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了?”
石阳惊愕地看着一之濑千泽把背包里的东西倒了一地。这其中有几包纸巾,卷起来的耳机,乱七八糟的购物小票,彩色圆珠笔,一块松香,半盒没吃完的苏打饼干,就是没有那本关乎他性命问题的红名册。
“你确定么?要不要再好好想一下放在哪了?是弄丢了么,还是……”石阳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人。
“是粼酱拿走了。”
一之濑千泽很笃定也很平静。
他把胳膊平伸出去,给石阳看手肘窝的位置。苍白的皮肤下是几条明晰的青色血管,血管之上有一个红肿的针眼。那像是打皮试针时会留下的痕迹,只是这位大夫的手法一定不是很高超,不然不会留下这样显眼的肿块和淤青。
到了这时,关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之濑千泽已经完全回忆起来了。
昨天晚上夏初粼睡得很早,她把头发擦干得差不多之后就躺上了床。两人没有谈话,一之濑千泽继续看着他的小说,房间里只剩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待他看完那一章之后,他看见夏初粼背对着他静静地躺着,身体的起伏缓慢而均匀。
“粼酱?”他轻轻叫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关上了灯。
一之濑千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是漆黑的。天没有亮,也没有月光,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像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时间,他只能模糊地看清屋里东西的轮廓。然后,他看见了他的身上有一个人的轮廓。他转了转眼珠,看不清那是谁。
“姐姐……?”
一只手在摸他的脸,是属于女孩子的纤细的手。他好像还在半梦半醒之中,理所当然地认为夜晚里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是一之濑千花。
左手臂上猝不及防地传来刺痛,他惊了一下,彻底地睁开了眼。一只注射器扎在他的肘窝上,转瞬之间里面的液体就被推了进去。他出了一身冷汗,看着跨坐在他身上的那个女孩——那是本该在另一张床上熟睡的夏初粼。
“是氯胺酮,麻醉剂。”夏初粼温和地解释了。
“你不必这样的……”
一之濑千泽发出虚弱的声音,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嘴皮了。那是像坠入梦中一样的无力感,想说什么喊什么都发不出声音,他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夏初粼从他身上下来,站在他床边巡视了一圈,然后打开了他挂在床边的背包。一之濑千泽看着她拿出红名册,又听见了刷拉刷拉的翻页声。他逐渐地感觉呼吸困难,心跳的幅度似乎越来越重,以至于夏初粼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你是生者——?但是,千花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做出反应,只是半睁着眼睛看着夏初粼的行动。
夏初粼收起了他的红名册。她准备离开,又回过身看着一之濑千泽。脸色苍白的少年躺在床上向她递来空虚的眼神。夏初粼看了他很久,久到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对视。她无法遏制地回忆起了第一次见到这对姐弟的那一天。
“对不起。”
她在他床边跪了下去,伸手将他的头颅揽进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温热的吐息擦着他的耳廓,这一声声道歉十分清晰地传到了一之濑千泽耳中。他埋在夏初粼怀里,闻见了一阵不知是洗衣粉还是沐浴露的香气。他不知道夏初粼在为什么道歉——但一定不是为了眼前这件事道歉。但此时,侵入他脑海中的只有无法抵挡的睡意而已。不论是这个柔软的怀抱还是头顶的抚摸都太过让人安心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一之濑千泽不是很介意就这样死掉。
他的眼皮垂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消失之前,他感到柔软湿润的东西触碰他的嘴唇。那是来自少女的一个吻。
“——总之,发生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一之濑千泽看起来完全在状况之外。他非但不对丢失红名册这件事担心,甚至还傻笑着摸着自己的嘴唇。
石阳没好气地瞪着他:“你就这么放心?”
