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将忍耐当成必备的生存技能而非简单的信条对人生会有用的多。像甩开莫名其妙糊满身上的黑色黏液那样不假思索地使用出来,即使面前站着声称让你一辈子毕不了业的恶魔老师。想明白这个道理是在那样荒寂无人的山林当中,阴风裹卷着怒号穿梭于黝黑的树枝中间,好像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然而至少能够解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风之馆。唔,真是个不错的流放之地呢。
只不过……这些遍地散落的头骨碎尸是怎么回事啊?
第一章
今天的上课铃只打了一半,整个教室立即安静下来。
我从课桌上抬起头,看了眼课程表,扫到语文两个字,整个头部连上脊椎的三分之一处立马遭到岩浆熔化般迅速趴回原地。对于一个被逼着晚睡早起的人来说, 上午第一节课无疑算是酷刑,打扰一个困得睁不开眼的人跟杀害手无寸铁的平民没什么两样。我坚信这时睡觉就是挽救自己的生命,于是周公不计前嫌再次接纳了我。意识模模糊糊地飘荡着,头脑里冒起了幸福的泡泡。泡泡旋转摇摆,轻轻碰撞,折射出绚丽多姿的光彩......可是,教室里为什么这么安静?他们越吵我才睡得越安心啊。
同桌碰了碰我的手肘,得不到反应,改用尖利指甲戳我的大腿。
“所有打搅我睡觉的人快点寂灭。”我喃喃念着咒语。
周围响起轻声嗤笑,而且不止是一个人发出的。
奇怪,难道打搅我睡觉的人有一群吗?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众志成城团结一致了?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次,但那已经在强大的物理打击下溃败逃亡了。除非是幽灵军团,否则不可能瞬间又组织起来。脑袋退化到了某种濒临解散的地步,混沌的意识缠住一件事不放。终于整个机体受不了超强度高压的纠结,我撑起胳膊坐了起来。
结果全班人都在盯着我。
头顶上方,是面露森森冷笑的物理老师。
“呃,老师。。。。。。好哈。”嘴巴张了又合,几次之后终于打了个招呼。
课表上明明写的是语文课,竟然换成了物理,害我遭遇这个血光之灾!
这可是号称魔鬼教练的铁腕男神,恶名与美名如同双股并行潮流横行校园的物理老师,杀人不见血的陆南川先生。
也是我酷爱整人的哥哥。
我笑得两颊快要脱落,陆南川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睡眠质量不错,坐在门边第一排都能睡着。我一直怀疑是谁在外面吹小号,原来是你啊,陆和寅。”
胡说,我睡觉从不打呼噜!
郁闷地瞪着他,陆南川潇洒抬步,回到了讲台上面。转身的一刹那,肩上淡淡的茉莉花清香飘散,我整个人顿时精神百倍。有哪个男人会大清早喷这种小清新香水,是说你臭美还是变态?
陆南川淡淡微笑着,“既然没人愿意举手,这个问题就让班里的最后一名回答吧。”
我装作听不懂,无辜地看着讲台。
陆南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陆和寅——”
干嘛花这么大力气叫我,早饭没吃饱吗?
我告诉他“老师,我不是班里的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今天请假回家了,不然我帮你把他叫过来?”
“叫来了你就不是最后一名了吗?”
“就分数来说确实不是,不过我很愿意帮他分担压力。”
“那么你就不用麻烦他的病体了,代劳回答吧。”
几个人配合地发出笑声,朝悯试图引开那人注意力,站起来说道:“上节课的知识点很多没有听懂,老师能不能花时间再讲一遍?”
陆南川把这些伎俩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当即微笑着应承,露出一副慈祥面孔。不过我知道他没这么轻易放过我,果然,丝毫不做理智与情感的挣扎,又转向我说:“陆和寅,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回答黑板上的题目,二是操场上罚跑十圈加打扫一个星期教室。”
又不是班主任凭什么发号施令。我看了眼黑板上复杂的算式,很快给出答案,“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有啊,第三种选择是回答黑板上的题目加罚跑十圈再加打扫一个星期教室。”
他说得滴水不漏,明显早有预谋。在一片复杂的目光当中,我最终跑出了课堂。
每天被自己的哥哥像讨债鬼一样恶整,大概也算不幸人生之一种。陆南川比我大七岁,从小患有冷酷刻薄的恶疾,个人字典里不存在温柔啊守护啊之类的字眼。即使高中时被女生送情书,也会无动于衷到让对方像被释放的人质似的迅速逃命。他大学里学的是生物工程,很奇怪会毕业跑来当高中物理老师,还恰恰选中了我所在的班级。校园里流传着高二三班新来的物理老师好帅好年轻之类的风言风语,真是让人难以理解。我看了他十几年,只看出此人多半有病。难道真如俗话所说距离才能产生美,还是我的审美感官麻木了?
