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时的记忆已经变得零零散散、模糊不清,我唯一印象还算深刻的,就是农忙时节稻场里那“吱吱”作响的驴车,还有远处那冒着炊烟的乡村老屋。依稀记得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人们习惯了举目荒凉,但脚下的土地却从来不缺车轮的辙迹,幸福总是那么得朴实无华,快乐也无需刻意雕琢、渲染。
有一代人的童年,正是那个时代最美好的缩影:随处可见的大小水洼,经太阳一晒,就成了洗澡、游泳的绝佳去处;有些专人承包的鱼塘,每次下雨时,水都会漫进别人家的庭院,里面的鱼也就不再是自个儿的了;炎炎夏季,想要捕捉树上的鸣蝉,一根竹竿、一个方便面袋、一圈铁丝就已足够;天冷时节,可以用荆条自制一套简单的弓箭,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射术精湛的猎手。
总之,幼年的你可以由着性子去做任何喜欢的事,既不会有人冲你发火,也不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因为在老辈人的眼里,吃屎的孩子都是调皮捣蛋的,任何时候都不能用大人的思维去衡量孩子们的认知。
我很庆幸自己能够生在那个相对包容的年代,娱乐资源虽然匮乏,但总能从平凡中发现生活的乐趣。可是快乐毕竟是短暂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以儿童的心态过完一生,他会不断地成长,不断地前行,命运想要你经历的一些坎坷,早晚你都会遇到。
上小学时,别人眼中的我行为古怪,不大合群,动不动就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而且课余时间还会跑到操场上呆望着天空,不住地傻笑。每当这个时候,同学们就会把土扬到我的脸上,嘲笑着说:“看这个傻瓜,又开始发呆啦!难怪他一个朋友都没有!”而我,也会毫不服气地向他们大喊:“你们才是傻瓜!我有好多伙伴,不信你们看!”可他们总是异样地看着我,有的叹气,有的吐着舌头走开,为此我感到非常恼火,凭什么他们看不起我的朋友,哼!就算他们想跟我玩,我还不愿意搭理呢。
后来我升入了初中,成绩比较一般,不过仗着踏实肯学,很快就进入了年级前十,不像父母那一辈,如果家庭是富农以上出身的,连上学的权利都没有。可正是在这种别人的关注中,我反倒认清了一个现实:原来常出现在我眼中的那些朋友,别人是根本看不到的!开始我很惊讶,因为他们的确就站在我的面前,不但陪我一起看露天电影、玩玻璃球、打扑克,而且还一起上课、学习,整整五年的时间,除了晚上他们会各回各家,平时我们都是形影不离的玩伴。
我不止一次地和父母沟通过,但他们每次都是神色凝重地跟我说:“孩子,那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但是……”我想去争辩,可一看到父母脸上流下的眼泪,我的心就软了,因为我明白,我说的越理直气壮,别人就觉得我越病态,为了让父母心安,我咬咬牙也就忍了。
再后来我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在学校里和父母面前我尽量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人”,避免让他们觉得我特立独行、神神叨叨,但一到周末,我还是会和那些朋友聊天、扯皮。这个方法确实有效,我的新朋友越来越多,他们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我,反倒是那些“老朋友”和我越发疏远,等到我上初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都搬去了外地,仅和我有书信上的联系。
父母注意到了我性格上的变化,可把他们高兴坏了,他们逢人就说:“看,我的孩子现在多健康!”我也会赶紧配合着他们叫声叔叔、阿姨,表现得很有教养。然而这种“正常”背后的疲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如果说以前看到的只是正常的人的幻象,那么后来我看到的却是一些十分骇人的东西,比如说从镜子底部冷不丁伸出的一只手。
这种状态一直陪伴了我近五年,从初始的害怕,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什么叫作恐惧。
19岁那年,我考入了一所当地的中专级警校,学校名声虽然不大,但发的文凭却是正了八经的。人嘛,这辈子就得活得轻松一些,没必要整天弄得自己跟个学霸似的,你又没有人家那样的头脑和基因,人家玩儿仨月学十天能报考国家重点,你呢,埋头苦学十个月也未必过得了三本线,所以,认清自己最重要,不然别人会指着你的鼻子说:“我尊重你的努力,但鄙视你的智商。”
入校的第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给那帮分散多年的“兄弟”打去了电话,令我欣慰的是,军训还未结束,他们就都专程从外地赶来看我,老友相见时的喜悦自不必提了。
学校的西门有许多特色小吃,我请他们每人吃了一碗二十块钱的牛肉板面,倒不是我吝啬,而是他们对高档餐厅不感兴趣。为了弥补我心里的愧疚,我又往他们每个人碗里至少加了五勺辣椒油。看着他们个个鼻涕横流的模样,我狂笑不止,当然,我也不怕他们生气,毕竟兄弟间这种相互拆台的感情才是最真挚的。
