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空间的旅行中，在从北京到武汉的长途跋涉时，在穿越时间河流回到起点的过程当中，他都从未感如此的失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整个房间的空间被分成一百三十亿个断层，随便调动哪一个断层，都可以把眼前的女孩切成碎片。
他本以为，自己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可以平静的面对湛青，问清事实真相。但是真正站在这个女孩面前，面对她那似乎了解一切的眼神的时候，心中的怒气却不由自主的喷发出来。
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让孙筱也跟着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是说什么也不能随便原谅的！
“林尧，你冷静一点。”孙筱看着林尧，忧心忡忡。
“老子很冷静。”林尧嘴里说着，但仍然在不断逼近那个叫做湛青的少女。而后者则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眼神中甚至还蕴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完全意识不到将要发生的惨剧。
孙筱忽然一步走上前来，挡在林尧身前：“让我来问，求你了。”
看着孙筱脸上因过度劳累而产生的病态的潮红和那含着泪水的眼睛，林尧燃烧的怒火猛然被浇熄了。折磨湛青只能发泄心中的怒火，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变成这种只会意气用事的人了。他颓然退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示意孙筱跟湛青交涉。
湛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湛青站定。面前这个女孩，仍然与记忆中一样，长长的黑发温顺的披在肩上，眼中却是桀骜和洞悉一切的光芒。以孙筱的时间来看，她两天之前才与她第一次面，而在此之前，她们其实已经通过书信，神交已久。但是现在看来，湛青似乎以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对他们有着更加深入的了解。
相应的，他们却对这个神秘的女孩一无所知。
“湛青？”孙筱哑着嗓子，低声问道。而对面的少女无言颔首，眼中的笑意似乎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现在是什么时间？这这里是什么地方？”穿越了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空间，目前最需要确认的就是这两个问题了吧。
“现在是2008年4月30日上午十点，地点是北京海淀区中关村雅园西里3号楼1门302号房间。”
4月30日吗？孙筱皱起眉头，心生疑惑。她根据那张车票锚定了时间和地点，那么到达的时间应该是湛青购买从武汉到北京的车票那一天才对。她又想起方才在时间风暴中所遭遇的险情——难道在时间风暴中进行空间转移会带来偏差吗？
“你每次总是问这个问题呢，”湛青抿嘴笑笑，指了指林尧，“不过我觉得林尧想问的不仅仅是这个吧。”
她果然认识林尧。湛青对他们有着超乎想象的了解。因为如果按照已经发生的事实，湛青与林尧的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五月一号。不，按照目前的发展来说，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4月30日的现在。
不管怎么说，湛青也不应该认识林尧。可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
“你认识我们吗？”孙筱问出了这个问题。
“按道理来说，到今天为止我应该跟你们都不认识。”湛青炯炯的眼睛盯着孙筱，“但是现在的情况，你觉得还能按道理来说吗？”
现在的情况？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意思？是了！孙筱的脑中仿佛闪过一道霹雳，在这么多次回到过去，对时间进行干涉的情况下，时间早已不再是线性的了。按道理来说，直到现在自己和林尧都应该没见过湛青，但是自己早在五一那天的清晨，就已穿越时间，见到了武大图书馆的湛青。本来素未谋面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已然紧密的联系到了一起。
“那么，就算我们之前在武大图书馆见过一次面，”孙筱仍然满心疑惑，“那你也不应该认识林尧啊？”
“对现在的你来说，可能只跟我见过一面，”湛青狡黠地笑着，“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我们第37次见面。”