不,最可能的原因是他的行为太过分了。从小到大我的成绩就是一团糟,就像有的人对花粉过敏,有的人对鸡蛋过敏,我的人生是对书本过敏。他这样死盯着成绩不放,最后一名长最后一名短的叫来叫去,只会造成兄妹相残嘛。
六月中旬的盛夏,阳光毫不掩饰的照耀着大地,天空中没有一只肯停下来休息的小鸟。
跑完十圈回到教室,下课铃已经打响。走廊上是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见到我,报以理解的目光。说起来这已经是第十几次罚跑了,内心对此越来越麻木。
带着圆形眼镜片,身穿烤面包一样柔软黄色背心的松宫叶堵在教室门口。硕大的身躯以绝对的存在感挤压着门框,迫使进出教室的同学不得不缩小身体钻进钻出。
松宫等的人正是我,望向走廊,眼镜片闪过一道光,朝我这边走来。
“站在那里说。”三步远的距离,及时命令他停下,否则这家伙会以一记熊抱作为今天的开场白。自从一年多前我把他从勒索深渊中解救出来,松宫叶这人就变得黏黏糊糊,说什么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开玩笑,救他是因为手痒。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误会解除,见义勇为的事迹将减少一半。做好事也分对象,松宫叶明显是那种让人不想施以援手的对象。当然如果他不被彻底揍一揍,就会一直用那伟岸的身躯寻找弱小的保护人。
“飞刀他们又来找我了,还说要揍死我。”松宫叶满面焦急道。
飞刀是从初中起开始欺负他的一伙人,从这个软弱而富有的胖子身上搜刮了不少钱。现在食其甘味,不舍撒手了。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问道:“有没有让他们来找我?”
“有啊,他们说还要揍死你。”
“那就告诉他们本大爷随时恭候,奉陪到底。”
抬脚往教室走,看了看那人犹豫的样子,只好又折回来,“算了啦,我来去找他们,争取一次性解决。你尽量躲着吧。上下学让家里接送,下课乖乖呆在教室,不许去超市买零食吃,听到了没有。”
忍得眉头直跳 ,才见他艰难地点头。生命与零食之间,正常人还是会选择生命的吧。就像延迟处死和斩立决,大多数人都想着延迟。我们对生命那一点一滴的眷恋,如同河流尽头干涸的泥床,轻易不肯让水分消失殆尽。但这两者又有天壤之别,胖子对零食完全是出于不能自控啊。突然之间心烦意乱,绷着脸走回教室。松宫叶像是命中注定要挨打的,追问道“听说和寅你上课又被南川老师修理了?”
“我被修理?不要全都来消遣我!”抬腿送他离开,完美地踹在了松宫叶的屁股上。松宫叶连滚带爬,仓皇逃走。接着走廊上响起类似的回音。
“那是陆和寅吗?为什么踢善良的松宫同学?真是粗暴呢。”
“听说刚刚罚跑了十圈,还能踹倒二百斤重的松宫同学,脚力很不赖哦。”
“人家是跆拳道高手嘛,打架闹事向来家常便饭的了。”
“不过应该没怎么用力吧,松宫那么崇拜她,打是亲骂是爱才比较正常。”
.......
果然流言蜚语堪比毒蛇乱箭,脸皮厚到骨灰级别的我也不得不假装有事迅速离开了。什么是公共场所,是非之地就是公共场所。第二天校报出现最新内容: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松宫同学成最佳出气筒,正文暗示了xxx班xxx同学是怎样常年使用这支出气筒的。同桌看完,一把将报纸拍在桌上,说孙良月绝对在伺机报复。也只有她能写出这种人人都猜得出名字的匿名文章。她是校报的撰稿人,在女生圈里有些威信力。一年前因为小小的事我们有过争执。
我拍着同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其实只要你认为我不是那样的人就够了,别人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
她立即缩起身体退到半米之外,“这个啦,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你是怎么拿松宫叶出气的。”
“......”
