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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MITY

ENMITY

这里有着似乎永远和静谧两字无缘的夜晚。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霓虹的灯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一晃而过,闪烁而迷离。歌厅舞妓清亮又带有诱惑力的声线兜兜转转荡出好远,最终和街上行人的调笑声,醉骂声混合在一起,成为一团玄妙而迷醉,宛如甜美毒鸠般的云雾,让人沉溺其中不忍抽身。万千的灯火犹如冥河的夜游一般,悠远却绚烂。

但也有人例外。

一位女士沿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穿行。明明是深夜却戴着一顶礼帽,一袭漆黑得会让人联想到奔丧的长裙使人颇感不安。若是在白天,这身穿着势必会招来他人疑虑,但在这样的晚上人们的内心早已被迷醉,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擦肩而过的黑衣女人。女士就这样步行着,穿越金碧辉煌的娱乐区,走进了鲜有人声的居住区。

这里是城区一等一的豪宅区,居住的都是些有钱或有权的主。在这个时候他们绝大多数都在享受着美妙的夜生活,使得这个地方带出一种阴森森的气氛,与一街之隔的娱乐区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黑衣女士依旧不以为意的踱着步,犹如幽灵游荡在冷寂的乱葬岗一般。她悄无声息地来到其中一间宅邸前,停下脚步,定眼凝视。

这间宅子有着装饰考究的大门,充满西洋风格的灯饰和刻饰,显示出主人对西方艺术风格的偏好和了解。房内灯火通明,带出一丝温暖的人气。但黑衣女士却似乎不想踏足,她只是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门外,夜色缠绕上来,仿佛把女士包裹在了里面。一阵狂风掠走了路面枯萎的落叶,但却仍旧吹不动女士周边粘稠浓密的黑暗。

嵌在墙上的门号牌引起了黑衣女士的注意。她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这块号牌,但半途中又无声地收了回来。昏暗的街灯照射在她黑色礼帽的帽檐上,她的嘴角似乎挑起一抹诡秘的微笑,但随即隐入阴影,变得模糊难辨。

女士压了压帽檐,转过身,消失在昏暗如浓墨的夜色之中。

第一节

ENMITY

与夜晚的奢靡梦幻不同,港城的白天充满了更为现实的生活气息。

港口装卸货物的船只来回穿梭,城内拉客的黄包车四处奔走。妆扮精致的贵妇们三两相约步入茶楼消磨漫长的午后时光,风尘仆仆的上班族拿着刚从报童手上买来的报纸挤上电车……从四面八方来的人们踏着自己的步调,不知不觉地汇聚成一条条沿街流动的风景。

街边的商铺自然也是景线之一。有能力在主干道边上开业的都是些豪华高档的茶楼、饭庄、影院、歌舞厅,往里就是些商铺、杂货之类,如果再往深处走,就只能找到一些老旧残破的小店了。

在某条狭窄的小巷内,就有着这么一间店子。门框老旧腐朽,两扇木门大部分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暗沉的木色;门槛老朽得似乎一踢就会崩掉一块。总而言之,是一间不管怎么委婉也只能说是破旧的店子,就这样一家店铺却有着一块崭新铮亮的行书“柳岸诗社”的招牌,怎么看怎么诡异。

一个男孩站在门口,正忙着帮挑夫把几捆东西搬下来。

“师傅,谢谢了啊!”

送走挑夫,男孩叹着气直起身来,用袖子擦拭着额头的汗。

男孩约莫20岁的年纪,身着时下最为普遍的深色学生装,表情虽然带着无奈,但面容看起来倒是让人感到亲切的温和稳重。尽管穿着学生装,却没有一般学生文弱的气息,而且刚才挽着袖口搬运东西的时候也不会让旁观者觉得有违和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在稍微休息了一下之后,男孩转过头对着店内喊道。

“晓柳!就是这些了吧?可别告诉我还有啊!”

“嗯,应该就这些了。”

应声走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女孩看起来也是20岁的年龄,精致的五官上带着些许俏皮的气息,她同样穿着一身学生装,不过款式显然和男孩的有别。淡青色的布织上衣搭配及膝的深色裙子,显得朴素但又不失得体。不像大多数绑麻花辫的同龄人,女孩将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开来,在头顶用一个浅色发箍挽住。被叫做晓柳的女孩捧着一本摊开的书,看了地上的东西一眼后,又悠悠然的靠在门边阅读起来。

“我说,好歹你也帮一下忙吧,这一捆捆的重得要死……”

男孩俯下身抱起其中一捆,在尝试着直起腰的时候由于重量不由得发出“唔……”的一声呻吟。

“你是想叫我这样的女孩子做那种体力活吗?”

女孩合起书本把双手背在身后,饶有趣味的看着男孩艰难地把重物搬进店里。

“你啊……呼,现在就这么说,平时不是还老跟我鼓吹什么男女平……”

“男女有别哦,不是吗,轩明先生?”

女孩愉快地跨过门槛回到店里坐下。而被叫做轩明的男孩则是彻底泄气,只好咬着牙关把剩下的数捆重物搬进店内。

“累死我了……这些书好歹也是你买的吧?”轩明蹲在地上一边解开捆扎的绳子一边抱怨道。

“嗯,我不介意借你看哦。”

“我不是这个意思……哎,说起来抄录的工作你又打算让谁做?”

晓柳歪着脑袋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还真是不出所料。”男孩抽出其中一本,哗啦哗啦的翻了几页。

“你在哪里买的这些所谓的孤本?不会被骗了吧?”

“说什么啊,怎么可能会被骗。这可是我逛遍西街所有的旧书摊才搜罗到的。尤其是最后两捆,是从一个因为要搬家不得不卖书的收藏家老大爷那买来的,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全部都是祖上留下来的诗词孤本呢!”

孤本能有两大捆?轩明心里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花了多少钱总共?”

“没花多少。”

晓柳不以为意地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个破旧木柜。

“也就柜子里那两沓子钱。”

“你逗我玩呢吧?!”

轩明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那可是诗社所有的经费啊!咱这刚开没几天连店租都还没付呢这下是要抱着这几捆玩意去大马路边蹲着么?!”

“呃,是这样吗?”

晓柳稍微愣了一下,但当她的目光落到地上的那几捆书上时,马上又变得中气十足起来。

“担心什么啊你,现在咱们地上可是有足足四大叠孤本哦!虽说孤本是先人遗留下来的精神结晶、才思宝藏,理应好好珍藏研读,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把它们送到市场上参与流通也能实现其价值嘛,想必先贤们也不会怪罪我们。说起来咱们是卖手抄本呢,还是原本呢?这么多孤本,卖掉应该能换个更大的好店子吧。到时候把咱们诗社的名牌打响,吸引来其他诗词爱好者共同研究文字的美妙之处,说不定那些诗词大家也会莅临指导!那样的话……”

把陷入妄想状态的晓柳撇到一旁,轩明边叹气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些所谓的孤本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别看有四叠,里面能有四本是真品就得谢天谢地了。现在的情况说不准得打点零工才能解决……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轩明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男子在门外张望了一会,迈步走进店来。

男子大概三十来岁的年纪,头戴一顶软布鸭嘴帽,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衬衣加长裤的打扮,看上去像是写字楼里的文员或者某些有钱人家的佣工。男子环视着到处堆满了书籍杂物的狭小店面,显得有些迟疑。

“先生,您是……”

轩明站起身来询问道。

“哦,这个……”男子停顿了一下。“请问这里是那个刘什么诗社么?”