37次！孙筱倒抽了一口凉气，但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我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跟你讨论时间的问题，现在总算有了一些头绪。”湛青自顾说着，“如果你曾多次试图干涉时间之河的流向，那么就会产生不同的未来。而对于可以自由的来往于过去和未来的你，过去和未来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不管你的干涉是不是成功，都会造就不同的可能性。所以虽然你只与我见过一面，但是不同的时空中，来自不同时间的你，也许会在微小的几率下，也能成功干涉时间，来到我的身边与我相见。对你来说的唯一，可能对于整个时间长河，对于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过去和未来，这一切都在反复发生。”
“那你究竟是什么？”孙筱颤声说道。
“我？”湛青有神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来，“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女生，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罢了。”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我能够相信多少？”林尧铁青着一张脸站起身来。他也听了湛青方才的话，但是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任是说得再真实，他也全部不信。但是林尧也有他的道理，毕竟，把一切归罪于湛青，比起相信那一大篇时间理论要容易得多。
“那你觉得，你又是为何会进入空间碎片，然后飞入宇宙？”湛青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如果说能够控制时间的孙筱是为了寻找自己，自愿踏入时间的河流，那么能够撕裂空间的自己，又是为何在一个空间碎片中飞入宇宙？这一切的诱因可能是湛青，但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的缘由都推到湛青身上这本身就是很牵强的。
有自己的处事风格，做事目标明确，毫不犹豫，霸道。他的五月一日那天初见湛青时她对自己的评价。那评价与过去的自己大相径庭，但与现在的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很相符。现在林尧终于明白了缘由，如果说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湛青，那么对湛青来说，五月一日那天，也已不是第一次见面。
她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呢？
“如果我说，进入空间碎片飞入宇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定不会相信。”湛青的眼神似有些寂寥，“但是到了那一刻，你自然都会明白——其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注定的抉择还叫抉择吗？如果一切都无法改变，那么林尧在宇宙中的漂流，孙筱穿越时间的旅途，也都将再次发生。明日的林尧和湛青，也会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最终于遥远的未来，在另一个4月30日在此聚首。
这一切，就是永无止息的循环。
门铃响了，拿起对讲机，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外卖”。湛青对林尧和孙筱道声抱歉：“还忘了你们应该没有吃饭吧，我预先给你们订的外卖，我这就去取一下。”说着连拖鞋也没换掉，就打开门啪踏啪踏跑下楼去。
房间内，林尧和孙筱相视无言。与湛青剑拔弩张的正面相对，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在即将到来的五月一日，分别踏上时间和空间的旅程，居然全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林尧的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着，要他去驳斥湛青的说法，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无尽的时间中仅仅存在于可能性的尝试已经造成了现在的结果，如果直接对这个时刻尚未发生的事进行讨论，那无异于干扰了时间长河的主线，就更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匪夷所思的后果了。
湛青所住的地方是一栋老楼，一室一厅的格局。林尧之前了解过湛青的信息，知道她不是北京人，所以这房子肯定是她租的。对于一个在校大学生来说，能在这种地方单独租房居住是很奢侈的事。他们着陆的地点是卧室，而客厅的陈设也跟卧室一样，简单到没有生活气息。房间内随处可见的是各种各样的书，都用打包带仔细捆好堆在一起。桌上是金融专业的书籍，还有厚厚的一叠手稿。