期间我只顾着和兄弟们瞎聊,根本就没注意到旁人看我的讶异眼光。当我心满意足地前去付钱时,面摊女老板的一句话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冰点:“小伙子,你要了五碗板面却只吃了一碗,那剩下的……还需要打包么?”我回过头去,看着那四大碗连一筷子都没动过的板面以及两张空落落的长条凳,当时就愣住了,脑袋里面一片空白,手脚也冰凉得像被雪水泡过一样。
“小伙子?你能听到我说话么?”女老板又问了一遍。
“哦……”我讷讷地答道,“好,那就……打包吧……”
当我提着四份板面心神恍惚地返回宿舍时,舍友们蜂拥上来兴奋地问我是不是要准备请客,我竟不厌其烦地回了一句:“吃死你们!”舍友们先是有些错愕,然后猛地把我推向墙角,愤怒地说:“你什么意思?会不会说人话?刚认识不久就留这么个印象?真以为我们稀罕你这破面啊?”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赶紧赔礼道歉,顺手把面也递了上去,说:“哥几个别误会,初次见面当然是要表示表示,只是刚刚面摊那老娘们儿坑了我十块钱,我正在气头上呢,不是有意针对你们,抱歉,抱歉!”
“这还差不多!得,原谅你了,这面闻着就挺香!”看他们没有放在心上我也舒了一口气,但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果不其然,第二天那几个吃了面的哥们儿就没下来床,光蹲大号就蹲了整整一宿!后来他们就送我一外号——“毒面杀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事给他们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以后只要是我说请客吃饭,他们一概不去。
之后的两年里一切如常,我除了吃饭、训练、学习、休息以外,很少参加其他的活动,中间也经常和“老朋友”们打照面,但都是在洗刷间的镜子里,他们有时候会安静地看着我,有时也会大半夜地跟我跑到厕所里,盯着吊在房梁上的黑影发呆,我越来越确信,这帮兄弟们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他们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而已。
区队队长是个十分古怪的家伙,名叫陈草明,我们都管他叫“陈队”,他既是我们军训时的教官,也是我的直属班长,以作风严厉出名。打从我入校开始,他就对我“照顾”有加,哪怕是我喝口水他都得数落两句,生怕我没呛死。而且一有什么破事,屎盆子铁定往我头上扣,要搁别人早就被虐得跪地求饶了,但在我这里,呵呵,爷硬邦着呢!
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我们三班和五班被陈队带到深山老林里去拉练,为期十五天,落脚点设置在一个弃置多年的山村小学里,房顶是那种瓦梁结构,但因为年久失修,窟窿眼儿到处都是;操场也比较简陋,不是那种塑胶跑道,而是纯土石地面的;边线只是一个用石块铺出来的圆圈,米数多少还凑活;沙坑更别说,谁跳谁断腿。看到警校领导们如此关心我们的训练生活,我们无不感激涕零,恨不得马上就给跪下他们磕个响头。
哦,对,差点忘了说重点,和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漂亮妹子,个个胸大腿长,模样清秀,但其中一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警校的。
虽在校外,但作息时间如常,每天早上五点我们都会准时在操场待命,集合号结束时,队伍的人数必须要清点完成。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我担负起了吹号手的重任——其实吹号手也没什么特殊的,一般只需要早起半小时就行,但陈队考虑到我身份特殊,又给我提前了俩小时,我当时就大骂了一句:“我去你大爷的!”不过,还好他没有听到我的心声。
上午十点至十点半是妹子们的休息时间,她们通常并不闲着,而是主动将饮用水搬到场地内,顺带着向那帮雄性动物们抛个魅眼。一般这个时候,两个班的男生就都跟打了鸡血似的,雄性激素飙升,站个军姿都恨不得把肌肉块崩出来。而我,则只是坐在旁边满脸不屑,谁让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妹子们同时休息的人呢。
与我相对而坐的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女生,她平时极少说话,动不动就将帽檐拉得很低,生怕别人看到她的眼睛,就算是旁边的姐妹招呼她,她也只是轻点一下脑袋,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知道这样的女生总会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让人难以接触,但其实她的内心是脆弱的,稍一碰触,就碎得一塌糊涂。
本以为生活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下去,等拉练结束,再过上几个月我就能顺利毕业了,可是从小伴随我的阴影再一次让我深刻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苦不堪言!