打扫完教室,社团活动来不及参加了,赶去原定的咖啡厅和朋友见面。
身穿最新款学生裙,长发披肩,浅笑嫣然的欧阳官夏坐在落地窗前,手捧咖啡,一边浏览精美画册。对面是盯着电脑屏幕的朝悯。这两个算是老朋友了,进去肯定被他们奚落。
“今天又迟到,罚你吃薄荷糖。”官夏第一句话如此说道。她有着令人侧目的娇美面孔,晶莹雪肤,还有一把清甜悦耳的嗓音。家境殷实,教养良好,完美如同童话公主般的女生,仿佛上辈子抽到大奖才来投生的。
我最讨厌薄荷糖的味道,不过这次爽快地扔进嘴里,挨着她旁边坐下,然后把书包卸掉,长出了口气。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看到和寅背书包哦。”官夏不易察觉地露出玩笑语气,偏头看着我。
“和寅要变成乖学生了。每天被铁血柔情的南川老师修理一顿,木头做的也会起化学反应吧。况且和寅近来双目无神,印堂发黑,难保不是中毒过深的结果。不知道变成乖乖女的和寅是什么样子,头上会长角吗?”朝悯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脸上挂着通关后志得意满的笑容。
是他告诉的官夏,还敢笑话我。我投去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朝悯笑得越发肆意。
任何人难免都有些消遣他人的俗气爱好,闭了闭眼,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起来。谁知官夏竟然一本正经道“不会长角,但是会留长头发,穿连衣裙,样子比以前可爱十倍哦。”
“可不可爱也要变过才知道,官夏一副笃定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
“我是见过和寅小时候的样子才这么说的。八岁以前的和寅像安琪儿一样可爱,谁见了都想亲一口。”
“安琪儿也要分对象的吧,和寅难道是暗黑版安琪儿?”
我的头在他们两人中间转来转去,表情既好笑又摸不着头脑。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暗黑版安琪儿,当我是恶灵转世吗?还是伏地魔的手下?没等我发火,只见官夏喝了口咖啡,再开口,声音像冷冰冰的山泉水“你是在——怀疑我吗。”
先前有没有说过官夏完美如同童话里的公主?现在收回原话。当别人对她所言表示不那么信任的时候,偶尔也会激发出官夏不怎么完美的一面,比如现在。千万不要小看一个漂亮女生拿头发做的保证,她们很可能像剪断头发一样葬送你未来的幸福。
朝悯成功达到讥讽我的目的,于是不怎么在意,狡猾地露出笑脸。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两人:
“你们当着主人的面讨论她八岁以前可不可爱、头上长不长角的问题,仿佛谈论对象怒气冲冲的面孔是一张挂在空气里的遗像,对此视而不见,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
周围静了一两秒,仿佛无形中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品味我所提出的问题。官夏很快弯起了眼睛,拉着我坐下,安抚道:“我们并没有忽视你的意思啦,就是因为重视才有不同意见嘛。如果双方都不在乎,争执也就不存在了。”
她最在乎的就是礼仪,竭力抹去失礼这两个字眼。
朝悯懒洋洋地说:“而且双手叉腰内衣很容易暴露出来哦。”
我抓起靠垫砸到他的头上。
旁边的餐桌响起轻笑声,两个漂亮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捂着嘴互相望着。从裙子来看似乎也是秋山中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听过在下恶名的学妹们。再见远处,胖胖的老板娘目光投了过来,警惕地看着我们三个,估计在担心寻衅滋事。话说两女一男的组合正适合玩三角恋的戏码,难保旁人不这样认为。到时候最得意的就是朝悯那家伙了。我又瞪了他一眼。
官夏说:“好啦,再瞪和寅你的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我们是真的很担心你,万一南川老师的做法伤到你的自尊心怎么办?看起来很勉强毕竟和寅还是个女孩子啊。不然我们改变一下作风吧。成绩方面你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赶上来了。”