手稿？林尧与孙筱互望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犹疑的光。既然湛青自己都把手稿放在这里，又让任他们呆在自己的房间，那么看看也无妨吧。林尧终于还是伸手拿过手稿，与孙筱一起细细展看。
这是《幻世大陆》的第二部小说，主角已经变成了幻世另外两块大陆的领主，之前那部小说当中的人物和故事，已经变成久远历史中的传说。虽然曾经在与湛青的交流当中看过不少小说的片段，但是完整的看到成品却是第一次。不过吸引他们的却不是故事本身，而是稿子里随处可见的批注和备忘Tips。
“2月27日，与林尧的沟通中有了新的点子，更改部分底层设定。”
“3月12日，按林尧的要求细部修改。”
“3月27日，孙筱在稿子的以下几个部分中提了意见，大部分采纳，修改如下。”
“今天增加了新的剧情，孙筱的建议。”
“结尾修改。孙筱。”
随着日期的推移，孙筱的名字出现的越来越多。可以说，整部小说随处可见孙筱提供的意见和建议，甚至比林尧这个责任编辑的修改都要多出几倍。
看来，自己跟湛青的交流，似乎真的非常密切。孙筱默默地看着手稿上的批注，有些甚至是出于自己的亲笔。这就是不断干涉时间之河所造成的后果吗？第一次主动踏入时间大门的时候，其实她早有觉悟。干涉时间的流向，肯定会让历史和未来产生更多的变数，造就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但那时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所思所愿，惟林尧的得救。只要时间的河流进入了自己所期望的河道，别的事情怎么样都好吧。
“孙筱，你相信她吗？”看完手稿的林尧，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已经相信她了吗？”孙筱看着林尧脸上的表情，已经知道了他心中的答案。
相信湛青，就意味着要接受现在这种奇妙的设定。因为湛青的逻辑，是以他们本来就拥有控制时间和空间的能力作为基础的。而这不可思议的能力，又是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不能否定，不能怀疑，只能全盘接受，还真是霸道的逻辑。
咔嗒一声房门打开，湛青带着外卖盒饭回来了。她看看已经恢复平静的孙筱，又看看仍然一脸苦大仇深的林尧，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笑！”虽然心中已经不再对湛青有什么成见，但看到她的脸，林尧就不由自主地感到生气。
看来这就是相性不合吧，以前还真没有谁能够这样让林尧失去理智。在湛青面前，林尧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孙筱看着林尧的表现，也忍不住笑了。
“大男人有傲娇属性可不怎么可爱。”湛青抿嘴继续笑，一点也不怕林尧的恶形恶状。
“随你怎么说，如果没别的事那我们就告辞。”林尧不想继续与她拌嘴，只想与孙筱一起离开这里。
“多想想后果好吗？”湛青毫不留情的攻击他的漏洞，“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林尧。对这个世界来说，你是个不应存在的人。就这么出去瞎逛，你就不怕碰上这个时候的你自己？”
然后化成灰烬。
孙筱紧张地拉住林尧，不让他走出去。她知道在同一个世界中来自不同时间的同一物体相遇时会发生什么，那碎成粉末的稿纸和烧成一团岩浆的车票就是前车之鉴。虽然不知道人和死物是否会有不同，但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会让林尧去冒那个险。
“在五月一日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的现在，你们最好呆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不是建议，也不是威胁，湛青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每当湛青用这种确信无疑、不容辩驳的语气说话，孙筱就感到浑身寒冷。那是一种完全被看穿的感觉。那感觉仿佛面前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而是一台能够透视身体和心灵的机器。
最终理所当然的，林尧和孙筱便在湛青的出租屋住了下来。
“我回宿舍去住，这边本来就是为你们准备的。”湛青看着埋头吃饭的二人，愤愤不平的说。“要不是因为整天接待异时空来客会吓坏同学，我才不会单独租这样的地方呢。你们知道现在北京的房租有多贵么？还要给你们准备床铺，买车票，买盒饭，杂志社发的稿费都不够用我还得自己倒贴钱，我也只是个穷学生啊——这回稿费一定要给我算优一点！”
只有这种时候，湛青才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孙筱很自然的与她讨论起了小说的写作，而林尧却一直对她心有隔阂，只是冷眼旁观。在湛青面前，孙晓和林尧显现出的特点与平时的性格竟是截然相反。平时不苟言笑、性子疏淡的孙筱与湛青有说有笑；平时善解人意，对谁都照顾备至的林尧却对湛青非常冷淡。