我莫名其妙地厌恶起了阳光,感觉它就像是锋利的刀片,会将我的皮肤割得生疼;精神状态也变得大不如前,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整晚整晚地做梦,都觉得自己是在两个世界中穿梭游走。可能有人会说,做梦不过是一个人的正常脑力活动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我纠结的地方却在于,那些原本应该在梦中出现的东西,竟然在大白天的跑进我的视野里。
记得有个下雨天,我望着天上的乌云,就觉得它像极了一艘漂浮在空中的巨舰,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看多了科幻电影的缘故,当我凝视它时,发现它正在有规律地变换着形态,一部分独自分离出来,忽隐忽现地绕旋一周,再回到母体上。要不是意识深处在时刻提醒着我这只是种天气现象,没准我就真的把它当成外星来客了。
还有一日,我深知自己处在梦境当中,却无法醒来,因为面前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处理。梦中的世界与现实相似,但又有些诡异,它的时间是停滞的,太阳也没有实际中的那般遥远,它只是个挂在天上的圆球,巨大而通红,既不会产生阳光,也不会散发热度,四周一直都是昏暗阴沉的;梦中的人也总是摆出一副冷峻的面孔,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但唯独有一个女孩让我印象深刻,她形孤影只,神情落寞,算是我梦境中的常客。
如此种种的怪异感觉让我整日浑浑噩噩、无精打采,哪怕是一个刷牙的举动,都会让队友们觉得匪夷所思,我几乎已经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当初可以站一天军姿的我,现在连两个小时都站不了,甚至还会在刚解散的时候吹响集合号,我的这些行为已经搞得整个队伍人心惶惶,他们都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害怕而不敢靠近。
陈队也发现了我的异常,这次他没有刁难我,不但找人接替了我的位置,而且还取消了我的所有训练,并准许我在拉练期间自由活动,不受纪律约束,我当时得意地想:哈哈,也有你被我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可高兴过后,我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心里总是在问:为什么只有我会经历这些,难道真的只是幻觉么?
山野里最常见的就是阴雨天气,上午可能还是一个艳阳晴天,可到了下午就是乌云密布,所以当其他队员操练完休息的时候,我更愿意独自一个人外出,在不远的山顶上淋雨,因为只有清凉可以让我保持清醒。周遭的世界对我而言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甚至有时候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灵魂出窍了,真身正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躺着。
我和以前一样安慰自己,时间长了就会习惯,然而这次并不奏效,我眼中的世界正慢慢显露出诡怖的一面,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对!这不是我以往看到的东西,因为我的心墙在近十年的折磨中已经变得坚如磐石,即便是连着看三天恐怖电影,我都不会做一个噩梦。而且我还总结了一个规律——有些东西,你越害怕它就越恐怖;你越坦然,它反而越平常。但这种情况显然不是我的心魔导致的。
带着这种疑惑,我试图寻找怪异感觉的来源,果真让我在操场上发现了一些端倪。
那天山谷间暴雨倾盆,天空也阴沉得可怕,队员们早已借着这场大雨回屋休息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偌大的操场上游荡着,我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不在乎被多淋一会儿。可是当我走到沙坑处时,却听到一个女生仍在训练的声音,我有些出乎意料,扭头望去,只见她的全身都泡在泥水里,在接二连三地做着俯卧撑,她的头发上沾满了泥垢,脸上也全是沙砾,似乎在发泄着身体中的苦楚。
我扫视着她的面容,认出了她就是那个不善言谈的女生,此时的她上身只穿一件短袖汗衫,下身穿一条迷彩裤,身体绷得笔直,冰凉的雨水不断滑过她的脸颊,滴落到浑浊的沙坑里。
“这么做下去可是要死人的!”我上前提醒道。
可她并没有理睬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只是一遍一遍地、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就像个丢了魂的躯壳,完全不知道疲累和困乏。
“她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是受了某人的欺侮么?”我正猜测着,却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从沙坑浑水中钻出来的恐怖人头,其上的皮肉已经完全溃烂,它不仅恶狠狠地瞪着我,而且还警告我说:“别打扰我的恶作剧!”那一刻,我的心中多少明白了什么。
我只是一个念头,“老朋友”们便如约而至,我已经懒得去管他们是如何出现的,只知道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挺身而出。兄弟们站在我的身后,手里分别拿着铁锹、球棒、砍刀,见我使了个眼色,就叫骂着地冲了上去,将那个人头直接打得脑壳迸裂!