“粼酱不会害我啦。”
这句说完之后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两个人各自思索着不同的事情,但源头上都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是如果夏初粼真的把你……”
“没关系的。”
仿佛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一之濑千泽打断了他。
石阳抬头看着他,一之濑千泽身上好像有一种安定的信服力。他摊开手掌,温和地眯起带笑的眼睛,用安慰人一样的语气说着:“没关系的,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不在意呢,对活着还是死去这样重要的事。石阳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可能是又想起了欧文那张血迹斑斑的脸,他的眼眶微微地发红。
“……我真的不是适合当老师的料。”石阳按着自己的鼻梁,顿了许久。
“您对粼酱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好老师。”一之濑千泽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如果您死了,她会很难过的。”
就在这时,一之濑千泽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我们去吃东西吧!”他摸着肚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好像这只是平常的日子里的一次平常的偶遇,一切不合情理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好像他接下来还要为了不被姐姐责骂而赶快跑去琴房排练,好像下午的课结束后他可以去贩卖机那里买每天都会喝的酸奶,好像他还可以在石阳的课上钻进画室装美术生,好像他还可以在那条洒满夕阳的小道上蹦跳着回家,与一位沉稳而沉默的女孩并肩而行。
好像这只不过是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而已。
——有这种日常感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吧。
教学楼的女厕所内,有人正在最里面的隔间内瑟瑟发抖。这个女生捂着自己的嘴巴蹲在地上,双眼因为惊恐而睁大,就像新闻惨案中被变态所害的女性受害者的形象一样。那道从里面锁死的厕所门是她全部的壁垒。她靠在门上,企图靠它躲过所有未知的危险。
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没拧紧的水龙头把水一滴滴地滴在地板上,滴滴答答地发出空旷寂静的回响。
慌乱的脚步声重新把她恐惧到麻木的心攥紧了。有人从外面狂奔进来,紧接着砰地一声带上了隔间的门,剧烈的声响使她身后的门板也颤了一下。她吓得捂着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外面又回归了宁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剩下她激烈的心跳在响着。她捂住了胸口害怕那声音传播出去。
过了一会,厕所的门口响起了声音:
“出来。”
这一声犹如死神的宣告,直直地刺进她心口去。她的全身开始发抖。时间好像凝固在这一刻,门外的脚步声每响起一次就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她心上。死神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每走过一个隔间就用力踹开一扇门。砰、砰!她身后的门板一次又一次地抖着。这一间厕所里一共有六个隔间。6、5、4、3……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像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做倒计时。
“砰!”这是倒数第二下。她惊恐地目光投向隔壁间,那扇门没有被踹开。
“找到——了!”
“磅!”
这是比刚刚沉重数倍的撞击声,伴随着什么东西喀拉地碎裂的声音,带来的震动把她带得跪倒在地上。她听到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了女孩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这之后是持续不断的撞击声、搏斗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她的头脑已经被恐惧完全地支配,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一味地把自己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她祈祷着不要有任何人发现她。她闭上双眼,用手臂紧紧地抱着头。
搏斗声持续了一会,门板的震动停止了。
“一之濑千花!你明明是死者,为什么管我的事?”一个女生喊着。
“你是小孩子吗,戴雪晴?”另一道女声响起了,更高昂,更尖锐,并且充满恶意。“只有小孩子过家家才分什么好人坏人的阵营!”
又一声撞击马上响了起来。这次听起来像是某一人被撞在了她这一间的门上,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痛呼。她又抖了一下,把手臂抱得更紧了。隔着一扇门各种声音被清晰地送到她耳边——钝器击打墙壁的声音、脚踹在人身体上的闷响、手肘撞击门板的声音、咬着牙关用力时不自觉发出的闷哼、撞击声、摔打声、倒地声、挣扎声……这是一曲猎奇的交响乐,由纯粹的人性恶和杀意谱写。这浓烈的恶意只是波及到她就让她万念俱灰。她缩在厕所的角落,像是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她盯着便器中心的那一汪水,想象着那是一个通道,能带她离开这一切荒唐的争斗。
慢慢地,外头的声音停止了。
她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稍微地伸展身体。周遭已经恢复到了之前的寂静,隔间和门板也不再颤抖。水滴落下的声音又变得清晰了起来。她激烈地喘着气,心跳声像是架在她头脑里的密集的鼓点。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的腿完全麻了。
她试探性地伸展身体,缺血的小腿只是动一下就袭来了针扎一样的疼痛。她咬着牙吸了一口气,一点点挪动着脚步慢慢站了起来。那扇门横亘在她眼前,锁是完好的,成功地保护了她幸免于一场劫难。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很安静,好像没有人……没有活着的人在了。她还是不敢去推开门。
她又看着隔壁间的方向,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她跪在地上,试着弯腰下去从隔间的缝隙看过去。她调整姿势,一只手把散着的头发拢了起来。这一次她成功地弯了下去。
——缝隙里有一只正凝视着她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发狂,翻滚在地面上挣扎。脑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了。她连滚带爬地远离了隔壁间的方向,又扑到门上企图打开门锁。她扳了好几次终于成功了,门被一把推开,她踉跄着跑出去,看也不看四周,拼了命地逃离了这个厕所消失在走廊里。
隔壁间里,眼睛的主人起身,苦恼地揉着自己的头。
“至于么……嗓门可真大。”
那是个看上去容颜精致的短发女孩,穿着档次很高的名牌衣服。她扫视着满地狼藉,目光自然地投向了破碎地砖中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具尸体像是被大力砸碎了面容一样,鼻梁歪着,脸上扎进了无数砖块碎片鲜血四溢,从遗容来看只能分辨出是女性。短发女孩似乎没有兴趣玩侦探游戏,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迈过满是碎砖的地面,嘴角还噙着一丝优雅的笑意。
“第十位——戴雪晴还挺能干的嘛,接下来就看她什么时候退场了,不知道我和大少爷谁能赌赢……”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离开了,软牛皮的鞋底击打在地上留下一串轻盈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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