“扮什么酷嘛，为什么不说说你旅行当中的见闻？对于跨越宇宙的旅程我可是很好奇的哦。”虽然林尧不想理她，但是湛青却不断的逗他说话，让他不胜其烦。
“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说的，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林尧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的回绝。
“我所知道的事，都是孙筱告诉我的。”湛青仿佛没看见林尧的表情，仍然继续说下去，“但是，她从不说关于你的事情。”
“从不说我的事情？那是为什么？”林尧疑惑地看着孙筱，但孙筱也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是了，这里的孙筱和湛青口中所说的孙筱并非来自同一个时空，所以即使向孙筱发问，她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湛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林尧叹了一口气，终于明白如果自己什么都不说，那么也不可能知道湛青要说的话。偏偏自己能感觉到，湛青要说的话又是非常重要。
啧，不就是等价交换吗？说就说吧。孙筱也一直没有听他说过那旅途的细节，看见林尧终于开口，便也很感兴趣地坐在旁边。既是孙筱也在旁倾听，林尧便从桌上抽下几张空白的A4绘图纸，一边在纸上画着脉络图，一边向她详细说明——这是他自上学以来就有的习惯，在进行逻辑分析的时候习惯拿着纸笔，即使不写什么东西，随便画几道也能便于整理思维。
那是一场伟大的旅途。因为至今为止，除了林尧还没有人类能够穿越宇宙，近距离的观察各种稀有星体和暗域空间。光速已不再是障碍，距离被重新定义，未知的宇宙空间因为林尧的造访而变成了人类认知版图上点亮的航程。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场旅行，而对于整个人类的群体，却是一次向着更高生命形态的晋升。
而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林尧重新定义了空间的概念。
听到林尧最后到达如风之野一般的星球，而终于与孙筱相会，湛青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多幸福的男人。”湛青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林尧，“你可知道，在宇宙中漫游，能够碰上一颗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是多么小的概率吗？”
不用湛青提醒他也知道，那是几乎不可能的概率。从概率学上来说，这已经是拒绝域的范畴。所以按照常理来说，自己将在宇宙中永无止境的漂流下去，永远无法回来。所以自己能够到达一个如同小说中所描绘的世界，才更加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因为孙筱一次又一次次踏入时间长河，不断地干涉时间的流向，不断地跨过每一条衍生的支流，不断地寻找你能够生存的概率，你怎么可能在如此微小的几率下恰好到达那颗星球？”湛青感慨地看着一脸茫然的林尧，“那可是一颗星球啊，不仅适宜人类生存，而且还如同幻境一般的美丽。即使可以穿越时间，干涉时间之河的流向，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也已经可以算是奇迹般的伟业了吧。”
如同神迹的伟业，竟是孙筱一点一点用概率的残渣堆积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决心和耐心，才能构建如此美丽的幻境，于焉相逢？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说的感动袭击了林尧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看着安静地呆在一边的孙筱，孙筱也一如往常地微笑着，直视他的眼睛。看着孙筱眼中闪动的光芒，林尧终于感受到这个外表恬淡的女孩对自己火热的心意，那是用亿万时空中坚持不懈的行动证明的金子般的真心。
孙筱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敏感、内向，自我封闭的孩子了。她已经成长到能够面对生活中的任何困难，也不再有迷惘。
就像脱离束缚的风，连天空的穹顶也无法限制她飞翔的翅膀。
即使再小的几率，也有发生的可能。但谁又知道为了实现这个‘可能’，孙筱究竟进行了多少次尝试？ 林尧终于明白了为何孙筱从不对湛青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情。因为一旦湛青知晓自己旅途的过程，那么旅程本身就会出现新的变数——在时间的长河里，即使只是一个观测者，也会引起时间河流难以预估的变化。
