息时间,就有大胆的孩子凑了上来。
冥照看了过去。那是个深灰色头发的男孩,额头上汗涔涔的,还微微有些气喘。看来练习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
冥照想着,摇了摇头。
“你这意思是不是还是不知道啊?”男孩撇了撇嘴,“喏,问你呐?”
“你觉得呢?”他反问。
男孩颇没意思地撇了撇嘴,坐到了他的边上:“上午的练习又累又无聊,还不如去听着祭司大人念书。”
冥照微微一愣。在部落里他最熟悉的人就是那个苍老的祭司,但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祭司念书。
“祭司念书给你听么?”
“祭司大人在上次猎队猎来王蛇的时候念过,好长好多字,”男孩来了兴致,眉飞色舞起来,“有几家孩子就跟着祭司大人识书去了。”
老祭司也有和他提到过。识书和狩猎不是一起的么?
冥照低着头沉吟起来,但身边的男孩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到下午就有意思多了,去黑沼时候运气好还能看见他们打猎。”
冥照轻轻皱了下眉毛:“打猎很有意思么?”
“那当然了,厉害的猎手到哪都会受欢迎的!”男孩用力握紧拳头。他看上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这时候,他的同伴正大声地喊他过去。
“下次再和你说吧,”男孩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魔鬼的孩子也没那么可怕嘛。”
他向冥照呲了呲牙,说不清是笑还是威吓,然后快步跑开了。冥照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好长一会儿。
下午的黑沼之行并没有男孩口中那么有趣。说是去黑沼,也只是让他们聚集在沼泽边的空地上而已。
年长的孩子们带着年纪小的孩子辨识毒草,那个教授他们打猎的中年男人则是在教几个人如何设陷阱。
冥照也在孩子群里。
他跟着其他人一起记下毒草的特征和中毒后的处理方法,并没有得到什么启发,只觉得蠢透了。
到最后冥照也没有幸运地看见猎队打猎的场景。
黄昏。
冥照拖着疲累的身躯走向竹屋。
他年幼的身体并不强壮,尽管只是单纯地在沼地里跟着大队伍行进了一个下午,也让冥照觉得精疲力尽。
女人并没有在竹屋外,让冥照觉得有些讶异。她十分固执地喜欢黄昏和日出,一般在这时候都会一直待在屋外。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走进了屋里。竹屋的门并没有关好。
空空荡荡。
桌上还放着女人的杯子。他走到桌边,手指轻轻蹭了蹭杯沿。杯沿依旧湿润,说明女人并没有离开很久。
但前几天她才惹事。
冥照皱紧眉头,咬了咬嘴唇:“净给我找麻烦事!”
他转头奔向屋外。
西沉的太阳散发出它最后的热度,在冥照的眼里映出一轮殷红似血的半圆。
他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红裙,红唇殷艳,似乎是化了点淡妆。黄昏橙红色的光投射在她的脸上,美得诗意。
“冥照?”她轻轻问。
“你在这干什么,和我回去。”冥照伸手想去拉她。
但女人向后微微一退,避开了他的手。
冥照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女人像以前一样笑了起来,在原地转着圈,红裙被她带着旋动,火一样耀眼。
“冥照,你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说着,一双手从冥照的脸上抚过。女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冥照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眼神的不同。
她不等冥照开口就再次笑了起来:“冥照,冥照,你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会有人再爱你了啊。”
女人眯细了眼睛,半蹲下身子,理了理冥照的衣服。这是她平时从不会有的动作,让冥照有些惊愕。
“你怎么了?”他有些失神地向着女人伸出手,想着她是不是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疯女人。
可女人没有回应他。
女人突然抱住了冥照,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渗透了他的衣服,带着淡淡的腥味。
红色。
像火一样的红色。
女人的心口插着一把短匕,从伤口涌出来的血洇湿了她胸口的绒饰。温热的血把冥照的衣服染成了黑红色,但他突然感觉到比黑夜更甚的冷。
他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她说:“我要死了,我的孩子。”
女人轻轻笑着,像是一朵烈阳娇,柔弱却艳丽。
黄昏的光像是褪色一样从天边敛去,可冥照却感觉眼中刺痛。他张开眼,却看不见东西。
女人轻吻着冥照的脸颊,他这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满了泪水。
“我爱你啊,”女人说,“可怜的孩子。”
她仿佛是在哽咽,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去。女人那些傻里傻气的神色和语气都不见了,仿佛随着鲜血一同从她的身上流走了。
冥照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女人的身体。
她身上的温度正在渐渐地流失,冥照想扶住她,可纤弱的手臂支撑不住女人的体重,连带着他也一起跪跌在地上。
他甚至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无力的孩子。
冥照,冥照,你是个可怜的孩子。那唱童谣一般的语气现在就像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回响。
“闭嘴。”冥照喃喃着,目光空洞。
他被吞噬。
老祭司急匆匆地走在沼地里,枯白的袍子下摆被泥水浸透,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他发出风箱一般的喘息声,驱动着自己老迈的双腿。雨前的空气压抑湿闷,更给这位老人的身体添了一份负担。
远山的青黛被阴云笼罩,黑得吓人。
这位苍老的祭司很少像这样匆忙,也没必要这样匆忙。可这次有些不同。
那个女人的死太出乎他的预料了。
老祭司不知道是谁干的,更不想知道,尽管他或多或少有些预料。
你们要放出的是只魔鬼啊!他恨恨地抖了抖袖子。
