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把老爷子关到监狱，不如把他送到我这边。反正两者没什么区别，我还能有个伴。”我讽刺道。
“请不要说这种令人为难的话，”通讯员叹了口气，“只是无期徒刑而已，作为联邦骨干的老人，他就算入狱也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我知道了。”
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在两天后的晚上时刻待命。李纳赐只有一个小时的对话时间，这一个小时过后，他就要彻底被关押起来，限制一切人身自由。
因为有了心事，学习和自娱自乐的效率变得低下，这两天我只好上网打发时间。与地球的网络连接需要航天部的中转，连接速度跟5G、6G网没有任何关系，就连几兆大小的图片也要加载半天。不过盯着不断重新连接的加载画面发呆，对于我来说至少是一种放松。
我找到自己故乡的网络社区，想看看父母那边生活最近怎么样。天气有没有更冷，路上的积雪有没有阻碍交通，又或是物价薪水有没有大规模的变动？这段时间只有想到家人的时候我才会有一丝情感上的波动，但或许不是因为亲情，而是类似于愧疚一类的自责感。连具体内容都还没开始联想，只要父母两个字出现在我脑海中，莫名的叹气声便已经不自觉地从喉咙里流出，俨然成了一副条件反射的样子。
「我住的白云小区这片已经停水两天了，水管被冻裂之后一直等不到维修人员过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水啊！（图片）（图片）」
「楼主你至少还有电。我停水停电都三天了，据我们物业说一星期内才能修好。老实说没水没电其实我都能忍，超市的矿泉水能解渴和洗漱，我上班的地方提供的后备发电机也可以让我一直蓄满充电宝，关键是太冷了啊！没有空调的制热和暖和的电热毯，我回到家连被窝都不敢进！这日子谁受得了啊！」
「水没断电没停的我就默默地看你们比惨。（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我扫了一眼首页大部分的帖子，都是在诉苦自己没水没电的经历。难道温度下降已经影响到基层设备了？这也太快了吧？
我连忙发了条消息给妹妹。我们之间大约有五分钟的延迟，所幸没有让我等待多久，十分钟左右妹妹便回复道：“老哥你在太空也知道这事了？其实没啥啦，在我们之前北方已经有十几个城市有过断水断电的情况。联邦说是全球的水管电线正好到了的换代时间，我们家算幸运的，估计不出一个星期设备就能全部修好，北方有一个地方据新闻报导可是停了一整个月！当地人差点抄家伙游行到市政府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公司还因此放假了嘿嘿。”
也亏家里就停了两三天，换做要是没水没电一个月，你这臭丫头早疯了，居然还因为放假而高兴。我不禁为妹妹的粗线条而感到无语。
“多照看爸妈一点，他们现在也年纪大了，家里也就只有你能孝敬他们，别让他们大冷天受寒了。”
“又说我？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老说让我孝敬，你自己也得做做榜样吧？这样会让我很看不起你的，你和伦理剧里那些公司高管、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只知道叫自己的孩子多陪陪爷爷奶奶的家长有什么区别呀？”
“知道了。”
“你别老是提到这个话题就敷衍我啊！每次看到的你说这话我就来气！”
我望着妹妹发的消息，眉头紧蹙。诺亚方舟计划瞒不了他们一辈子，用不了一两年，我的真实情况就会被他们知晓。早在我跟航天部签署保密协议的时候，我就已经踏上了欺骗的不归路，注定只能在他们知道真相之前，一味地说着谎话。甚至他们猜出来了，我也还得继续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
等到他们知晓真相，发现我独自躲在外太空，看着他们在地球上受苦受难，他们又会怎么想我呢？
我对他们亏欠太多了。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们……」
“滴滴。”
我打字打到一半，手边的通讯器亮起了黄灯，通讯员通知我李纳赐已经到航天部了，他将在五分钟后与我连线，请我做好准备。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字给妹妹道：“我先去忙了，等上面确切的通知下来再告诉你。”
至于十分钟后她会回些什么，我已经不打算去想了。
我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类似审讯室的小黑屋，严肃而冷冽，记不得这是航天部的哪个房间。李纳赐推门而进，身后的制服人员停留在屋外。看着老爷子至少没有被人押送进来，我松了一口气的，这样的话我们俩见面的场景就还不算尴尬。
航天部用来与诺亚方舟号通讯的设备非常先进，即便我远在太空，屏幕里的老爷子也如同和我面对面般真实。我感觉得到老爷子精气神还在，但没多年前那么硬朗，黑眼圈和老人斑增多了几分，似乎遇到了不少糟心事。
“老爷子，好久不见。”我用一句万金油的话作为开头。
李纳赐手指头摸了摸屏幕，笑道：“看得出你过得挺好。”
“不算好。我一个人闷在飞船上六年，我觉得我得了抑郁症。”
“方舟诊断出你有抑郁症的？”
“没有……”我干巴巴地说道，“只是，我这么觉得的。”
李纳赐带着笑意摇头，“别因为李云南那小子老说AI医生坏话，你就低估了方舟的医疗诊断水平。高科技虽然大多都是双刃剑，但它们一定都是有作用的。”
几句寒暄后，话题戛然而止，令气氛瞬间冷场。
我揣着心事，内心正不断纠结。老爷子也一样，只单单看着我。
“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外面传来一句提醒。
老爷子摇摇头，率先打破沉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和闻仲那孩子不同，藏不住心事。”
“我……”