虽然孙筱看似与湛青关系很好，但是在每一个时空之中，孙筱都没有完全放下对她的戒心。
十、告别
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夜幕渐渐降下。湛青看看仍然沉浸在奇妙的气氛中的二人，起身告辞。
“感觉我在这里有点多余——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她一边穿外衣一边说道，“冰箱有速食食品可以热来吃，桌上的电话可以用，我的手机号在台历第一页写着，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晚上就好好休息吧，我明天还有约会要晚点才能过来。”
她拿起那个奶白色的手提袋，又从桌上取了一本书和几张纸，便作势要走。可是林尧却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你拿我刚才用过的纸干什么？”林尧一把将湛青手中的绘图纸抢过。那纸上是他方才讲述往事之时随手写下的东西。等等！他又看一眼手中的字纸，突然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是什么时候，自己见过类似的东西呢？
记忆慢慢铺展开来，那是比空间旅行还要之前的时间点。拥挤的站台，堵车的道路，好友杨峰一脸烦躁地按着车喇叭……
这是那时候看到的那张纸！林尧看着自己方才在纸上所写的“空间层面结构假象”，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杨峰的导师梁教授在五一节假之前突发精神病，被送进了医院。当时自己来北京的时候，杨峰曾经对自己说过这事。本来那也算是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但由于接下来颠覆常理的空间旅行让他把这件事完全忽略了。那时杨峰曾经把实验室里发现的纸片给他看，而那时看到的写满自己字迹的纸片，与现在自己手上的这张纸完全一样！
果然不能对这个女孩掉以轻心！林尧瞬间又提起了对湛青的戒备：“梁怀勋教授跟你是什么关系！”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湛青依然是从容的神情，仿佛一点都没有注意林尧态度的改变，“不过如果你说的是在物理所上班的梁教授，倒是算能说的上话的邻居。之前因为在写一些关于空间和时间的软科幻，所以也曾向他请教一些简单的科普问题。他就住在楼下。”
楼下？林尧猛地想到湛青所说此处的地址，杨峰的单位物理研究所不就在附近吗！？如果说梁教授就住在楼下的话……
“我只是想回宿舍之前顺便去楼下归还之前借梁教授的书而已。你不觉得把你对于空间的独到见解送给一名正统的空间物理专家看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即使他会因此而精神失常？”林尧冷笑道。
“看了你的这篇构想就会精神失常？按概率来说比你在宇宙里生存的几率大多了，但是你觉得有可能吗？”湛青耸耸肩，不置可否。
“很抱歉的告诉你，按照我的经历来看，这件事确实发生了。”
“唔。”湛青意外地皱起眉头，露出思索的样子，“中间肯定还有什么环节，怎么会这样就精神失常了呢？”
但随即她又释然了。
“这事就留给你自己去烦恼吧，我还是会按计划归还这本书。”湛青毫不客气的将林尧手中的绘图纸抽走，折了两折夹在书里，“真是这个结果也无所谓，反正是你经历过的事，要怎么做，你最好还是慎重作出选择。”
要怎么做？阻止她还是任她离去？
直到湛青走出房门，林尧也没有任何动作。
湛青回首嫣然一笑，房门便“咚”地关上了。
夜色深沉，如同犹疑的大幕笼罩天际。
时钟已逐渐指向七点。距离湛青将那本夹着林尧手迹的书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楼道里一片寂静。林尧脸上紧张纠结的神情，让孙筱也跟着不安起来。
“如果不放心，那就偷偷看一眼吧。”孙筱携着林尧走走到窗边，甫一开窗，一阵如有形质的风便迫不及待地席卷而入，缠绕在他们身边。林尧忽然感觉自己被风托了起来，全身的重量似乎都消失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跟孙筱一起飘出窗户，悬停在居民楼的上空了。
“这样很危险吧！”林尧吓了一跳，低声说道，“即使不会掉下去，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咱们小心一点就好啦。”孙筱笑笑，操纵着风向，让自己和林尧飞进楼房的阴影，“如果不让你看到发生了什么，你大概会闷坏的吧。”
林尧叹了一口气，也便不再说什么。按照时间上来说，今晚便是事情发生的时间，梁教授将因精神失常被送进医院。正如孙筱所说，如果自己不能看到发生了什么，那么一定会后悔终生。
毕竟从现在看来，这件事的起因正是自己。
他们悬浮的位置，正好在2楼的窗户前面。2楼应该是梁教授的家，正对外侧的窗户就是卧室。卧室里灯还暗着，客厅里面却有灯光透过来。他们在阴影里静静等待，终于等到卧室的灯光亮起。那个白发斑驳的老人，赫然就是杨峰的导师，梁怀勋教授。