“您是说柳岸诗社?”轩明手往外一指,“如果是的话就没错,门口的招牌写着呢。”

男子苦笑了一下:“抱歉,我不识字。”

“呃,真不好意思。”

男子摆了摆手,视线落在堆满桌面的书籍和稿纸上。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是北街那边李家的司机。”

“北街李家?是那个大实业家李隆熙先生?”

男子点了点头。轩明和坐在一旁的晓柳四目相对,脸上写满的都是“那户超有钱的人家找到这里是想干什么”的表情。

“那么王先生您是来……”

“哦,是这样的。李先生这阵子不在,家里寄给他的信件囤积了不少又没人处理。听说这边能帮人抄录信件什么的,就想请你们……”

“你在说什么?”

原本一直都只是冷眼旁观的晓柳突然间激动地起来。

“抄信?你没搞错吧?这里可是诗社……”

轩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晓柳摁回椅子上,拼了老命地使着眼色,总算让晓柳不情不愿地闭口不言。

“呃,难道说我跑错地方了?”

“不不当然没有,您这份工作我们接受,您定个时间吧,我们过去找您。”

男子疑惑地皱了皱眉,但似乎也不想深究。

“好吧,那就明天早上吧。你们也不用麻烦了,我过来接你们就行。”

在送客出门后,轩明一回头就看到晓柳那张气鼓鼓的脸。

“陆轩明你是在想些什么?替人抄录信件?这里可是诗社啊!是钻研文字美感与韵律的地方!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请了一个廉价的文员来供人差遣,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说得好听,不知道刚才又是谁把孤本的抄录工作一股脑推到我头上来的?轩明瞟了瞟桌上堆成小山的文集,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以为我想做啊?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把钱当稿纸撒,本来就不多的经费全拿去收这些不知真假的孤本,再不赚点外快还怎么继续下去?你说是吧,尹晓柳小姐?”

晓柳被这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气愤愤地哼了一声,重新埋首书中。

回到桌前重新拿起笔,轩明翻开了其中一本书的扉页。

“摊破浣溪沙,一斛珠?是词集啊……话说回来,”轩明一边抄写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真的不打算找家里拿钱了?”

正在翻书的葱白一般的手指一下子凝注。

“嗯……不管怎样都说不通,但这件事我是不会让步的……”

眼看着晓柳紧咬的下唇,轩明只得沉默不语。只能多打点短工了啊……轩明在内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隔天早晨。

“那,你的薄荷糕。”

“都等半天了,你动作也太慢了吧。”

晓柳接过糕点,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嗯——果然夏天还是吃薄荷糕最舒服!这清甜冰爽的口感简直叫人欲罢不能啊!”

“是不错,但像你这样一大早就吃的也没几个吧。”

轩明几口把包子塞进嘴里,抬头看着正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

“咱们是不是来早了?”

轩明正说着话,脸突然间被晓柳推转到一边。

“别对着这边啦!吃过包子的嘴巴臭死了。”

轩明撇了撇嘴,非常干脆地闭口不言。

“……怎么还不来啊,那个大叔。”

晓柳百无聊赖地坐在门槛上,支起胳膊撑着脸颊。

“哎,轩明,其实我有几件事情想不通。”

“嗯?什么事情?”

轩明回过头,然后又随着晓柳的视线把目光转移到不远处在路面上活蹦乱跳的几只麻雀上。

“你想想啊,虽然北街离这儿不远,但一路上过来也有好几家文书店了吧,干嘛非得特意钻到巷子里来找咱们?而且咱们还是一间按理说八竿子打不着的诗社?再说了,抄的又是信件这么隐私的东西。其实我有点儿怀疑……”

晓柳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么一说确实从昨天开始就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古怪……轩明沉吟着。昨天来的那个王姓男子,虽然说是不识字,但言谈举止却是客气礼貌,显得颇有修养,确实像是富甲如那个李家出身。但刚才提到的几点也有些说不过去……

一阵发动机的轰响惊走了麻雀们。轩明抬起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昨天的那个男人坐在驾驶座上,冲他们招着手。

“走吧!”

轩明微微一笑。

“反正空想也想不出结果,直接问问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会不会等很久了啊你们?”

“不会不会,我们也是才到。刚刚还在说王先生您来得真快……”轩明滴水不漏地说着客套话。

“那可不。”

男人一边小心地把车拐过狭窄的弯道,一边得意地回话。

“不瞒你说啊,像我们这些做司机的都得这样。一般约了时间起码得提早十几二十分钟到地方。像李先生这样还算好的,其他的你敢让他等你的车?骂死你都算不错了。哦对了,不用叫王先生那么正式,叫王叔或者老王都行,那样叫听着总有点别扭。”

“这家伙,明明就让咱们等了半天还真是敢吹。”

晓柳用嘴型无声地向轩明抱怨。听着前座洋洋自得的吹嘘,后座两人不禁掩嘴偷笑。

“对了王叔,您之前说的李先生不在,是出远门了吗?”

“远倒是不远,在市郊的别墅里呢。”

“别墅?”

“对头。”

老王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

“今年自打开春之后先生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市里空气又差,找了好几个医生都没什么起色,说是老毛病一直没好全。但这次比以往都严重,医生也只能开了点慢药让先生去空气好点的地方修养,就这样住在那边了。开头几天先生还放不下工作,叫我每天一趟来回接送,早上回家来处理事情,傍晚再送回去,一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后来实在不行了,一回家坐着都咳嗽不停,才停了工作在那边修养。这不,信抄好我得给他送去呢。”

“直接送过去不行吗?非得抄一遍?”晓柳插了一句嘴。

“先生的习惯我也没法子啊。”

老王抽空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水。随着太阳渐上中天,车厢里的温度也渐渐升高起来。

“具体原因我也不大清楚,但先生对信件真的是特别重视,每封信读完都要收纳起来,不管什么信都一个样。”

“……这需要多大的地方来存信啊?”

“每年都会清理几次。先生一个人独居,原本信件这方面是管家老林叔在负责,抄也是他在抄,不过前阵子他回去探亲,家里就没人识字了。家里这边又要存信,先生那边又放不下工作,我和家里几个帮工就商量着找人来按以往的惯例把信件多抄一份给先生送去,正好做饭的张姨就住你们的那条巷子,说有两个学生开了家店子整天在抄抄写写,我寻思着学生总是比较可信吧,就把你们找来了。”

搞半天是这么个原因……话说整天在抄抄写写是什么意思,这群大叔大妈看来是真不知道诗社是在干嘛的啊。轩明有点无语凝噎的想着。另一边原本兴趣缺缺窝在座位里的晓柳却突然倾身向前。

“哎,也就是说有私人信件咯?”