我拍打着它的脸,叫嚣说:“再他妈给我得瑟啊!还吓唬我?老子打得连你鬼妈都认不出来,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七年多,我天天和你这样的嘴脸打交道,到现在还跟我玩这一套,你当我好唬是吧?我去你的!”只是一脚,那个脑袋就被我踢得无影无踪。
回过头来,看着她哆哆嗦嗦地蜷在水里,身体因害怕而剧烈地发抖,我有些于心不忍,便上前扶了她一把,结果她猛地把我推开,并大叫着“滚开”!我知道她这是把我当成了那些恐怖的东西,于是我直接抱住了她,就像当初母亲抱着我一样。可她却一口咬住了我的胳膊,血液很快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直到这时她才如梦初醒,眼中满是慌张。
我冲她笑了笑说:“没事。”
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形下出现,又或者是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心存怀疑,她小心谨慎地盯着我,手中还攥着一块石头,貌似是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然而我只是默默忍受着胳膊的疼痛,脑袋里回想的却是年近半百的母亲,因为我以前害怕的时候,总会将她抓得遍体鳞伤。
“不管你能不能看得到,他们总是在注视着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但她似乎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累了,便笑着表达了一下歉意:“抱歉,无心之语。”然而她却忽然站了起来,指着我那几个“朋友”说了句:“我、我……看得到他们。”
那一刻,我完全陷入了迷惑和混乱中,如果说所有人都咬定我看到的是幻觉,那我这辈子也认了,反正怎么都是过,无非就是多一些别人的评头论足而已。可如今却突然跳出一个女孩来说,她可以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那我又该树立一种怎样的认知呢?以前形成的观念岂不是要通通打破?
我将信将疑地与女孩对视着,不管她是否有着和我同样的疑问,但我知道,很快就会有答案。透过她的瞳孔,我看到了一片无际的荒海,翻腾着的海水映衬着漆黑的夜空,她正蹲在一块孤立的礁石上,竭力收束着双脚,仿佛一个不小心,她就会被那幽暗空洞的大海吞噬,而我,正伸着手臂想将她拉到自己的船上。
从她眼中传递来的那种孤立感竟是如此得强烈,让我都觉得不寒而粟!