“别说好听话了。”我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有那么容易赶,我都已经赶了很久了好不好。况且我要是能被陆南川那个家伙伤到自尊心,也不会安全活到十七岁了。我和陆南川是相互制约的,他欺负我,我气死他,谁都不吃亏。安心啦。”
听起来好凶残的一对兄妹。官夏和朝悯对望了一眼,然后同时看着我。
“所以你故意跟南川老师对着干,明明会做的题目却假装不会。”
我被茶水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么大的冤名哪能随便盖在头上。
“哪有这种事,那道题我是真的不会,他故意拿来刁难我的。”
官夏和朝悯都不是好说服的对象,两人一副我听你在扯的表情。
朝悯说:“这种事也可以理解,因为青春期的缘故,闹别扭很正常的。”
官夏若有所思道:“我以为和寅这么豪爽的人不会耍小孩子脾气呢。”语气之间仿佛我已经错失掉人生最大的机遇。
我站在他们中间像个插不上话的外星人,只剩下暴跳如雷的份。为什么一产生错误人们就把责任归咎于弱势一方呢?以一个老师的身份来看,陆南川刻意找茬的行径怎么样都不合适吧。无论他是出于对亲人的照顾也好虐待也罢,最后一名都不应该当成学生的外号来叫——当然他之所以叫着这四个字还平安活到现在,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哥哥——虽然我确实不在意,问题是嘲笑我的人很在意。他们整天拿这个外号笑来笑去,我无法保证自己不袭击他们。官夏和朝悯都属于公正又热心肠的人物,却犯势力者的错误。
关于我的青春期的话题结束在妙风翼出现的那一刻。
他是高二时转来的新生,长着一副比大多数女孩子还要清秀的面容。黑发白肤,脸型秀气,浓密黝黑的睫毛如同雕塑家刀下刻意修饰出来的工艺品。眉宇间带着忧郁,行动时落落寡合,学习成绩却是拔尖,其他方面也很受人赞赏。唯一能够指摘出来的只有他不大参加社团活动,不大与人交往,有时难以接近。然而又有人说了,正是你因此才更增添妙风同学的神秘感。毕竟他的难以接近和我的不是一个类型。
邻桌两名女生先看到他,掩饰不住激动心情——也可能她们根本不想掩饰,这正是一个不需要掩饰的年龄——妙风翼三个字传到我们这里。转头去看时,他恰巧从窗边走过,留下一个消逝的侧影和孤零零的瘦削后背。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撒上落日的金色余辉。从这个角度看,连后背也是那么迷人呢。
官夏神往了许久,突然说:“他的书包看起来很精致。”
官夏是个工艺品狂人,喜欢一切手工制作的漂的饰品,自己的书包就是花了三个月编织的。曾经说要为我用百家布缝制一只,我担心遇到意外情况时书包会散成一百块,于是一直没敢接受。但她望着帅哥却满心觊觎人家的书包,实在很像买椟还珠里的那个郑国人。
我觉得有必要调戏一下,“这么精美的书包难道是自己做的?”
朝悯说:“真是个心灵手巧的男孩子。”
我瞪他道:“你别打人家的鬼主意。”
于是他立即露出一副凶相。
作为一个从小学开始认识的玩伴,我其实对朝悯的人生操心不已。小学时的朝悯格外害羞胆怯,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三年级。那时学校规定了夏天必须睡午觉,折叠小床摆好了放在教室里。朝悯的床架弯了,折叠床倒地弄出哗啦一片声响。他被老师批评,不给睡觉,还罚抄作业。我当时正处在热血年龄阶段,不知怎样想的,等老师离开后把他按到我的折叠小床上,自己起来帮他抄作业。也许是热昏头,也许那样就不用痛苦地装睡了,总之我完美地完成了抄写作业,顺便在本子背面画了两只小乌龟。一只头大的一只头小的,头大的是语文老师,头小的是数学老师。朝悯不像松宫那样会感恩戴德,他很别扭,根本没说谢谢。我也不需要谢谢,那根本就是个比空气还要空的玩意儿。有一次我在桌洞里发现一盒扎着丝带的巧克力夹心糖,过了一个星期后突然领悟是谁送的,但却假装继续不知道。大概别扭也是会传染的。
上中学后朝悯变了很多,像某种潜藏的本性突然被激发似的。他长高一大截,交到许多朋友,每天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开朗面孔。有的时候他的快乐像真的,有的时候又像假的。故意说些惹人生气的话,办事却越来越有板有眼。我想岁月让人变得扑朔迷离,咫尺天涯,很幸运又很不幸。