这稍显粗鲁的问话让老王皱了皱眉。

“应该也有,不过大部分还是公事公文之类的。”

老王扭头瞥了一眼,冷不丁被一脸兴奋的晓柳吓了一跳。

“原来如此,看来会蛮有趣的呢,哼哼~”

原本就对他人生活有着浓厚兴趣的晓柳此时看来八卦之魂已经熊熊燃烧了。

“……”

“……”

沉重的空气。

“……你们是学生……吧?”

“这个……当、当然是了!”

“……应该可以信任……吧?”

“这个……您、您放心吧!”

留下浑身冷汗的轩明独自面对阴云满脸的老王。

“那么,要注意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些,你两随时可以开始。午饭准备好后会有人通知,在此之前就拜托你们了。”

交代完之后,老王关上门离开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学生。

“应该说真不愧是国内数一数二大实业家的办公室呢,这装潢、布置,啧啧……”

确实如此,空间的大自不必说,房间内的每寸地板都铺设着款式优雅的地毯,围绕天花板和墙边装嵌了一圈颇有西洋风格的雕花木梁,房内摆设的书架、柜子也是由昂贵的木料制成。值得一提的是,在房间的一面放置着一张精致圆桌以及隔着圆桌相对的两张椅子,看来这间办公室有时也兼顾待客使用。

轩明在房内四处踱步,大发感慨。晓柳则是不以为意地喝着刚才女佣泡上的茶,对满满一书架的藏书表示出莫大的兴趣。

“晓柳,你说这个李隆熙会不会是留学归国人士?”

“哦?”

晓柳回过头,看见轩明正抚摸着木柜上装饰性的雕花。

“不管是整个庭院的布置,建筑的形式,还是这些内部装修,都充满了很浓厚的西洋建筑风格。这个李先生兴许对西洋建筑很了解?”

“说不准人家只是请了个洋人设计师呢?不过我不反对你的观点。”

晓柳取下一本书,翻开来。

“你喝过那杯茶了么?那是基茶为祁门红茶的Earl Grey(格雷伯爵茶),英国最为流行的调味茶之一。虽然柠檬油的味道有点重,但像刚才那么年轻的一个女佣不可能会泡这种茶,除非有人教过。还有,就是这个。”

晓柳晃了晃手中的书本,亮出封皮。

“狄更斯的《奥利弗游记》,而且还是英文原版哦。”

“是、是么……”

冷汗直流的轩明突然有一种装逼不成反被(哔)的感觉,预感到继续聊下去搞不好自己的颜面会荡然无存,于是赶紧转换话题。

“……对了对了,比起这些,咱们还是赶紧开工吧。这么一大堆信件不抓紧时间可处理不完啊,是吧晓柳?”

没有回应。

“晓柳?”

轩明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黑发少女坐在椅子上悠闲地阅读品茶吃糕点的画面。

“……尹晓柳小姐?”

“嗯?哦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忘了王叔走之前跟咱们说过什么了吗?”

“没忘啊。”

晓柳把半块饼干塞进嘴里。

“‘午饭准备好后会有人通知,在此之前就拜托你了’对吧?”

“光记这句啊!而且还在微妙的地方错了啊!”

“那么‘你们是学生……吧’?”

“也不是啊!而且为什么偏偏学这句!还学得那么像!”

“不对哦轩明,那时候你应该是用战战兢兢的语气吧?”

“你以为那是谁的错啊!再说我也没跟你在玩!”

不好,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轩明深知这种时候的晓柳的恼人程度,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静,冷静,别又莫名其妙的被带跑了。)

一平静下来,应对方法很快就想到了。

“晓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叠里面应该有李先生的私人信件吧?”

“!对哦!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晓柳一阵风似的跑到面前,拿起一封信,干脆利落的拆封,扫了两眼后随手丢到一边,随即又拿起另一封信。

“德生商会的通报,溢宛茶园的货单……怎么都是这些东西?”

“哎哎,你好歹顺便帮我分门别类一下吧?”

看着眼前信纸信封四处纷飞,轩明不由得想起了某个“大雪纷纷何所似”的典故。

轩明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件,坐回桌前准备进行抄写作业。

“说起来,既然你对别人的生活那么感兴趣,为何不尝试着去报社见习见习(顺便赚点钱)?”

“像是四处追逐人家的绯闻花边?我才没那么肤浅呢——咦,‘珠宝女王’赵红袖的私信?嗅到奸情的味道了~”

“……那你现在的行为怎么解释?”

“你还是不懂我啊。”

晓柳双手举着信纸,背靠在桌子边上。

“故事总是隐藏在生活里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有每个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说白了,就是还没被加工过的最原始的小说或者叙事诗。这么美好的东西要是错过了,任谁都会食不甘味的吧?”

这还真是最符合她风格的回答,记得那次她跟自己吵吵着要办诗社的时候说的也是类似的论调啊……

轩明苦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信件,却惊讶的发现信件已经被理成了整整齐齐的三叠。

“这是?”

“左边是公文,中间是私信,最后面那叠我不知道算是什么类型,就归到其他吧。”

“就这么短的时间,你全给理出来了?”

“别小看我的速读能力啊。对了,私信我要先看完才能给你。那么工作好好加油吧!”

直到晓柳愉快地抱着那叠私人信件坐回椅子上,轩明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

(果然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挺可靠的啊)

轩明微笑着摇摇头,开始埋首苦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轩明放下笔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

回过头发现仍在椅子上坐着的晓柳显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人再怎么端坐也不可能纹丝不动,就连睡觉也会有点细微的动作,这是由人的肌体所决定的。但此时的晓柳几乎可以说是完全静止,除了长长的发梢偶尔被窗外吹进来的微风拂动外,就连眼睑也是一动不动,简直就像个精美的人偶或是蜡像一般,看上去有点瘆人。

“晓柳?”

察觉到异样的轩明赶忙凑上前去。

“……嗯?啊,轩明……”

晓柳现在的状态就像是刚从一场大梦中苏醒过来,或者说由于考虑某些事情太过入神,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迷迷蒙蒙的状态。她按着自己的额头,轻轻地做了几下深呼吸。

“你在想什么东西?还是说你睡觉都是睁着眼睛的呢?”

轩明的打趣并没有被理会,晓柳沉默了一会,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你看看这个。”

“这是……”

递过来的是一封信。外表看上去是市面上很常见的制式信封,但本应填写收信人资料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字迹。与之相对的是信封右下角被人刻意标注着几个字符,这些字符用流畅的连笔写成,比起汉字,更像是另一种语言。轩明仔细辨认着这些字符,并尝试着拼读了一下。

“英文信?”