那个老人精神矍铄，从身形上一点也看不出老态。他手中拿着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坐在桌前。从这个方向能够很清楚的看到，梁教授从书中翻出两张纸页仔细地看起来。林尧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梁教授只看了不到一分钟，便哈哈一笑，将那两张纸片扔进废纸篓。
卧室的灯又关了。林尧愣了一会，莫名其妙地搔搔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嘛，难道自己是白担心了么？
“孙……啊！”林尧刚想提醒孙筱降落，却突觉手腕一阵刺痛，孙筱紧握住自己的手竟已掐进皮肉。他回过头，只见孙筱的脸已被恐惧和悲伤占据，眼睛也完全失去了焦距，疯狂缠绕的色线映射在她的眼睑上。身周的风狂暴起来，无数个失控的时间之门在空中隐现。
“你怎么了孙筱！快清醒过来啊！”孙筱和林尧在暴风中打转，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在空中乱飞。这夹杂着时间之力风暴甚至改变了小范围的生态和气象，小区内部的草木疯狂生长又瞬间枯萎，水泥的路面和居民楼外墙都被剥去薄薄的一层。已经不能再迟疑了，林尧咬住牙齿，终于动用了操纵空间的能力。
视觉定位，空间断层拆分，着陆点确定，调换空间坐标。一系列的动作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完成，剧烈变动的时间和空间摩擦着互相切断。虽然只是很小的范围，但空间中爆发的力量将整个居民楼的窗户全部挤碎了，窗玻璃像安装了炸弹一样“砰砰砰”地向外侧爆开。而在一片玻璃碎屑中翻滚的二人则瞬间消失，下一刻便转移到3楼房间的卧室内。
“冷静一下，到底怎么了！”林尧将无力挣扎的孙筱按在地上，后者才慢慢恢复神智。但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体力，面色灰败，眼中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
“灾难。”湛青抽泣着说，“我看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但是肯定就在不远的未来。”
肢体残碎，楼房崩塌，山岳和河流也因天地间的巨力而扭曲，充斥耳边的是凄惨的呼号和绝望的痛哭，那悲伤画面，就是看一眼也会心痛欲死。但是她又不得不看，因为在她眼前被分崩的楼体掩埋的，正是她方才看到的那位老人。
楼外的暴风已息，各层楼上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和骂声，没人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至震碎了整个单元向阳面的窗户。梁教授看着光秃秃的窗户，似有所思。他沉吟了一会，没有着急处理洞开的窗扇，而是把纸篓中那两张只有寥寥几行字的“空间模型构想”又捡起来。
“不管怎样，”孙筱的眼泪仍然止不住，那存在于未来的灾难场面几乎让她的大脑都无法思考，“一定要阻止他离开北京。”
离开北京？是了，林尧突然想起，之前好像杨峰确实有提到，过了假期五一假期要由梁教授带队去四川考察。难道说他们会在四川遇上什么天灾人祸？那么不仅梁教授会像孙筱所说面临灾难，连杨峰也有危险！
林尧让虚弱的孙筱躺在床上睡下，从破碎的窗户向外看去。在清冷的月光下，梁教授正向着小区外走去。他前进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国家空间物理研究所。
不好！林尧顾不上与孙筱告别，便打开门，向外飞奔而去。
如果孙筱看到的一切是未来必然发生的景象，那么只有不择一切手段，去阻止梁教授和杨峰到四川出差。即使人为地扭曲时空，粉碎梁教授对于科学的信仰，使他精神错乱被送进精神病院，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做了！
“这篇文章我很喜欢。你的构想很有意思，文笔也很不错。虽然我不怎么看科学幻想作品，但是我觉得你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科学幻想了。你把宇宙泡理论和弦论统一在一个系统内来讨论，而且能自圆其说，可见你写作的功力还是不错的。但是科学不同于科学幻想，文学与科学也是两个范畴，我让大家写一篇科学论文的目的是为了让大家掌握已知的、严谨的科学知识，而不是进行不切实际的科学幻想。林尧同学，我觉得你不适合研究科学，你还是比较适合搞文学和艺术。”
那个一直把科学严谨奉为圭臬的臭老头，想起他那时候说的话（和他给自己的论文判不及格的事）林尧仍然愤愤不平。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老头对他的评价倒是没错。
他不想这个臭老头就这么死掉。
他也不想杨峰遇到危险。
既然又是这种没得选的状况，那么就对不起啦，梁老头！
今天就让您看看科学之外的不可思议吧！
林尧运用空间转移的能力穿过带有密码锁的玻璃门，进入到实验楼内——因为可以随意进行空间转移，所以对林尧来说物理所保安巡逻的大门、高高的院墙和层层密码锁的实验室都如同坦途。