最后官夏说起今年的夏令营取消了,据传是由于去年发生过令人相当不愉快的意外。为了意外连根拔除,于是从头整治,取消活动。我想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把夏天取消掉呢?这样意外拔除得更彻底,根本不存在夏令营发生意外状况这回事。凭空捏造,无稽之谈。不知官夏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反正我并不是很在意。我不喜欢夏令营,一帮人戴着遮阳帽浩浩荡荡朝某个地点进发是怎么回事?能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事实上我根本不喜欢离家远行。
第二章
晚上回到家,不出所料陆南川正跟那个叫作许烟的女人在一起。幽暗的客厅,电视机发出蓝莹莹的光,只有图像没有声音。气氛暧昧得叫人发指。我将客厅吊灯扭开,沙发上的两个人回过头来。许烟局促一笑,陆南川则正大光明地冷着脸,仿佛等待惯犯上门的警察,并且等候多时。
他还在为课堂上的事生气吗?不是,这个家没有把工作带到家庭生活中的习惯。他的不快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我当然很清楚——因为我回来晚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假惺惺地道歉,那股甜腻的犹如掉进蜜罐腌了三天三夜的声音,自己听了都喉咙发颤胃部痉挛。我从不用这种语气说话,除非在必要的特殊时刻,比如故意恶心他们俩。
许烟笑着点了点头,表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长得很美,古典的端庄的美。身材虽然细弱也算凹凸有致,笑起来柔柔的,亲和力如同自然母性般无声地散发出来,感染力十足。对于家长来说许烟是儿媳妇的最佳人选,但我不明白陆南川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许烟和雨希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女孩。
雨希是陆南川的初恋女友,是他的发小,也算是我的发小。小时候我经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悠,比松宫叶那个胖子还要黏糊,对雨希姐有着姐妹般的感情。他们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回来后竟然分了。雨希姐是不会主动和陆南川分手的,她很迷恋他。直率豪爽的性格使她对很多事情显得不在意,但对陆南川却始终小心翼翼。我想正是因为喜欢,有喜欢才会有珍惜。
我替雨希姐抱不平,觉得自己看不惯许烟也是理所当然。
坐到他们两人中间,我背对着陆南川,与许烟笑脸相对。这个女人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奇怪,竟然还不走。
我拉起她的手道“许烟姐,你在我家住了七天,怎么瘦成了另一个人,我差点没认出你,以为我哥在跟别的女人亲热。”
许烟脸一红,赶忙说“没有啦,我们刚刚只是看电视而已。”
我了解地点了点头。陆南川在背后咳嗽一声,示意我赶紧离开。
我又向前挪了挪,说“还有,你的脸色也不大好,黄黄的,黑眼圈都出来了。昨晚没睡好吗?”
“睡得,还好。”这次许烟笑不出来了,表情也变得僵硬。
我想试试她能装到什么时候。一个真正有涵养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别人对自己的相貌仪容挑三拣四,这个我在官夏身上试验过。当时官夏发飙的样子可谓飞沙走石呢,想起来都叫人吓得捂住胸口不敢再相信这个世界。那么许烟呢?
许烟只是拿出镜子照了照,说了句去下洗手间,接着离开了。
我抓起桌上的开心果来吃,陆南川跟着我俯身,低声道:“玩够了没有。”
我瞄了他一眼,把连壳的开心果塞进他嘴里,用嘴型比划说:“陆老师,快点去备课。”
陆南川沉沉的盯着我,表情非常不善良。
我不想被他动摇,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转身也进了卫生间。对面墙上的大玻璃镜映出两张年轻俊秀的脸,一张有点儿黑,一张白得耀眼。
许烟从镜子里看我,眼神很冷静。与平常的安宁柔顺不同,冷静中更多的是冷。
她说:“和寅是故意的吗?和寅在讨厌我?”