“对的。你读一下正文吧。”

轩明打开信封,将信纸展开来。在信纸上密密麻麻罗列满的都是以流畅清秀手法写下的英文字母,与信封角落处的如出一辙。也就是说,这是一封从头到尾用纯英文写就的信件。在确定这家主人李先生留过洋之后,按理说发现一封英文信并不值得奇怪,但又是什么让晓柳变得这么严肃的呢?轩明疑惑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信纸上。

读完信件之后,轩明的表情显得很是迷茫。

“晓柳,这怎么会是……”

“这还有一封,你一块读完吧,读完再说。”

又是一封信。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之后,轩明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纸张,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看上去很不妙啊,你说这有没有可能只是个玩笑?”

“我不确定……但字里行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认真的。”

一段沉默包围了整个房间,两个人都在安静思索着。过了一会,晓柳犹豫着开了口。

“你说……要不要告诉他们一下?”

轩明苦笑了一下。

“我觉得除了李先生谁都听不懂咱们在说些什么。而且这些也只是基于咱们的推断,信里并没有直接表露出那个意思。说极端点,或许真的只是某个外国友人想跟李先生分享一下阅读心得而已呢?”

两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

“……就只有这两封吗?”

“我都看过了,确实只有这两封……嗯?不对……”

晓柳思索了一会。

“在此之前应该还会有,如果说只有这两封信的话它们的行文方式也有点太突兀了。”

听到这话轩明低头又扫了两眼信纸……似乎也没感到什么奇怪啊。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了。

“哎,这么努力啊!来都休息一下吧,也别太累了,正好吃点东西。”

来人是在厨房帮忙的张姨。据前面老王的介绍,张妈今年70多岁了,从李先生小时候就在这边帮工,一直到现在依旧老当益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份工作说起来也是张姨帮他们“牵线”的。

眼下她正把一盘三明治放在桌上,招呼两个学生过去。

“嗯……真是标致的小姑娘小伙子。小王还真把你们俩找来了,昨天也没跟我说一声。唉,说起来真不好意思,家这边现在没多少人住,也就没准备太多食材,你们俩先将就着吃点,不够我再去做,行不?”

“那个,张姨。”

晓柳好不容易瞅着个空接过张姨的话头。

“您知道家里之前的信件都放在哪里吗?”

“之前的信……老林收拾的那些?知道是知道,你们俩找那些要做啥呢?”

“要……”

晓柳一下子语塞。

“哦,张姨是这样的。”

一旁的轩明赶紧过来救场。

“我们在抄的时候发现有几封信上面的字写得太模糊了看不大懂,就想说找以前的信看看,如果能找到同一个人的信应该就能看懂那些字了。”轩明使了个眼色,晓柳立马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好学生模样点点头。

“是这样……读过书的人真是了不得,看不懂还有办法看懂啊。像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张姨和蔼的笑着同意了。她走到一个储藏柜前,摸出一串钥匙。

“等一下啊,我找找是哪把钥匙……唉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哎,张姨,李先生是不是在国外住过啊?”

趁着这个时机,轩明自然的抛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们连这个都知道了?”

“那个……怎么说呢,因为整理的时候发现了几封外文信……”

“外文?就是洋人写的吧?学生真是不一样啊,洋人的信也会读……”

张姨一边感叹着一边尝试着把钥匙**锁孔。

“这也不是……老林说的是什么样的钥匙来着……”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喜欢聊过去的事,尤其是面对后辈的时候。张姨把钥匙串凑到眼前仔细的分辨着。

“应该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用像是谈论今晚买什么菜一般随和的语气开了口。

“那时候先生还年轻,跟你们一样,也是个学生。我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这个人我懂,想法多啊,跟老爷不一样——就是老李先生,那时候还叫老爷呢——老爷要他守着家族的买卖,先生不肯,要去出国,干别的事。那阵子天天跟老爷吵架,说什么大家小家的,我也不大懂,吵完就来找我哭,我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们爷俩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固执——唉,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心疼啊。”

“但后来李先生还是出国了?”

“对啊,再怎么吵说到底还是父子俩啊。最后先生和老爷约好了一件事,老爷同意先生出去,但先生回来后必须继承家业。就老爷那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出去耍几年可以,但回来之后该扛的担子还是得扛!你说有意思吧?”

“这个……确实是呢……”

轩明微笑着敷衍,晓柳则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似乎在想着什么。

“啊,开了。”

随着锁芯晦涩的转动声,抽屉被打开来。

里面整整齐齐放置的是数叠信封,纸面已经发黄,显示出这些东西已有相当的年月了,但尽管如此却没有任何虫蛀损蚀的痕迹,甚至连一丝霉味都没有。

“只有这些吗,我记得应该要更多才是啊……”

虽然张姨显得有点疑惑,但两个学生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抽屉里了。

即使保存得再好,纸质也会相对变得脆弱。晓柳抽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在浏览了一遍封面之后小心翼翼的打开来。

“英文?”

“对。”

晓柳简单的回答。视线从信纸顶端自上而下一直线的掠过,然后把信纸装好放到一边,重新拿起下一封。

(真是不管看几次都觉得可怕的速读能力啊)

轩明不由得暗自感叹。抽屉里的信件虽然不少,但随着被快速的清空,一样东西露了出来。

“这个是……”

被轩明从抽屉深处取出来的东西是一张照片。照片老旧而模糊,甚至还有不少褶皱留下的印痕,但从上面还是可以分辨出一对男女的身影。轩明把照片翻转过来,映入眼帘的文字让他愣了一下。

“张姨,您看看这张照片。这上面是李先生和……李夫人吗?”

“夫人?”

张姨把照片凑到眼前看了半晌,摇摇头,又走到窗子边看了一会。

“照片上是先生没错,但这个不是夫人。”

“不是?!”轩明显得很是吃惊,就像信心满满地考完试却被人告知答案错了一样。

“对啊,虽然我眼神不大好但还是能分辨得出来。夫人去世得早,而且在我印象里先生应该是从来都没有照过相才对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这张照片是?”

“我也正奇怪呢。”

眼看张姨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轩明尝试着提出自己的设想。

“会不会是在国外的时候照的?”

“国外……啊。”

张姨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可是件很久之前的往事了,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给你们讲讲。不过你们听听就好,不要说出去,明白吗?”

“还真是一个曲折的故事,够一本小说了吧。”

把张姨送出门,轩明回到房间里坐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味道确实蛮不错……对了,你那边怎么样?”

“对上号了。”

晓柳带着少许不屑的神情把几张信纸摊开在桌面上。

“把浪漫主义文学拿来谈情说爱,这个李隆熙也真是会现学现卖。你看看这几封信,如果李隆熙没有脚踏几条船的话,这些就是他和那个女人往来的情书。”

“这不是几乎全都照抄嘛,这家伙……”

轩明扫了一眼,感慨道。

“也不尽然。你手上那份第二节第一句改了一个词,第八节第四句改了一个标点,但说不准还是抄错了的。”

比对一下信纸,完全正确。不得不让人感叹一下这魔鬼一般的记忆力。

“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咱们最开始读的那两封,会不会也是……”

“不可能吧?”