终于,她鼓起勇气不再犹豫,把手交给了我,就在那一瞬间,海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实的土地以及空中飘落的大雨,我与她隔雨相望,竟发现她的容颜是如此得清秀脱俗,不入凡尘。而她的脸上也挂着一丝甜美的微笑,满含谢意,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向后退了一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羞涩地跑开了,只留我一人呆立雨中,久久无法释怀。
那一次的邂逅,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虽然在别人面前,她还是那样的冷若冰霜,可只要是见了我,她就马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有时候为了让她快乐一些,我还会主动坐到她的旁边和她一起用餐,羡煞不少她的追求者。
不过,针对这一点,我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们的亲密只是一种假象,真实的情况是:我通过她的视角看到了太多污秽的东西,它们对我而言算不上什么,但对一个柔弱的女孩来讲,却像是长久纠缠的梦魇,一旦哪天它们被无限度地放大,那么她就会迷失在自己编织的恐怖深渊中,无法逃脱,我只是帮助她驱散这些恐惧而已。
有人会问:“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论断?”我的回答很简单:“一个被外界看作是‘非正常’的群体,如果他们想要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那么他们所遭遇的折磨、付出的代价,常人是体会不到的!”所以对她来说,我可能只是一个纯粹的依靠者,一个知心的朋友,在她无助的时候会拉她一把。
可是不管我想的如何周全,却仍然无法帮她走出困境。四天以后,她还是出事了。
那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去吃午饭,可还没等我拿起筷子,她就红着眼睛打翻了我的餐盘,眼圈乌黑的她,像是四五天都没有睡觉的样子。队友们吃惊地望着我们两个,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在别人眼中,她生气、愤怒,眼眶中含着泪水,恨不得将我一口吃掉;然而在我眼中,她却是一脸的无助、惶恐,我忽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就在她欲言又止的时候,陈队恰好出现了,他先是将我训斥了一通,然后不等我解释就直接把她带离了用餐点,连句话也没留下。
就这样,我在稀里糊涂中度过了一天,当晚被队友从梦中推醒,我半睡半醒地只顾跟着队伍疯跑,等跑出学校外,发现不远处的荒山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两个班的人全都跑去灭火,只剩我一个人痴愣地站在瓢泼大雨中凝望着天空,刺眼的闪电近乎将天际撕裂成两半,远远看去,像是一种挑衅。
“这么个鬼天气都能失火,真是活见鬼了。”我咒骂了一句便欲返回帐篷,可当我经过一口枯井时,虽然只是不经意的瞅了一眼,但干涸的井底却令我打了个冷战——雨下得如此之大,里面怎么可能没有积水?我恍惚地站在原地,将双手高举过头顶,豆大的雨滴砸在我的手上和脸上,“啪啪”生疼;而肩膀之下,却是一地干尘、无风无雨。
“这是……怎么回事?头上头下……竟是两个世界?!”
这一幕再次让我感到困惑,可是片刻之后我就明白过来:那个暴雨倾盆的世界并不是我的,而是她的!“糟了!”我暗叫一声,然后向着火场一路狂奔,因为我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在火场的某个角落里惊恐万分,不然我不会看到这种场面。
为了不让她被大火吞噬,我冒着衣服和头发都被引燃的危险强行钻入火场,并不停地呼喊她的名字,可最后还是被陈队一把拽了出来,他大骂着我:“你他妈不要命了!”我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刚想再次冲进去,却不知被谁在后脑勺上狠敲了一下,当场昏死过去。
第二天清晨,我苏醒了过来,却伴着持久的头痛。好哥们儿紧张兮兮地盯着我,确认我并无大碍之后,他才放心地说:“我靠,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自己下手太重,一棍子把你打成植物人了!你都不知道你昨天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就跟发了疯一样,以前也没见你如此勇猛啊!本来我们是去救火的,结果最后为了救你差点给搭进去几条人命,你说你这事做的,唉!”
“她呢?她在哪里?找着了没有?!”我不停地问着。
“什么她啊?你烧糊涂了吧?昨天你们吵完架,她就被一辆车接走了,听说是回县城了,怎么可能还出现在火场?”
“不,不对,她就在那里,你不会明白的!”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哥们儿摁住了。
“拉倒吧你,再过四天咱就返校了,你要是再因为什么幺蛾子耽误了学业,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昨天要不是有陈队替你挡着,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躺着睡大觉?”
“陈队替我挡什么?”我追问着,然而哥们儿的表情却不大自然,他挠了挠头之后,随口就搪塞了过去:“反正你知道自己没事就行了,别老是问这问那的,还有,以后就别再念叨你那个女友了,人家压根儿就没想和你处。”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是啊,虽然明面上我不想承认,但内心却十分在乎她对我的态度。一个人如果真的在意对方,就不可能选择不辞而别,就算她昨晚身陷火场,那么多人看到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拉练结束的前一天,我坐在沙坑处怔怔地出神,耳旁不时传来队伍响亮的口号声。我的心态已经平和很多,不像前些天那样烦躁易怒,阳光照在身上也是暖洋洋的。
其实这样挺好,经过一场大火的洗礼,我的状态又恢复了正常,但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因为她的样子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用一句话概括我当时的心情就是:“遇到一个自己理解的人,却不懂得喜欢;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却不懂得追求;遇到一个自己追求的人,却不懂得坚守。”这种遗憾,岂是人人都有的。我甚至有时候在想,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我会不会鼓起勇气说出那四个字呢?