那个女人的存在一直以来就像根刺,卡在每个人的心里,让他们忍不住一遍遍回想起曾经的噩梦。可谁会去碰一根刺?那付出的代价或许就是被扎得满手鲜血。
但她死了,死得毫无预兆,更没有激起丝毫波澜。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仿佛她的死只是浮光掠影,连成为谈资的价值也没有。
可老祭司一点也不敢放松。他在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打翻了一碟贵重的蛇胆,抖着胡须怒骂出声,让带着窃喜神色来向他通告的人吓得不轻。
女人的死就像是一把钥匙,在她死去的同时,老祭司心底那扇紧紧锁住的门便被打开了,红色的火焰和魔鬼的尖笑从门里涌出,唤醒了他枯死了十年的梦魇。
他直觉地预感到这不是能简单了结的事情。老祭司能感觉到的除了一丝可耻的庆幸,更多的是对那个噩梦般的日子的恐惧。
有人说人是逃不开过去的,它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你一回头,它就把你吞没。
愿星空之神宽恕我们的罪。他在行走间将左手按在胸口默祷,神色哀戚。
她是无罪的可怜人,可惜没有人有闲心去可怜她了。
老祭司的目光穿过阴暗的空气,望向那对母子所居住的竹屋。
冥照坐在那块大石上,抬头仰望着天空。
一双眼睛血一样鲜红。
老祭司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
“是祭司吗?”男孩终于注意到了这个老人,他的目光移向老祭司。
那双眼睛里看不见一丝哀伤和痛苦,只有平静,似乎他母亲的死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感受。
可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变红?老祭司将疑问深埋在心底。
他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微微偏开了目光。
“抱歉,我现在看不太清东西。”冥照说。男孩似乎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向老祭司的方向走了过去。他眯起了眼睛,才终于确信了来者的身份。
“是我。”老祭司清了清嗓子。这一路疾走他还没缓过气来。
冥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妖异,让人畏惧。
老祭司没有一开始就提起女人的死。他沉吟了一会儿:“你没去猎队么?”
“这种时候了,我想也不该去吧。”冥照轻声说。
老祭司一愣。他一直以为那个疯女人在冥照心中并没有什么分量,但看起来并不是这样。这让他多少有些宽慰。
冥照还是个孩子,毫无自觉,也没有心机。
“不必担心。亡者将会跟随着光的指引升上天空,回到星空之神的怀抱里,”老人略显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慈祥,“那里是一片苍茫,你的母亲就在那里守望着你。”
“可她是被人杀死的。被杀死的人得不到神的接引,他们只能徘徊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冥照说,“在那里,那个疯女人看不见我的。”
老祭司沉默了。被杀死的人不会得到神的眷顾,因神的旨意并不为了人们的互相争斗而存在,被杀者与杀人者同罪。他惊讶的是冥照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是猎队里的人说的。他们说,神是不管被人杀死的人的。”冥照似乎是清楚祭司的疑问,低头这么说。
这时的他温顺而乖巧,与以往那般尖刻毫无相干。
“不,”老祭司将满是皱纹的手放在冥照的头顶,“星空之神不会放弃他弱小的孩子。只要内心正直,就不会被神所遗弃。”
“愿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得到神的眷顾吧。”老人轻轻叹气。
“即使在另一个世界,她也会恨着杀死她的人吧?”冥照抬起了血红的眼睛。
老祭司像是被蛇咬了一样收回了手。
“毕竟死是那么孤独的事。没有人会陪着那个疯子了。”冥照轻声说。
那目光里没有仇恨更没有其他感情,就像是十年前那个男人,那个魔鬼的眼睛一样。
老祭司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冥照却依旧静静地看着他。
老人的鼻尖似乎又嗅到了那天赤红色的火焰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只要你不忘了她,你的母亲就不会孤独。”
“祭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冥照开口,“我是不是该为那个女人报仇?她是我的妈妈,可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个小小的身影垂着脑袋,却让老祭司双手颤抖起来。
他还是个孩子。现在只要杀死他,或许就可以避免一场灾祸。十年前的梦魇仿佛在他的面前重现。
老祭司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在了冥照的肩上。
“孩子,仇恨不能解决什么。即使你复仇了,也不会得到神的宽慰。”
他还只是个孩子。
“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冥照说,“除了可以帮那个疯女人报仇以外。”
“人活着并不只为他人,为了自己而强大起来吧,”老祭司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然后或许有一天,你可以为他人付出一些自己的力量。”
他不能杀死这个孩子。假如有一天这孩子带着复仇的火焰把这个部落点燃,那就当是星空之神对自己那怯懦想法的惩罚吧。
而冥照默默地听着,眼中空空荡荡,像一口深井。
“祭司,”他突然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老人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他又问,“又是……黄昏了么?”
老祭司心里一动:“……不,现在是正午。”
“可没有阳光。”
“那是因为快下雨了,孩子,”他叹了口气,“早些进屋吧,你母亲的事……我会照拂的。”
老人说完也不等冥照的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蹒跚离开。
背后似乎传来低低的嗤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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