轩明把新旧两封信拿在一起对比了一会。

“连笔迹都不一样啊,再说了这一边是几天前,一边是几十年前,把这两件事说到一起会不会太牵强了点?”

但晓柳却是出乎意料的坚持。

“笔迹是会变的。我也知道时间跨度太大这么联想有些缺乏依据,但是它们给我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感觉?那是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可以把它当做第六感——啊要不算瞎猜也行!反正我觉得自己不会错的啦!”

少女气急败坏地为自己那个牵强的理由辩解着。轩明并不打算较真什么,只不过——

(如果猜中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手上薄薄的两张纸片让他不由得这么想。

然而就结果而言,他们两个都猜中了。

一个女佣人敲门走了进来。

“打扰了——哎,张姨没在吗?”

“她刚走,要找她的话应该在厨房里吧。”

轩明微笑着回答。

“这样啊……”

女佣在考虑着什么似的呆站了一会,最终从口袋里抽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你们是早上王司机请来的吧,那这个直接给你们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

信,又是信。

接过信封时轩明就隐隐约约有些预感,仔细一看,一样的没有收寄信人,一样标注在右下角的英文字母,这些都表明了手上的和最开始那两封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轩明启开信封,抽出信纸。晓柳几乎是从她的位置上直接扑过来,以一种有点不雅的姿势把脑袋抵在轩明的肩膀上,两眼紧盯着信纸。

女佣有些不自然地在一旁看了姿势莫名其妙的两个人一会,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那个,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

“这下有点不妙啊……”

明明是和之前一样流畅优美的连笔文字,现在在两人的眼里却是触目惊心。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的?”

面对轩明严峻的目光,女佣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那个……应该是早上收到的……”

“确定吗?”

“不过……因为是从大门外直接丢进来的,而且飘在了灌木边上,所以可能没有马上被发现……”

“什么?!那这是什么时候被丢进来的?”

“这,这个……大概是两三天前……吧。”

“糟糕透了……”

晓柳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这里有电话吗?我要马上跟李先生打个电话!”

“……很抱歉,虽然这边有电话,但因为先生不想被打扰,所以别墅那边没有安装,平常有事都是靠王司机来传达的……”

“那王司机人呢?”

“之前出门去了,傍晚应该会回来的。”

“等到傍晚黄花菜都凉了!”

晓柳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思索着。

“……只能叫阿伯把车开过来了——电话借我用一下!”

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脚往外跑,顺便还拉上那个女佣一起。

“轩明,你把那些东西带上,然后马上到楼下等我!”

话音未落,只看到黑色的发丝在门框边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傍晚的天色渐渐的变得昏暗,白天原本高高在上的太阳此时看起来像是被树木、小山、矮房等等各种东西组成的魔爪所抓住,光辉被遮去了大半。垂死般的太阳尽管奋力的挣扎着,但蚁多咬死象,终究无力地被抓着慢慢拖往地下,而黑暗也就从地底渐渐地舔舐上来。

男人在房间里坐着。天色已经渐暗,但男人却没有任何开灯的意思,房间里的一切事物都在昏黄的光线里变得扭曲走样——地毯像是浸染了干涸的血液一般呈现不祥的暗红,角落和木柜旁边的暗处影影绰绰,墙上挂画里的人物也似乎变成了龇牙咧嘴的魔鬼。整个房间就这样逐渐沉入扭曲吊诡的黑暗里。

门被敲响,一个女人走进来,把一瓶红酒启开,随着细微的潺潺声响,暗红色的液体被倾入杯中,送到了男人面前。男人拿起高脚杯,轻尝了一口。

“……似乎带点涩味啊,果然这一种应该先醒醒酒吗?”

男人皱着眉头观察着杯中的酒液,对侍立在一旁的女人说道。

“下回这种酒先醒一下吧,涩味有点太重了。”

女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她背对窗户站立着,阴影让她的面容变得不甚清晰。

“我没什么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男人这样说着,但女人却似乎没有任何想动的意思,依旧毫无声息的站立着,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短暂的沉默,随后一种似乎带着苦笑又似乎没有的声音从女人所在的黑暗处传了出来。

“……过了这么久,你依旧是只会赶我走吗?”

男人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差点把杯中的红酒洒出来。

“……你,你是!”

“是我啊,李隆熙先生。或者我该叫你——李家大少爷?”

女人转过身,面容也清晰的呈现了出来。那是一张经过岁月洗礼变得成熟而有韵味的姣好脸庞,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年轻时期时应该是一个相当出众的美女。然而李隆熙在看到这张脸颊时,却是被吓到一般呆立在原地。

“到底有多久了?有十年……不,十五年没见了吧,我该说些什么呢?像是——过的不错啊,李大少——这样?”

女人的微笑里充满戏谑的意味。

李隆熙愣了好一会才稍稍回过神来,嘴唇却还是颤抖着。

“……苏兰,你不是已经……”

“对啊!我已经死了!!”

被叫做苏兰的女人突然间激动起来。

“我早就该死了对吧?!我早在十几年前就该魂断异乡了对吧?!你确实清楚得很啊,毕竟这都是你一手造就的!!没错,我十几年前就已死去,我的肉体早已在英格兰的泥土中腐朽,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的幽灵!!”她的面容因为愤怒和疯狂而变得扭曲。

李隆熙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身体里的某种异样打断了他的思考。男人双腿一软躺倒在地上,他挣扎着似乎想爬起来,但很快的他发现全身都已经不听使唤。

苏兰蹲下身去,饶有趣味的盯着男人抽动的嘴角。

“在说什么呢——你的女佣?难得感动的重逢你担心的却是你的小女佣啊。放心吧,我是来找你的,小女佣的话……现在估计在后厨昏睡着吧。比起这个,我劝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喔?”

男人的眼里瞬间失去了神采。苏兰看着这一切,嘴角挑起一抹带着狂热与快意的微笑。她愉快地转了个身,靠在办公桌上。

“还记得以前你给我读过的诗么?你一定忘了,尤其是在娶了那个女人之后——对吧?不过我还记得啊……要不,这次换我来给你念一首怎么样?”

不再管躺在地上的男人,苏兰犹如拥抱黑暗一般朝空中伸出双手,自顾自的吟诵起来,她的调子仿佛唱歌一般轻盈,但听起来却空虚无比,甚至带着像诅咒一般让人全身发抖的阴冷。

——There’s poison in your red wine

drinker(注1)

——酒徒,你的红酒里有毒,

——Which spreads down to the dregs

——蔓延下去沉淀成渣滓,

——Leaving a corrupted vein of

colour

——留下一抹腐败的彩色纹理,

——Sawdust beneath the skirts;

——和衬衫下的锯屑

——On every hand the evil’s positive

——每一只手上都沾染着邪恶

——For dead or live

——活着还是死去

——Froth or a moment’s movement

——泡沫或片刻的移动

——All hold the sum nothing to

nothing.

——所拥有的一切,从虚无归于虚无。

话音落下,一片寂然。

“怎么样?很不错的诗吧?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诗啊!”