我好笑地看着她,“不必这么敏感,我的喜欢与否对许烟你来说并不重要。”
“确实不重要,但我不喜欢遭到无端的敌视。”
“你觉得那是敌视?只是提醒你脸色不好而已。”
“我的脸色很好,是你看我不好。”
被说中了。那么就没有必要费脑筋去暗示、挑拨、说明。前两项对我来说是个挑战,后面一项不大道德。你得有多么讨厌一个人才会走到他面前说我恨你滚远点儿。或者约对方到某个地方叫喊着混蛋咱俩打一架吧。许烟是个精明的女人,精明的女人不好对付。如果她不是相中了陆南川还好,偏偏就是陆南川。我摇了摇头,发出轻声叹息。
许烟说:“你不用做出那副样子。”看我的目光也变得尖锐,“我和南川在一起已经得到了伯父伯母的赞同。我们很合适,家世、相貌、学历、兴趣爱好,每一样都是配对好的,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们都会在一起。”
“别人的意见对陆南川来说根本造不成影响。”我告诉她。
“所以呢?”
所以。。。。。。你们没有可能在一起。这样说好像并不符合逻辑,既然陆南川听自己的,他选了许烟,就会坚持到底。可许烟和雨希姐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他们能够长久吗?
许烟靠近镜子最后扑了一遍粉,涂了一遍唇膏,抹掉超出嘴唇之外的嫣红色。眼角,却是轻飘飘地转到了我这里。卫生间的灯很亮很白,瓷砖反射加深了这种亮白程度,照得她这个人清晰得不真实,宛如浮在水面上的影子。看着那模糊的一圈一圈的轮廓,令人既心惊胆战又头脑发晕。
吃完晚饭已经八点多,雪球(这个家里八岁的大狗,资格比我还老,每日无肉不欢)还没有回来。我想不知道它上哪儿欺负别人家的小**去了,于是披上外套出门寻找。刚走出大门,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陆南川露骨地不悦道:“这么晚了,又到哪儿去玩?”
我不耐烦,拍开他的手“陆老师,我的狗丢了,很可能被哪个居心不良者拐跑了,作为主人去寻常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符合伦理道德无可指摘的事好不好?”
夜空很黑,风吹在脸上带来丝丝寒气。陆南川穿着短袖衬衫,手掌温热有力,透过衣衫将力量稳稳地传到我的血脉之中。在这幽凉静美的夏夜,他的手像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
看了我几秒,他说:“别再一个人,我陪你去找。”说完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你快点回家陪你的女朋友。”
他不搭理我,径直往前走。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想回答的干脆当作听不到。没有借口,没有理由,随便的态度正像大人居高临下地对待小孩子。我想他一直再把我当成小孩子。
雪球不可能去很远的地方,顶多在左邻右舍转悠,调戏调戏它的同胞们。我们一一敲了邻居家的门,等人家开了门再问雪球在不在。本来我不乐意和陆南川一起走,结果门一开他就把我拽到身边,做出兄妹和谐的样子,笑得像是装进相框里的招贴画。于是一晚上没有找到雪球的下落,却收获如下评语:
“陆家兄妹真是友爱呢,好招人羡慕的一家子。”
“就是啊,而且兄妹两人都那么漂亮,让我也想要这样的一对双胞胎了。”
“什么双胞胎,哥哥和妹妹差好几岁呢。”
“不只差好几岁,你们没发现吗?他们两个人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就是啊,听说这个妹妹......”
第二天早晨尚在睡梦中,外面传来时断时续的噪音。 一会是人的说话,一会是狗的轻吠,一会又是哗啦啦的水声,远远近近戳刺着我的睡眠。本想用意志力顽强抵抗,结果意志力丢盔弃甲。我光着脚跑到阳台上,见到下面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翠绿的榉树树荫下面摆着一只鲜红的澡盆,雪球站在澡盆里,一身白绒毛滴着水,不时仰起脖子呜咽一声。许烟身穿嫩黄色工作服,系着粉紫色格子围裙,拿一把蓝色小刷子,给我的雪球洗澡。陆南川双手**裤袋,在一旁闲闲地观看。
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早,微风拂过,姹紫嫣红铺开一地。阵阵花香送入鼻端,像是要把人熏醉似的。许烟恰在满地花海中抬头望了我一眼,黑亮的眼睛犹如滴了花露,笑起来风情万种。
女人的笑脸向来很丰富,官夏说她至少能辨别出七十种。我想她在吹今生为数不多的牛皮,暂且不予反驳。但许烟的这幅笑脸,狡黠、刻意、挑衅,充满了使人不愉快的特质。
我跑下楼梯,拖鞋的啪嗒声示威般的传进院子里。呼唤了一声雪球,雪球立即甩着满身水跑到我身边。亲昵地在我腿边蹭了蹭,我轻拍它道:“坐下。”
大狗乖乖地坐下了。
那边两个人一起望过来。陆南川是从不碰猫猫狗狗的,雪球平时在家最怕的就是他,半步也未踏进他的房间过。近日被这个家伙监视着洗澡,一定既害羞又害怕。
陆南川说:“这只狗浑身湿透了,你就让它这样抱着你吗?”