“唉，我也想早点毕业，但是你也知道，博士生什么时候毕业都是老板说了算。但是目前的项目中能跟梁教授配合的助手就只有我和小李，他不可能放我毕业的。”
实验室旁的小办公室里，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正在与朋友聊着电话。是杨峰。如果现在自己冲出去对他说明这一切会怎样？他估计会吓个半死吧，毕竟现在的自己应该刚从武汉上火车才对。林尧苦笑了一下，在办公室的墙角站定。
抽出4片空间的碎片，在身前构成循环，从外面看来的话便是一个空空的墙角，借此可以完全隐藏身形。林尧发现自己操控空间的能力越来越纯熟了。
但是这力量能不能动摇梁教授的信念，就要看下面自己的发挥了！
“啊，教授，您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杨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用一下频谱室，你帮我开C3区的电。”有点沙哑的话音，然后就听“嘀”一声门被刷开了，梁教授径直走进隔壁实验室的玻璃门。
“是要做实验吗？需要我做什么吗？”杨峰想要跟进来，但被砰的一声关在门外。
“你开电就好了，这里不用你来。”随着实验室内能源供应指示灯逐一亮起，梁教授皱着眉头开始了设备的调校。
空间切换。林尧进入到实验室，用相同的方法将自己隐藏在墙角，紧张地看着梁教授的动作。
这个实验室只有两台设备，一台较小的是电子能量损失谱仪，另一台应该是全谱的曝光机。通过这两台设备，可以测定电子束激发时跃迁的能量损失。如果按照林尧所描述的空间理论，跃迁的过程中能量损失是转移到了层状空间之内。那么通过全频谱曝光机，肯定就能找出能量转移的痕迹。
换言之，这是林尧空间理论对经典量子理论的挑战。
在那群星间的旅途中，林尧曾经无数次思考自己身边这种迥异于现实理论的空间构成，最终他发现，这只是一套基于自己理解的自洽系统，它并不能用于推翻常识的理论。正如幻想永远只是空中楼阁一样，他的空间理论也仅仅是基于幻想的异常之物。在那漫长的旅途中，在他回到现实的现在，一直到目前这一刻，他都极力避免幻想与现实的冲突。现实是有充分的底层理论做基础的，要以幻想理论推翻现实理论，那么势必要面对幻想对现实的侵蚀。
要是现实被幻想取代，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现实世界吗？
设备的轰鸣响起，第一束电子束已经激发到跃迁临界状态，这一刻林尧终于下定了决心，整个实验室范围内的空间如同层叠的画面在他的面前铺展开来。
打进作用室的电子束虽然在介质的阻挡之下减缓了速度，但仍然像一束光芒一样，轻易地击穿了二维层状空间的结构。科学技术的结晶果然不同于普通的现实世界，在林尧所控制的二维空间领域内仍然能够保持现实世界的性状和规则，完全无从干涉。
林尧调用全副精神观测第二束电子束，但是基本粒子的运行轨迹仍然完全无法看清。电子束穿过之处，二维空间瞬间便已崩解。也就是说，林尧理论所构建的模型被粉碎了。果然靠自己不可能推翻无比坚实的现实理论吗？无法干涉，不可能推翻，那就把现实理论完全排除！ 林尧看见第三束电子束再次开始激发，终于不顾强行观测粒子运行给大脑带来的负担，开始改写空间模型。
粒子跃迁轨迹追踪，参考系排除，时间干扰排除，清除仪器之外的空间断层……林尧闭上眼睛在自己的脑中按照序列激活预设的指令，如同依序扣动了一排扳机，当指令执行完毕之时，林尧终于捕捉到了那道光。
这是空间断层之间的罅隙，这是一瞬也是永恒。在林尧的空间构型之中，时间的概念已被排除，本应一瞬而过的电子流被完整地截获，分布在频谱仪内部无数个空间断层之内。林尧睁开眼睛，但是看到的并不是一道光芒，而是星星点点满布天际的繁星。
粒子运行的无序性造就了无限的可能，自己现在所做的，是否本来就是无限的可能中的一种？林尧强行从那浩如繁星的图景收回思维，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到空间断层本身。粒子运行轨迹被封锁，只要将空间碎片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排列，就能让各个空间断层中的粒子数量分布趋于平均。从三维的世界观测，就会看到电子跃迁释放能量的定量转移。
那将是传统量子物理学被推翻的明证。
锵！轰！
只是移动空间碎片的顺序，怎么竟如同移动钢铁城墙一样困难？三维空间的基石，那无法计数的基本粒子在林尧所构建的空间断层中暴动着，与构成二维空间的基本规则互相抗衡，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空间规则的束缚，回到三维空间。
锵！轰轰轰！
林尧咬着牙，不去管耳边如金属摩擦一般的幻听，用尽全身的力量继续对数以亿万计的空间断层进行排列。眼前出现飞蚊症的征兆，那如同星空的粒子图景仿佛涂成大片的色块，渐渐模糊。视觉最先崩坏，精神力的透支导致身体的机能开始逐渐停止。这样下去，空间断层的排列尚未完成，作为原动力的林尧就将倒地不起。
锵！轰轰轰轰 ！
听觉也开始衰退了，接下来是触觉，林尧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如灵魂出窍，双手在何处，是否仍然脚踏实地，全部都感觉不到了。难道真的做不到吗？二维的空间即将粉碎，他再也不能停留在空间断层之间的缝隙，滚滚的时间洪流穿过空间断层即将开始流动。难道真的完了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止余一片白光。但是就在这时，耳边却仿佛传来遥远的梦乡里听过的歌谣。