苏兰直起身子,睥睨着地上的男人。

“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度过的吗?如你所知,你离开后,我大病了一场——但灵魂上的折磨却远甚于肉体!我像是堕入了深渊,在一片黑暗中无止境的坠落、坠落。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我不敢闭上眼睛——那是令人胆颤的黑暗;但如果我睁开眼睛,眼前又是让人疯狂的虚无!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听不到,碰不到,感觉不到。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我就像一个幽魂一样游荡着!!就在你回国投入亲人怀抱的时候,就在你和那个女人温存的时候!!你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吗?永劫一般的酷刑!!”

苏兰狠狠地一甩胳膊,办公桌上的东西被一扫而落,成叠的纸张在空中飞舞着,被打翻的墨瓶在地毯上污出一滩滩不断扩散的黑暗。

“不过呢,那时候倒是你帮了我。”

苏兰在男人旁边蹲下,眼神里充满着温柔。

“你跟我说过的吧?诗可以拯救一个人,我照着做了。我也因此捞到了一根稻草——这十几年里,我无时不刻都在默念着这首诗,无时不刻都在想象着这个场景,以复仇的信念支撑自己活下去——而现在,我成功了吗?哎,隆熙,说话啊?你倒是说说看,我成功了吗?”

男人已经彻底没有了声息,自然无法回答她的问话。苏兰安静的凝视了一会,最终像是失去兴趣一般的站起身来——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

“All hold the sum nothing to

nothing……要夺走一切其实很简单——你走了,我便堕入虚无;那么要不要来猜个迷?我现在要做的,是夺回我的一切呢,还是让你的一切归入虚无呢?”

男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苏兰等了一会,最终叹着气把手中的刀刃指向了男人。

“……算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慢慢地靠近着,一步,两步……

“呯!!”

随着一声巨响,有人撞开门冲了进来。苏兰迅速地把裁纸刀藏到身后,回过头去。来人是穿着学生装略显稚气的两人,男孩捂着自己撞痛的肩膀环视着整个房间,女孩则是飞快地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转而注视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女人。奇怪的是,两个不速之客似乎都没有对眼前的场景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看上去还有呼吸)

轩明暗暗示意了一下晓柳,晓柳以难以察觉的动作略微点了点头。

“哦?两个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隆熙应该没有子女才对啊。”

“隆熙……这个叫法,你应该就是苏兰吧?”

晓柳捕捉着对方言语中特定的词汇,直截了当地提出质问。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相当奏效,眼前的女人明显地愣住了。女人一边思索着,一边斟酌着字句进行回答。

“……是的,我是苏兰……不过,你们是怎么认识我的呢,我们之间应该没见过面吧?。”

“听说的。我们和李先生算是朋友吧,他曾经跟我们提起过你。他现在是急病发作了吗?得赶紧送医才行啊!”

之前苏兰藏起刀刃那一瞬间的动作被轩明发现,所以他们现在只能尽力使对方保持冷静,以此来保证李先生的安全。

然而对方也有着相当的洞察力。

“朋友?提起过我?”

苏兰喃喃自语着,突然毫无征兆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小孩子的谎话还真是有意思,难道你们也把我当傻子吗?!所有的人,你们,还有隆熙,都把我当傻子!一句话就可以骗过去的傻子!我真是受够了!!”说到后面苏兰已经是怒不可遏,她挥舞着手里的裁纸刀,看样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刺下去。

(该死!)

轩明想要冲上前,但身子刚一动就被苏兰发现了。一刹那刀尖已经抵在了李隆熙的脖子上。

“站回去,小男孩。你们再随便动动看,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来。”

言语带着透彻骨髓的冰冷,苏兰蹲在李隆熙身边,冷冷地注视着两人。

看到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的两人,苏兰露出满意的微笑,像是表达赞许一般的拍了拍手。

“真是乖孩子。那么现在来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又是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晓柳定定地直视着苏兰,回答。

“是诗告诉我的。”

“诗?”

“没错。我们在李先生家读到了你写的那三封信上的诗文。同时我们还找到了李先生珍藏至今的、你们十几年前往来的情诗,因此想到了你。”

“十几年前那些……他还存着?”

苏兰显得有点恍惚。

“是的。”

轩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兰的神态,斟酌着字句。

“保存的非常好,可以看出李先生非常的用心。”

然而起到的却是反效果。

“用心?……哈哈哈,说的也是,那个时候就是用这些可恨的东西蒙骗了一个愚蠢的女人,保存到现在也能当做笑料看看吧!”

原以为情况要再次失控,但笑声却戛然而止。苏兰恢复了刚才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淡淡地说道。

“继续编下去,从诗里逮住了我?你们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晓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取出一张信纸,将上面的文字读了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融入什么感情,但她的声线轻柔甜美,让人感觉似乎在听一首柔和清澈的乐曲。

“Juan aflame and savagely young King

Lear”(注2)

燃情的唐璜,残暴的青年李尔王,

“Queen Catherine howling bare”

裸身哀嚎的凯瑟琳皇后

“And Samson drowned in his hair”

还有淹没于发丝中的参孙。

晓柳把信纸翻面,朝向苏兰。

“这是寄来的第一封信,也是第一段诗,很短的节选。不管是唐璜,李尔王,凯瑟琳还是参孙,无一例外都是被情爱所蒙蔽的人。那么很明显,寄信人是想借此来讽刺李先生。接下来是这一封。”

晓柳把轩明递过来的信封拆开,再次开始诵读。

“I had no time to Love—”(注3)

我无暇去爱——

“Because”

因为

“The Grave would hinder Me—”

坟墓会阻拦我——

“And Lift was not so ”

生命也并非如此

“Ample I”

充裕,让我

“Could finish—Enmity—”

可以结束——仇视——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当然,你改了一个词。这一段的意思很明确,寄信者对李先生抱有恨意,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首诗呢?第一句Love的位置在原文中是Hate(恨),也即I had no time to Hate——我无暇去恨。而且原诗的第二节提到的爱则是——Some

Industry must be(有些事必须去做)——看到这里,谁都会觉得这个人和李先生之间曾发生过一些情感纠葛吧?再加上之前的那些旧信和张姨告诉我们的陈年旧事,傻子都能想到这个寄信人就是你。

晓柳毫不客气地说着,但苏兰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脸上还带着赞许的笑容。

“那么,我这次的意图就是在第三段诗里暴露出来的了?”

“没错。”

“In spring we cross our foreheads

with the holly”(注4)

在春天,我们用冬青枝条缠绕前额,

“Heigh ho the blood and

berry”

嘿,还有鲜血和浆果,

“And nail the merry squires

to the trees;”

把快乐的乡绅钉上树干;

“Here love’s damp muscle

dries and dies”

爱的潮湿的肌肉在这里干枯、死亡

“Here break a kiss in no love’s

quarry.”

热吻在无情的采石场碎裂成片

“虽然能在这里碰面确实是个巧合,但用如此欢快的语调讲述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你觉得这还不够明显吗?”