也许吧……
“嗨!”一只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扭过头去,竟看到一身白裙的她俏皮可爱地站在我身后,乌黑顺长的秀发如锦缎般柔软,她的笑容更是灿烂得让人迷恋!
“啊!你怎么……回来了?”我有些口不择言。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与她再见时的场景,可当她真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反而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直接扑进我的怀里,不停地哭泣着,我想安慰她,她却忽然扬起头来说了两个字:“救我……”接着,我看到两滴血泪滑过她的眼角,再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我从这个奇怪的梦中惊醒,发现眼前还是熟悉的训练场地,周边一切如常,但经此一遭,过往被我忽略的一幕反而渐渐清晰起来——那天中午,她从我的餐盘中夹出一个已经开口的方形药袋,那里面装着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她看到之后却十分惊慌,紧接着就打翻了我的餐盘。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神经绷紧,就像是亲眼看到了一个凶案现场!
“饭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还有,为什么她刚想告诉我一点事情陈队就出现了?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陈队他再讨厌我也不至于在我的饭菜里动手脚,可是……啊,不对!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吃的饭菜是从她手里接过来的,这么说是有人想……害她!”
想到这里,天空在我眼中像是完全塌了下来,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尽力想让自己站起来,可是无数扭曲的人脸将我围在其中,动弹不得,再往上瞧,那是一个倒立着的世界,从里面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狞笑嘴脸!
“都他妈给我滚!”我嘶吼着,心中的恐惧因为愤怒而消失,我不顾一切地向训练场的另一头冲去,只为得到一个答案。
“她在离开之前到底吃了什么?”我上前一把抓起陈队的衣领,大声地喊道,当时队伍正在操练,看到我的这番举动,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吃错药了吧,啊?就你能喊是不是?把手给我放开!”
“我就问你她离开前吃了什么?”
“我去你的!”陈队照着我的脸就是一拳,同时反手掐住我的脖子,他拧着脸凶狠地说:“她吃了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就你这样的还跟我动手?活腻了歪你!”队员们一看事态不对,感觉要出事,便都冲过来拉架。
“哎、哎、哎,队长别生气,不至于,他这动不动就犯蠢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跟他置这个气呢?快!赶紧和队长道个歉!”好哥们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
“陈队,我……”我的喉部被他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眼前黑星直冒,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哼!”陈队很不情愿地松开了他的铁钳,我缓了好一阵子才从地上爬起来,把碎牙和血一起咽到了肚子里,队友们也不太敢靠近我,因为我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头发了疯的狮子,肯定是逮谁咬谁。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场风波要平息的时候,我突然趁他们不备从兜里摸出一把叉子,连想也不想就直接扎进了陈队的胳膊,当时血呼拉一下就流了出来。
“来呀!你他妈来呀!你不是想弄死我么?我早就受够你了!真以为我怕死是不是?”我拉着嗓子大声吼道,几乎把这两年的怨气全部发泄了出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场景吓懵了,谁都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因为在上学期间蓄意伤人可是个很大的罪过,更不用说有人还报了警,所以事情一下子就变得严重了。
被警察带走之前,好哥们儿往我手里偷偷塞了个纸团,并给我递了个眼色,我疑惑地看着他,可他瞅了瞅警察,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回了营地。我坐在车里,手上戴着冰凉的镣铐,看着两侧不断向后闪去的道路,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毕竟努力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有所收获,却因为这次蓄意伤人而葬送了。
我想起了哥们儿给我的那个纸团,展开以后,里面是数段小字和几粒药片,纸上这样写着: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真相,但看这架势是不行了,你能为了她把队长都给扎了,兄弟我佩服你!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其实并非我们警校的学生,她是陈队的妹妹,从小就患上了严重的自闭症和妄想症,这次跟着我们一起出来拉练,其实是她康复内容的一部分,陈队也方便亲自照顾。
每天我都会按照陈队的要求偷偷往她的饭菜里添加一定剂量的治疗药物,但很不幸那次被她发现了,也算是我的失误吧,正常人如果食用了这种药物会出现严重的副作用,比如说产生幻觉,甚至是自残,所以她错误地以为是陈队要祸害你,这才有了当时的一幕。那天,她原本是想告诉你自己就要返院治疗了,但犹豫了很久也没有说出口,我想,她应该是不想让你知道自己的遭遇。