飞翔的风儿自高远的天穹接近
她飞得近
飞得近
光的巨轮已经湮灭，
银色的圆盘染上青灰，
星汉不再闪烁
她仍在飞
仍在飞
她只在我的眼前翩落
那一刻
时间也随之停驻
时间真的停驻了。林尧恍然回到宇宙中那似无止境的旅途。眼前是星的海洋，但自己已不再前行。为什么还没有结束？如同本能一样，他继续对空间的断层进行排列，如同数星星的孩子，试图数遍整个星空。
时间已无意义，但在林尧的感觉中，却像过了无数个世纪。当他终于完成眼前星空的最后一片拼图。就像合上开关，静止的电子束重又开始加速，但是频谱曝光的蓝图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恍惚中听见梁教授疑惑的自语，门外传来惶急的喊叫。
“咚——咚——哐啷哐啷”，是玻璃门被砸碎的声音。
人声，凌乱的脚步。情绪失控的嘶吼。救护车凄厉的哀鸣。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手心温柔的触感，似曾相识的温暖的怀抱，有凉凉的水滴滴在脸颊上。林尧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孙筱模糊的泪眼。啊，那时候的时间静止，看来并不是错觉。
这是在哪里？林尧忍受着全身的酸痛，努力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湛青的小屋。
“那时候现场一片混乱，现场的人都跟着救护车走掉了。”孙筱拭去眼角的泪痕，勉强地微笑着，“我就把你拖回来了。”
“多亏你了。”林尧看着孙筱憔悴的脸，只说了一句话——此刻他们之间已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但是，”林尧看着穿过云层，透过破损的窗子，最终照射在地板上的淡淡的阳光，“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五月一日上午十点，天空的阴霾已经散去，明媚的阳光亲吻着大地，有凉爽的风吹过，整个北京城透着干净清爽的气息。西直门地铁站出口处仍然人潮涌动，但是他一眼便看见了人流之中的男孩和女孩。
湛青抱着一个奶白色的手提袋在阶梯上一跳一跳地走着，飞舞的发梢透出难以掩饰的喜悦。而跟在后面，一脸无奈表情的大男孩，就是林尧自己。
那时，自己还没有踏上飞往宇宙的旅途；那时自己仍未忆起年少时的梦想。那时，自己仍然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何物；那时自己还不懂隔壁那个女孩的心。那时，自己尚未背负欺瞒和谎言的罪孽，那时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接纳这个充满奇迹的世界。
那时，他仍未长大。
全身的力量正在飞速的丧失，胸中是灼热的刺痛感，整个人似乎都要燃烧起来。眼前出现了大片红色的幻影。这不是昨晚精神和体力透支的后遗症，而是整个世界对他的排斥。
穿越时空来到此处，本人与本人直接相见，时间悖论的最直接体现。既然都是本人，那么必会以其中之一的自灭而结束。果然最后遭到排斥的还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自己啊。
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只想着按照原来的轨迹平静的生活？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让那时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己，进入这永无休止的循环？
但是，既然是我自己，那么就勇敢地向前走吧。这是我的抉择，也终会成为你的抉择。
“林尧！”他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然后打开了层状的二维空间。
空间断层拆分，最大范围覆盖，目标空间碎片确认，完全抽取，目标方位设定：无。
这是昨晚进行过无数次的空间操作，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包含着林尧本人的二维空间碎片如象限中的流星，突破了三维宇宙的障壁向着宇宙深处飞去。
过去的我啊，希望你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获得跟我一样的勇气，负担起跟我一样的责任，遇见关心你，爱着你的那个女孩。我们拥有共同的过去，也共享同样的梦想。你的未来就是我的过去，我的未来也是你的未来。
再见了，昨日的自己。愿你有一场不可思议的旅程，愿你有不悔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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