面对晓柳的反问,苏兰转头望着躺在身边的李隆熙,神情有点恍惚。

“是啊……送出这封信前我设想了千百种他可能的反应,但最后没想到他居然跑到这种地方躲起来……一个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我当初是真的瞎了眼吗……”

“这是你误会他的第一件事。首先,李先生他根本没有看到这三段诗。”

“……你说什么?”

苏兰回过头,脸上写满无法掩饰的震惊。

似乎是一直拿着有点不自在,晓柳把信放到了身边的矮柜上。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把这三封信送出去的,兴许一周,最多两周前吧。但李先生自从年初就搬到这边来了,原因是哮喘。据说李先生自小就有这种毛病,按照你和他曾经的关系,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吧?”

苏兰低着头沉默了一会。

“……那又怎样……”

在黑暗中的女人慢慢站起身来。

“即使如此,那又怎样?!你们难道想说如果他看到这几封信,局面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们真的太天真了。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苏兰走到桌子边,背靠桌子站着,仰头以一种迷离的眼神望着虚空。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让她的轮廓变得无比模糊。

“是的,我们的确相爱过。那时候,他是过洋留学的学生,我是异邦家庭的养女,因为对西洋文学的爱好我们走到了一起——每天午后,我去到他那间狭小的屋子,他倚着窗边,我靠着桌子——就像这样。他把借来的诗集一遍一遍地读给我听。他累的时候总让我帮他泡一杯Earl Grey。我们一起读过诗,也写过诗,这曾是我最美妙的时光……但是,这些回忆,在某一天就像泡沫一般化为乌有了。”

苏兰原本飘渺的眼神渐渐凝固起来,之前带着些许温柔的语调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硬生冷的音调,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

“那一天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在家乡有爱着的女人,而我只是她一时的替代。我几乎傻了,我疯狂地质问,哭喊,但他却没有给我任何的回答。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把我赶出去时那冰冷的眼神。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没有听到他任何的解释,他搬走了,回到这里投入他爱的女人的怀抱,而我呢?我被独自留在那黑暗的深渊,我哭不出来,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皮肤被指甲抓破,血液染红了床单,但我感觉不到——物体,声音,甚至疼痛——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病了一场,很久之后医生说我痊愈了,但我知道我好不了了。名为苏兰的女人已然病死,而他——就是我的掘墓人!!”

苏兰望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眼中是冰冷而狰狞的杀意。

“All hold the sum nothing to

nothing——这首诗在冰冷的墓穴里支撑了我十五年,而今天我这十五年的执念终于能化为现实,我要拉着他一起回到地狱,让他也品尝一下我这些年所受的苦痛与折磨!!”

“这就是你误会他的第二件事,苏兰女士。”

“你还在说什么笑话!!你……”

原本已经失去理智有点癫狂的苏兰面对轩明坚定而决意的眼神,竟有点被镇住了。

“你不是自诩诗词爱好者吗?那我相信你应该可以听懂接下来这一首诗。”

在轩明说完的同时,晓柳将手中纸张上的文字朗读出来。

“I hope you were saved—”(注5)

我愿你能获得救赎——

“And I—condemned to be”

而我——理应遭到惩处

“Where You were not—”

你不在的地方­——

“That self—were Hell to Me—”

那本身——就是我的地狱

“But We must meet apart—”

但我们注定要远远相望——

“You there—I—here”

你在彼岸——我——在这边

“With just the Door ajar”

门户半闭

“That Oceans are—and Prayer—”

那就是**——祈祷着——

晓柳的声音柔和而空灵,让人不知不觉地沉醉其中。苏兰狂乱的怒意似乎在这柔和的朗诵中渐渐平息,现在更多的是疑惑与迷茫。

“这个是……”

“这封信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和十五年前的那些信件放在一起,两者纸质相差不大,应该是那之后不久写就的。这封信的作者是李先生,而这上面标注的收信人……”

轩明把信封转过来,正对着苏兰。

“‘苏兰’,也就是你。”

苏兰的瞳孔陡然放大。过了好一会,才以几乎不可闻的音量喃喃自语。

“……不……这绝不可能……我从来没有看过……”

“是的,因为这封信并没有被寄出去。”

轩明慢慢走上前去,把信件递到苏兰面前。苏兰几乎是一瞬间把信抢了过去,展开来,死死地盯着。

“愿意听一个故事么,苏兰女士?事情是这样的——十几年前,有一个青年说服自己守旧的家人让自己出国留学,条件是期满必须回国继承家业。在国外,青年与一个女孩相遇,相知,相恋,彼此都认为对方是自己命定的伴侣,是值得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但在眼看学习期将满之时,意外来临了。青年收到了电报,自己家族的产业由于经营不善情况危殆,父亲为了挽救家业为青年定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另一个富商的女儿。青年是个孝子,不忍让父亲经营大半辈子的产业没落,在痛苦了数天之后,他只能选择不辞而别。但女孩深爱着他,如果这情感依然暧昧的存在,也许会对远隔重洋的女孩造成不必要的拖累。为了斩断这份已经没有可能的感情,青年不惜扮演丑恶的背叛者,以期女孩能够得到救赎。”

一小会的停顿。苏兰拿信的双手正不停的颤抖着,双眼空洞无神,脸色也变得无比的苍白。轩明看着这一幕,默默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讲述。

“归国后,青年承受父命与那个富家千金成婚。不得不说青年是块从商好料,家业很快在他的手中发展壮大。但婚后郁郁寡欢的青年最为牵挂的仍是那个一洋之隔的女孩。他派人打听过几次,然而传来的消息却很模糊。妻子因病早逝,在此之后青年曾经忍不住给女孩写过几封信,但最后却都没有寄出去。直到后来传来女孩也病逝的消息,青年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去,至此一直独居到现在。”

太阳已经几乎完全下山了,天边只余几缕残霞。屋内,轩明和晓柳沉默着,注视着蹲坐在地上的苏兰。

苏兰的手已经几乎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片了,她似乎想用力捏住那随时可能滑脱的信纸,但又害怕老旧的纸张会在力量下碎裂。

“……不,不会的……”苏兰的声音带着颤抖,说出的语句也因艰涩而变调:“……这不可能……他,我……我,我不相信……”

晓柳看着这令人不忍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还要这样勉强自己呢?比起憎恨,在内心里,你其实不是更相信着李先生的吗?”

“……闭嘴……你不过是个学生,怎么可能会懂我的感情……”

“说的也是。你的感情我的确不懂。但是诗的话,我懂。”

晓柳径直走到苏兰面前。

“All hold the sum nothing to

nothing.这十五年来支撑着你的诗,对吧?这样的话,你也应该知道这首诗还有后续吧?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苏兰的动摇更加强烈,她只能勉强地从口中吐出拒绝。

“不,走开……”

“那么我就开始了。”

晓柳无视苏兰的话语,自顾自地开始吟诵。

“——Even the words are nothing”

甚至这文字也是虚无

“While the sun’s turned to salt”

当太阳变成了盐,除了空虚,

“Can be but vanity such an old cry”

还能是什么?一声如此古老的哭喊,

“Nothing never nothing older”

无未曾改变,无更为古老

“Though we’re consumed by lovers and

doubts.”