还记得那天晚上山间的大火么?你一直呼喊着她的名字,甚至是为了找她而不惜让自己命丧火场,陈队感激你的这份坚持,所以特地将那场事故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可你知道么?当晚有人亲眼看见是你跑到山上放的火,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忘了,但你今天扎了陈队,确实不应该。
陈队说了,你要是不想就此毁掉自己的前途,不想辜负家人期许的话,就赶紧把这几粒药片吃了,他或许还有办法保你平安无事,否则……唉!兄弟我就说这么多,记住,一定要赶在到达派出所之前将药片吞下,要是晚了,谁也帮不了你。”
读到这里,我才渐渐明白整个事件的始末,那几天里,我的思维出现过一定程度的混乱,做过什么也全都不记得,记忆力断断续续,时差也是黑白颠倒,包括陈队给了我最周全的照顾,也都被我误解。
但我并未因此而否定自己的想法,望着车外那些潜藏在荒草中的眼睛,联想着这些天我所看到的怪异景象,我已经十分肯定,那些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眼中的世界,相互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它们偶尔的重叠交叉,会造成我视觉上的混乱。
我心说:“管他呢,几粒药丸而已,难道陈队还真想要害我不成?”我仰起头,一口将药丸全部吞了下去,片刻之后,我的大脑就开始昏沉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大地悸动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的心跳,四周蔓延起了强烈的火光,警车不见了,道路不见了,原本的山野也不见了,只有一条流淌着血水的小路通向远处。
我抬起头,一张狰狞的大脸悬于空中,不时地冲我发出阵阵嘶吼,它的眼神中带着蔑视和恐吓,然而我并不害怕,类似的场景在初中时我就已经见过。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候经历过什么——在恐惧的深渊中感受绝望,在愤怒的挣扎中变得释然,而这个过程,却不是谁都能够承受得了的。
“想不到今天又回到了此处,难道这里还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么?”
我趟着血水缓慢前行,前面的路似乎无休无止。路的两边,现出了许多在观察我的黑影,他们立在那里全身上下枯瘦如柴而且对我虎视眈眈,却没有一个敢向我靠近,估计是我痞性太过张扬的缘故。眼瞅着空中飘起了腥雨,我抿了下嘴角,觉得又涩又咸,再一瞧,竟然都是新鲜的血液。
终于,我来到了河流的源头,一棵百米高的大树从濛濛雾气中现出身来,我仰望着它张大了嘴巴:“这、这不是我儿时梦中待过的树屋么?啊?那个是……?”偌大的树洞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里面蜷缩着,苍白的肌肤上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纠缠着我?”我带着疑惑,第一次在梦中走向那个女子。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她憔悴地睁开了眼,然而,就在我们两个对视的一刹那,我和她同时呆住了!
竟然是她!!!
“怎么会?你不是已经……?”
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极度害怕的孩子,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她稳稳地扶住。
她浑身颤抖着哭诉道:“你终于来了,我好害怕!哥哥说你一定会带我离开这个世界,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不停地安慰着她,虽然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因为这里承载着太多的痛苦和怨念。
“看来你我都是行走在这个虚无空间中的过客。不过不用害怕,看看这周遭的世界,即便它是真正存在的,那也是因为你的畏惧才让它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相信我,只有你接受了它们,我们才能逃离,所以我需要你坚强。不管听到什么,都请不要睁开眼睛!”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奋力抱起她,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踩去,那些黑影终于怒不可遏,他们疯狂地冲了上来,在我的耳边狂叫、嘶吼,甚至用干枯的手骨插入我的后背,用尖牙啃食我的皮肉,然而我只是不停步地前行,纵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只要有这个女孩在我怀中,我的意志就无坚不摧。
来时的路真的没有了尽头,疲累让我的体力几乎流失殆尽,但我知道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适应和面对,我不能停下自己的步子,否则她就会丧失残存的勇气,我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前行,她的手紧紧扣住我的脖子,一刻也不松开。
终于,我看到了前方的光明,而此时的她,竟然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这样睡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身体正被牢牢地绑在一张床位上,手臂上缠满了绷带,地上的垃圾桶里放着两根用过的针管和一些碎玻璃瓶,被子上还有一些斑驳的血迹。如果不是看到了右手边的吊瓶支架,我都想象不出这是一间病房。
几分钟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楼道里响了起来,但却不是和我说话,而是和一名医生,我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交谈:
“医生,我这小兄弟的情况如何?”
