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塔邦教授执意将我们乘坐的考察船命名为“坚韧号”，它曾是一艘先进的大型捕鱼船，专门用来搜索巨型海洋生物。教授付给船主两倍的价格，要他在船头漆上“坚韧号”三个大字。
至于船上的乘员，只有塔邦教授、农恩卡嘉特和我三人而已。绝大部分工作都由电脑代劳。
“先生，”付款之后，船主死死攥着支票，诚恳地对教授说，“这艘船根本不值这个价。谁都知道，如今帕罗米亚已经不存在什么大鱼了。你们顶多能逮到几十米长的灰鳍鲷，还得看运气。”
“这就是须鲸绝迹的原因。”农恩卡嘉特在我耳边小声说。
事实上，即使坚韧号“不值这个价”，它仍是我见过的最棒的船。它又大又稳，活像一座小岛，大功率的主动声呐可以轻易穿透几十千米深的海水。而岛主塔邦教授所要做的就是设定航线，然后告诉计算机需要甄别的目标。
这条路线是按照《帕罗米亚行记》中所写确定的。也就是说，即使足够幸运，我们至少也要在海上呆足一个月才可能遇到须鲸。
“怎么可能遇到须鲸呢。”农恩卡嘉特低头检查着论文草稿，她已经写满了大半个笔记本，“六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见过须鲸。如果不算教授的话，按照卡缪爵士的考据，至少一百多年没人发现过它们了。”
农恩卡嘉特这种随意引用对手所言的态度令我愤懑不平，但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只有低头看着显示屏。或许只要我去请教塔邦教授，就可以用更多的知识驳斥农恩卡嘉特。
但是我做不到。
从那天起，塔邦教授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农恩卡嘉特和我都很少见到他。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会出现在餐厅，正眼也不瞧我们，只顾着一个人吃饭。起初，我以为是农恩卡嘉特的言辞冒犯了教授——毕竟塔邦教授没有妻子，生命中更没有别的女人存在。或许赛璐璐和塔邦教授之间有着更加微妙的关系……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教授根本没有生气，随着航行时间的加成，他的脸上渐渐笼罩起一种梦幻般的表情——他只是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那个二十二岁的冒险家的世界。
如此一来，我就更不好打扰教授了。没了塔邦教授，农恩卡嘉特依然每天坚持在那个小笔记本上写论文，而我则依靠对着罗盘和声呐成像图发呆打发时间。
突然，一阵急促的蜂鸣声打断了我的游思。
罗盘依然指示着航行方向，地图上还是标记着我们的位置，引擎正常，水温正常……我将目光转向声呐。
一个巨大的黑影包裹着坚韧号，随着声呐一次次刷新着图像，几百根触须在深海中疯狂摆动。那是怎样的身影啊，巨大的椭圆形身体远超过了坚韧号的大小，在身体之上，每一根触手足有近百米长！
那是利维坦的影子！
电脑高声的鸣叫着，计数器疯狂跳动，深度七千七百米，深度七千四百米，深度六千九百米！
这是须鲸！
它正在急速上浮！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攥紧了，整个人动弹不得。血液疯狂的涌进大脑，太阳穴像是在打鼓。无数关于须鲸的恐怖传说回荡在我的耳边，巨大、恶臭、燥热、多目、凶残……
一分钟之后，这只恐怖的巨兽就会跃出海面，将坚韧号拦腰折断。
“前进四！双车进四！”农恩卡嘉特在我身后尖叫。“我们必须躲开它！”
我全力推下操纵杆，然后拉起卡嘉特的手，“快走！”
无视她微弱的抵抗，我几乎是将她抱到甲板上。我一脚踢开救生艇的舱门，将她塞了进去。正当我准备关上舱门时，她拉住了我的手。
“你要去哪里？”她还是用那副轻蔑地语气问我。
她的手在抖。
“我要去找教授。”
把农恩卡嘉特的喊声扔在身后，我快步跑入船舱中。楼梯，房间，房间，房间，楼梯，房间……这艘船真大啊，这老头子为什么要找这么大的船……已经过去多久了？高亢的警报声还回响在我的脑子里，我是无所谓了，可农恩卡嘉特的论文还指着你呢……
呼吸沉重起来，就在绝望即将把我淹没的时候，我看到了写着“塔邦-塔尔”铭牌的木门。
“教授！”
我用力推开了大门。
塔邦教授正站在窗前，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革制封皮本子。他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墨绿色的天际线上空无一物。
“看啊，海蛇群。”没等我开口，教授已经说话了。他的声音迷离，仿佛和我隔着一层薄雾，“数百条海蛇缠绕在一起，它们身上红黄两色的花纹如同奇妙的宗教符号，看上去就像远古传说中的旧日怪物。”
“教授？！”
“和人们的认知不同。海蛇是一种温顺而充满好奇心的生物，它们依靠吞噬小鱼和水母为生。有时海蛇会成群结队地浮上水面，和船只并驾齐驱，发出欢喜的叫声。一次，海蛇将几条小鱼用尾巴拍上我们的船只，仿佛是在分享食物。”
此时此刻，我才分辨出这是《帕罗米亚行记》中的一段。
“塔邦教授！！”
“啊，你来了。”他回身向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须鲸！须鲸正在……”我上气不接下气。
“坐下。”这次是命令的口吻。
带着绝然的情绪，我只有乖乖地坐到他身旁的沙发上。我们已经来不及走了，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再过十几秒钟，须鲸就会出现。把我们都拖进深海之中。不知道当它发现这条巨轮上只有寥寥两块肉的时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至少这次农恩卡嘉特可以证实须鲸的存在了，这下她再也不用为论文发愁了……
“在几十年前，学院全面禁止了帕罗米亚一切和人机交互器相关的商业活动，并且大规模销毁人机交互器。彻底终结了帕罗米亚使用人机交互器的历史。现在提问，”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浑然不觉，带着一丝恶作剧成功的喜悦和故作深沉的做派，塔邦教授举起一根手指：“为什么人机交互器的寿命很少超过五年呢？”
“因为……”突如其来的问题打蒙了我。用这样的方式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真不愧是学院的风格……我暗自庆幸农恩卡嘉特的补习，鼓足勇气面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脑损伤？”
“满分。”塔邦教授微笑着，“手术时造成的脑损伤是无法避免的，脑的功能复杂，损伤的结果是各种各样的。几年中，有的交互器渐渐发疯了，有的交互器则是失去了分泌特定激素的能力，导致身体崩溃，一点点滑向死亡。还有的交互器由于内分泌失调出现了更加奇特的病理现象……那么，想要尽量延长交互器的使用寿命，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如果农恩卡嘉特在的话，她会怎么回答呢……我思索起来。努力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集中注意力。
“长期注射治疗？”
“我说过了，学院全面禁止了一切和人机交互器有关的活动。它们是得不到药物的。”塔邦教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古怪的表情浮现在脸上：“想一想那些病理现象，你应该很了解。我过去一直以为你比农恩同学更机灵……零分。”
那就是我当天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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