尽管我们被爱和困惑所销蚀

“I love and doubt it’s vain it’s

vain”

我还是爱着,而又困惑着,尽管知道这是徒劳,徒劳

“Loving and doubting like one who is

to die”

爱与困惑,仿佛一位垂死之人

“Planning what’s good though it’s

but winter”

设想美好的一切吧,尽管仍是冬天

“When spring is come”

但当春天来临之时

“The jonquil and the trumpet.”

黄水仙与喇叭花盛开。

“如何?好好想想吧,真正支撑着你的,到底是这首诗的那一段呢?”

晓柳来到窗前。天边的残霞已所剩无几,但仅有的却如火烧一般炽烈殷红。

“你和他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相遇,但却错过;尽管远隔两岸,但你们仍旧心系彼此,挂念着,思虑着。作为心灵相通的两人,他知道你是怎样的痛苦;你也理应明白的,但你却被表面的憎恨蒙蔽了心灵,忽视自己显而易见的内心的声音,让这种卑劣的感情耗损了你们十数年的时光……你抬头看看吧。”

苏兰抬起头,看见轩明正微笑着蹲在自己面前,手中拿着的是自己与李隆熙的那张合影。在确认苏兰已经看清楚后,轩明慢慢把照片翻转过来。

“这……”

——I Miss You

照片的背面用非常有男人气息的笔法写着这一句话,其用力之大,让字迹深深的嵌入到了照片之中。

“……Miss既是错过,也是思念。十数年前因为他的选择你们错过了彼此,他也因此一直独自生活、自我惩罚着。而十数年之后的现在,他在这里,你在这里,一切回到原点。而不同的是,现在选择的人,是你。”

苏兰颤抖地接过照片,凝视良久。泪水滑过脸颊,一颗一颗滴落在地毯上。那压抑了十五年的情感渐渐冲溃堤坝爆发出来,照片从指间滑落,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原本那个时而优雅时而疯狂的苏兰不复存在,此时坐在地上的只是一个委曲得到解消负担得以卸下的柔弱女人。窗外黄昏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一轮银月升起,慷慨地为大地铺洒上柔和的银光……

隔天,柳岸诗社。

“哎哎,你听我说,据说那个李隆熙已经出院了。”

晓柳刚走进门就迫不及待的说道。

“出院了?这么快?”

轩明放下抄写到一半的文稿,抬起头惊讶地问道。

“对啊,阿伯告诉我的。”

晓柳随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在椅子上坐下,打开装着五香豆的纸袋,把一颗豆子放进嘴里。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大问题,那个苏兰只是下了一点安眠药,昨天晚上他就自己醒过来了。”

“看来苏兰也并不打算真的做什么啊。”

“对啊,寄那几封信可能只想引起李隆熙的注意,本意是想好好谈谈的吧。然而发现那个人其实不住那里,反而像是畏罪潜逃一样搬到郊外,这才火上浇油发飙了吧,原本误会就没解开,结果还更加深了一层,这才完全失控了。”

“……这坏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轩明停下笔用胳膊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晓柳。在这视线下晓柳变得不自在起来。

“怎……怎么了啊?莫名其妙的……”

“没有。我只是在想,咱们昨天还真是做了件不得了的事啊。”

异常黑暗的傍晚,市郊的别墅,愤怒而疯狂的女人,情况危殆的男人……确实现在想想都有点后怕,如果当时哪怕有一句话说错,情况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呢?

“……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晓柳重复了一遍,略微叹息着,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嗯,是啊。”

轩明不再细想,重新拿起笔。

但晓柳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哎,你说——他们那样由诗开始的恋情,你觉不觉得——挺、挺罗曼蒂克的?”

晓柳打开书本挡着脸,小小声地问道。

“会吗?”

轩明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书的对面传过来。

“喜欢诗的人都比较感性思维,太感性感情太丰富的话也容易暴走吧?就像那个苏兰一样。”

呯的一声,书被拍到了桌子上。

“……白痴。”

“咦?怎么了啊?”

“没怎么!抄你的书啦!”

晓柳一脸不爽地支着脸看向门外,而轩明则是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为了改变这怪异的气氛,轩明只得尝试着转移话题。

“那个……说起来啊,那个苏兰和李隆熙怎么样了?”

“和好了。”

晓柳一副不冷不热的腔调。

“李隆熙送院的时候苏兰就一直守着,醒过来之后两人貌似谈了一整夜,还哭得死去活来的。阿伯早上去看望的时候据说已经是一对新恋人的模样了,那个李隆熙还说什么多亏了我们才解除了他俩一直以来的误会,要登门道谢之类的,真是搞不懂这两人。”

“确,确实有点奇怪啊……”

轩明满头大汗的附和着。昨天还是生死相逼的两人今天却已和好如初,似乎有点不合理。但仔细想想,或许这也真正证明了他们确实深爱着彼此吧。

轩明感慨着,把视线移回到抄了一半的词集上,但瞳孔却突然放大了。

“呯!”

一声巨响,这回被拍响的却是轩明的桌子。

“晓柳…………”

晓柳讶异地回过头来,发现对面的轩明情况有点诡异——头低着看不到表情,手指用力地在稿纸上抓过,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刮痕,周身甚至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有黑色的气息弥漫出来。

“……你跟我说过,你买这些孤本的时候,每一本都有事先看过的吧?”

阴冷的语调,让晓柳回想起苏兰的身影。

“这个……对,对啊,为了保证书本的质量,我每一本都有过目的……”

“那么,你跟我解释一下吧?”

手里抓着一本翻开的书,轩明抬起头来,脸上竟然是阳光的微笑。但对于晓柳来讲,现在简直比站在十个苏兰面前更可怕。

“我从里面翻出来的这本《白香词谱》是怎么一回事呢?”(注:6)

“唔!这,这个……”

晓柳站起身来,一边眼神乱飘,一边支吾着慢慢朝门口移动。

“再,再怎么说也是一本经典之作不是吗,虽说确实是脍炙人口了一点……那个,我当初想的是呢,一样的诗词多读几遍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再说你不是很喜欢这种风格吗,所以我不就……”

离门口只有三步,两步。

“啊对了,不知为啥我突然很想喝Earl Grey呢!我去买点材料来试泡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一瞬间跑没影了。

“晓柳你给我站住!!”

——原本平静的小巷瞬间喧闹起来。

注1:与下文的段落均节选自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永不触及那忘却的黑暗》

注2:节选自狄兰·托马斯的《进入她躺下的头颅》

注3:节选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作品

注4:节选自狄兰·托马斯的《我看见夏天的男孩》

注5:节选自艾米莉·狄金森的作品

注6:清代诗人舒梦兰所编,收编词作一百首,多为名作,是旧时颇为流行的普及性词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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