“就目前来看,他的情况还不容乐观,不过与来时相比,已经好了很多。作为病人家属,你们要注意,这种病人最常见的症状就是无缘无故地产生幻觉,而且极容易患上自闭症,如果引导、沟通不及时,他们就会产生严重的自虐倾向。”
“我知道了医生。”
“哦,对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妹妹的意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这在医学上也算是个奇迹,毕竟依靠机体自主恢复的并不多见,很多类似的精神病人都是直接选择放弃治疗的。”
“真是太感谢了!”
“都是本职工作,我们也都盼着病人们恢复健康,用不着这么客气。那行,赶紧进去吧,他现在安静多了。”
“好,那您先忙。”
楼道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传来一些病人的“呜呜”声,我平躺在床上,心中已然有数,他们一定是把我当成了疯子,可是之前我经历地那些,难道又是一场梦么?
“怎么样,好点了吗?”陈队来到我的床边,先将一袋子水果放下,见我已经醒了,便开口问道。
我注意到了他手臂上的殷红纱布,想想之前自己做的那些混蛋蠢事,不禁羞愧难当,连忙说道:“好多了,只是您的胳膊……实在对不起陈队,我为之前做过的事道歉。”
“哦,小事,不过是破了层皮而已,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我……”
“放心吧,真要有事我就不会来看你了。”
“那……好吧,不过陈队,为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记得自己被警察带走了。”
“别提了,要不是有人家警察在,你现在可能命都没了!一上车就开始疯狂地自残,车玻璃都被你撞碎了,看你胳膊上的伤了么?那就是你自己用玻璃划的,是不是完全没印象了?”
“是的。”
“还好没划破大动脉,不然我可负不起这责任。给,这是你的病例表,待会儿看看信息填得对不对,警察那边我已经解释清楚了,眼下,你还得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过阵子我就来接你。”
“陈队,让你费心了。”
“说得真够虚伪的,三年都没见你这么客气过,算了,怎么说你也是我的队员,而且以后见面的机会有的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妹妹在哪里么,她就在B区的201号房,什么时候能动了,就去看看她,相信她睡了这么久再次见到你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啊?!”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陈队,只见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谢谢你把我妹妹从另外一个世界里带了回来,我曾经一门心思地想要深入她的世界去拯救她,但都无济于事,因为除了你,没人可以真正了解她的痛苦,毕竟你我所见的维度是不同的。”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一直在受某种问题的困扰,或许潜意识里你也认为那是一种病态,但在我看来,那反倒是一种天分,就拿这个世界来说吧,谁敢说它就是唯一的?看不见的东西难道就真的不存在么?我一直崇尚科学,但明明有一些连科学都解释不了的事情却非要用科学的标准去评判,这岂不是自相矛盾?梦,或许真的就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维度,但并不唯一,只有同类人才能相互接触,有些人可能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你的梦里,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陈队,你……?”
“有的人可以自己走出恐怖的梦魇,比如说你;但有的人却一生为梦魇所困,变成别人眼中的‘重症患者’,殊不知这种困扰却是来自于内心的自我否定,我们与别人不同、举止怪异,却不代表我们不是正常人,有多少人因为过度痛恨自己的表现而迷失,他们不仅厌恶自己也会阻挠别人,正如那些你所见到的黑影一样。反倒是那些能够坦然面对的人,更容易被这个世界所接纳。
很庆幸我妹妹能遇到你,起码她不用再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永远解不开自己的心结,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棵百米大树却始终在某个未知的地方矗立着,迎接那些被抛弃的人们。”
陈队说完冲我会心一笑,就离开了病房。
“听陈队的意思,他貌似知道我的经历。”我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心中依旧将信将疑,不想旁边的四个兄弟也在小声交谈着:“哎,刚才跟在陈队后面的那个家伙你们有没有觉得很眼熟?我怎么觉得在哪见过?”
“什么家伙?”我奇怪地问。
“就他身后一直跟着的那个,怎么,你没看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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