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回到老家的当天中午。
当时只是觉得,那真是一次糟糕的初遇。
谁曾想到,最糟糕的情况远不止于此——
“喂喂,开玩笑的吧……”我看着眼前的巨大身影,喃喃道。
——
我刚刚溜到外面,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我心中一动,回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辆熟悉的三轮摩托车。
我抢着迎了上去,去搀扶车上的一位老人。
“奶奶,慢些。”
“是安徳呀,没事儿,你奶奶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奶奶的表情非常慈祥,可嘴中说出的话却显得豪气无比,她性子要强,识得她的人都心知肚明,我退开两步,只见老人家以十分矫健的身手下了车。
我无奈的笑了笑,车上的其他亲戚们看到这一幕,也都相视着苦笑起来。
不过,好像有一个人不太一样。
我凝视过去,这才发现,有一位我并不认识的小女孩正缩在车斗的角落。
小女孩就这样双手抱膝,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好像并不在乎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她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针织毛衣,和车斗的底色相同,再加上她一直一动不动,是以我刚开始竟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我和他们互相打过招呼。众人纷纷走进了家门,只见她还坐在车里,我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并把手伸给她,说道:“怎么了,为什么不下车?”
那女孩的身体震了一下,对于我伸出的手却是看都不看,站起身来纵身一跃便跳下了车。
我的手僵在了原地,过了好一阵才讪讪地收了回来,刚刚还默不作声的大爷眼见此景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见大爷的笑声,只觉得更加尴尬,大爷笑了一阵,把那女孩招到身边来,冲我说道:
“来来,跟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堂妹,叫吴冰。”
因为有了之前那个光头大叔,我听了这话倒是并不怎么惊讶,只是更加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位凭空多出来的堂妹。
她有着一米五不到的小个子,短发末端微微向内蜷曲;身上正如我之前看到的那样,穿着并不合时节的针织毛衣,两侧有着不少毛茸茸的装饰物,不是寻常裁缝所能织就的;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她那张十分可爱的娃娃脸,美中不足的是,那有如白瓷一般精致的脸上却冷若冰霜,也算是符合她“吴冰”这个名字。
我本想再次伸手打招呼,却想起刚才的尴尬一幕,手臂一动,不知如何是好。
不料吴冰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抓住我微抬的手摇了摇。
这一下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见她如此,自己心里也放松了些,挤出一个微笑,说道:
“我叫吴安德,你好。”
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快步跑开。
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听说她打小没有爹娘,你可得好好对她。”
大爷忽然走到我身边如此说道,我一惊,心思一转,便也猜出个五六成:“领养?”
“要不然呢?”大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也是个苦命的娃,这个怪脾气可能就是因为……她比你小一两岁,你多照顾照顾她。”
回想起她离去时那孤寂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禁油然升起了一股同情之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大爷满意地笑了笑,狠狠地将嘴里的烟嘬了一大口,掼在地上踩灭,打算进门。
“诶,等等!”我连忙叫住了他。
大爷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奇怪地问道:“咋了?”
“那个光…那个叫吴六的男人,是什么来头?”
“吴六…”大爷的表情一下变得奇怪起来,“按辈分算,他是你二大爷。”
“啥?”我大惊之下,一时口不择言道,“难道爷爷和奶奶又要了个……”
“呸呸呸,你个臭小子胡说什么!”大爷气得笑了出来,我自己也自觉失言,一时间只是尬笑。
大爷见我不说话,于是接着说道:“我先前不认识他,只听说他自个儿弄了个厂子,好像是和长虫什么的有关,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一次帮了他一点儿小忙,他就非要跟我称兄道弟的,两家都是同姓,这就连了宗,其实并不是实在亲戚。他比我小,比你爸爸略微大些,按辈分排可不是你二大爷么。”
我立马想起先时爷爷让吴六叫他爹,还有他说的什么蛇羹,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当下不再多问,和大爷一起进入门去,准备吃饭。
此时亲戚和邻居们已经坐满了两桌,炕上一席地上一席,两席的中间各摆了一个大瓷瓮,只怕就是那吴六说的蛇羹。饭席间,屋子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只是注意着我的那个堂妹,她正坐在下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手中的筷子不住地向中间的瓷瓮中伸去,好像眼前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吃过了饭,大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着话儿,其中那吴六最为显眼,那厮在饭局中喝了不少酒,此时虽然双颊通红,神志反而更加清醒,只见他蹲在床上,扯着大嗓门给大家伙讲故事:“……那小伙见了那大白蛇,登时吓得是屁滚尿流啊,连滚带爬地从后山逃出来,第二天约了一大帮子朋友,拿着家伙又去,可是怎么也找不着那畜生啦。”
底下的人都听得甚是投入,我看了一眼堂妹,只见她微微摇晃着身子,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见她这样,我不禁在心中连连叹息。
午后,众人又到地里去干他们的活计,大爷不放心把吴冰留在家里,索性一起带了来,吴冰起初听到下地,显得极其不乐意,直到我递给她一顶草帽,这才有所好转。
到了地里,我们钻进大棚收割蔬菜,只有吴冰一人带着草帽四处闲逛,众人见她年幼,又是女孩,都不去跟她计较。
干活时,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太阳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山头,大家收拾着东西打算回家,我则是去找我那乱跑的堂妹。
“到哪儿去了?”我在田间四处寻找,始终不见她的踪影,眼见天色越来越黑,不禁焦急起来。
突然,我看见眼前的玉米丛中有一个晃动的身影,连忙跑了过去,嘴上呼喝着“吴冰”的名字。
那人影听了我的喊声,浑身一颤,转过身来,向她面部看去,不是吴冰又能是谁?
我走到她跟前,刚要说话,谁知她见了我竟似怕我一般,飞快地逃走了,连头上草帽掉了都不知觉。
我诧异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喊住她,可她说什么也不回头,我摇摇头,捡起地上的草帽就要去追。
“嗯?”我刚把草帽拾起,就瞧见下边罩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用手中草帽一拨弄,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条死蛇。
农村多蛇,时下还正是夏季,所以地上有死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奇怪的是那条蛇的死法。
我用手提起蛇的身子,不敢去触那蛇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端详,只见蛇的七寸部位被割开,流出晶莹的血液,而且创口处甚是不整齐,简直就像是——
“简直就像是,用牙齿咬开的一样。”
我逆着月光,打了一个寒噤。
注:长虫,方言,即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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