我张了张嘴，稍作踌躇后，终于开口道：“我其实在方舟上找到您写的那篇有关温室气体炸弹的论文，我明白您没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们每个人都没表面那么简单，”老爷子不知是与我打哑谜还是别的，“有些你自己知道，有些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你最后说了一句‘联邦或许需要我这样的人’。我以为你在夸我，然而当时在车上我脑袋昏沉，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可能，会不会我的超能力就是从那个时候被你下药制造出来的？我现在对你的信任，已经……”
“先不提制作这种超能力药的可能性，”老爷子笑了笑，“公交车上可是有监控的，我当时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可都被拍了一清二楚。”
“我知道！理智也在告诉一切还没离奇到这种程度，但——我需要一个解释，我把你当做可疑托付一切的长辈，从我进入科学院的第一天起一直都是你在帮助我，所以不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可是一旦你做出欺骗、可疑的事情，我反而更接受不了！我宁可接受一个阴谋论，就像你是所有事件的幕后黑手一样，从初遇起就在操纵我的人生。”
我压抑着情绪说完。老爷子默默地坐着，也不像在思考，只是单纯地做个听众。
“您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我问道。
老爷子晃了晃脑袋，又点点头，“其实我词穷了。呵，人的语言有时候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当你怀疑我的时候，你会无比倾向于去接近你所认为的真相，而我现在没有任何的证据，事实上我也确实隐瞒了一些东西，有些是联邦高层知道你却不知道的，有些则是联邦高层和你都不知道的。所以你对我的怀疑没有错。
“只是，你要相信有时候世上真的有奇迹。你就是我这几十年来最伟大的发现，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发现。詹宇曾说‘所有希望都是一个备选方案’，但对于我来说不同，我的希望从来只有你一个，你是人类真正的希望！”
我觉得老爷子言重了，“那……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的隐情？”
老爷子平复回情绪，叹了口气，“有些事现在让你知道，反而不一定是好事。你缺少了经历。如果你是詹宇，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您希望我变成詹宇那样？”
“不，她是她，而你永远是你，你要学会的远远不是成为詹宇那么简单。我……”
“还有半小时！”外面又传来提醒，打断了老爷子的思路。
我们相视一眼，一同短叹一声。
“联邦那边应该是在监控我们吧？”我问道。
“是的。”
老爷子到底隐瞒了什么，哪些是联邦知道的，哪些是联邦都不知道的呢？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老爷子看上去有点累了。
“有，”虽然我确实还有不少疑问，但联邦在监视，我想老爷子应该也没几句能回答的，于是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无外乎前段时间温室气体炸弹的事，这些肯定都是联邦早已掌握的。
温室气体炸弹的主谋确实是老爷子，早在遇见我之前，他就已经选择H市为他的主要基地，出现在那辆公交车上的目的也只是普通的踩点。案发时的那些嫌疑犯都是老爷子的人，这么些年下来他累积的人脉可不仅仅是科学院那点冰山一角。
“但我奇怪的是，您应该清楚温室气体炸弹行不通吧？方舟说您甚至改良了温室气体炸弹，反应出了新的高效型温室气体，但结果才仅仅改变大气含量的百分之五。我想，您早该料到这种结局。”我问道。
老爷子点点头，“不死心罢了。年纪大了，反而越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早期研究温室气体炸弹，是想从外界影响地核里的能量反应速率，虽然地幔以上的上千千米岩石已经阻隔了地核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热传导，但地核的热量不会从虚空中从高温传向低温，它们依然是整个地球能量流动系统的一部分，从地核诞生就必定会从地球上蔓延出宇宙。
“所以那时候我有了这样一个理论——虽然地核里的放射性同位素的衰变速度与外界无关，永远以恒定速度进行，但只要提高大气的温室效应，让地球的热量更不容易流逝，从熵增的角度来说，这样的系统趋向稳定，换言之地核熄灭的速率理论上能减缓。再拖百年下去，人类大规模移民宇宙都有希望。”
“原来是这样吗！”我发出惊叹。
老爷子自嘲地一笑，“你不用这么捧场，就结果而言，我错的离谱。当年发表论文时我正值满腔热血的三十而立，却被我投的那几家联邦最高科学期刊拒之门外。现在我已经快八十岁了，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但正是因为年纪大得快入土了，才有不顾一切拼一把的念头。就算是梦，也要做过才知道那都是虚假的。更何况在这危急存亡之秋，任何看似不可能的希望都值得我们孤注一掷。”
我点点头，理解老爷子的想法。人类永远不会坐以待毙，就算面对来自天神的愤怒，也要倾尽一切即便在天神看来可笑的手段，在不断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成长再成长，这就是人类的生存之道，人类文明崛起至今一切的根本。
我看了眼老爷子消瘦的身形，不忍心道：“算了，再过半小时您就要入狱了，在这最后离别的关头我们别说那么沉重的，随便聊聊天吧。”
“不，我是特地来见你的。”
老爷子突然站起身来，“闲聊结束，才是步入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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