我狠狠地瞪着他。
许烟笑着**来打岔:“因为——”
“雪球习惯了中午洗澡,早上洗会感冒而死的。”我冷冷地说。
身上穿着淡蓝色的睡裙,雪球湿淋淋的脑袋在我膝盖至大腿的部分蹭来蹭去,其实真的很难受。但为了保持主人的尊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许烟接着被打断的话说道:“雪球一大早才回来,粘了满身的泥巴,又挠个不停。我怕它身上黏了吸血虫,所以才擅自给它洗澡的。”说完委屈地看了一眼陆南川,陆南川朝她露出温柔的笑脸。
于是我的表情变得更加黑暗。
仿佛感应道主人心情变化,雪球抬起脑袋,朝他们两人吠叫几声。我并没有阻止,而正是这种迟钝的行为,造成了后面的恶果。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要做出和和气气的样子,这不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吗?把最基本的技能忘掉,于是丢失掉一些至为珍贵的东西,或许是也算是合理的惩罚。
陆南川转向我反问道:“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回答他少多管闲事,接着回屋去了。学当然得上,多少次在梦中听见今天不用上学,醒来后发现不过是一场梦。如果这个早上也是一场梦就好了,后来我常常这样想。
为了报复陆南川的多管闲事,我穿了一件松松大大的T-恤外加牛仔热裤便出门了。白天气温虽高还不到穿热裤的时候,不用说一路上收到形形色色的目光。到了学校,从自行车上下来,双腿已经冻得麻木。我哆嗦着忍受门卫猥琐的目光在腿上溜达个不停,一边心想要是这里没人,一定要把你脖子上的那个球踢出一百八十度旋转角。
结果未进校门轮胎先瘪了,没有多想,推车往后面的小巷走去。
巷子里站了三个人,正摆出欢迎姿态。
飞刀这一伙总共只有三人,个个瘦得像秋天的芦苇杆儿,不只是怎么威胁松宫叶那个胖大小子的。难道凭他们锋利的小眼神?跟陆南川的杀人不见血比起来,他们的眼神简直犹如婴儿一般柔软,羔羊一般无辜。我笑了笑说:“正要找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以前怎么没有这么懂事。”
积了一肚子怨火,这次真正找到了出气筒。
为首的小胡子活动着手脚道:“看来松胖子又找你告状了,你还真把他当成儿子养。心肠他妈的够好的呀。”
我呸了一声,懒得与他们计较。每一个成功的地痞流氓不一定会打架,但一定会贫嘴。他们是有心朝这方面发展的,我何必帮着练习。飞刀是为了报一个月前的易拉罐之仇,那时我踢起一只砸瘪的易拉罐集中的小胡子的胸口,导致他当场跪地。面子过不去,自然要找里子来赔。不知他们有没有随身携带暗器,得多加提防才行。
小胡子左边的青春痘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混蛋是女的,她腿上没毛。”
右边的黄鼠狼说:“没毛也不一定是女的,有些混蛋长得娘,鉴别必须得看胸。”
于是三个混蛋一起笑了起来,小胡子拨了拨唇上的须髭,转向左右道“你们。想看?”
我先一步回答,“行呀,你们过来,免费观看。”
最可怕的是胸有成竹、临危不惧。小胡子嘴唇抖了一下,脸色变得黄,等不及地向我袭来。
拳脚叠加,伴随着棍棒。他们没拿砖头,作为职业流氓,谁都不想闹出人命。打架原则是这样的,挂彩很正常,流血也可以,最高境界是对方跪地求饶掏出所有钱包。要是动了刀子,进了局子,说明你不是一个成功的领导人,未能带领自己的团队在夹缝中生存。这年头就业困难,地痞流氓也是需要小心守护的职业。大家的最终目的非常单纯,只是抢钱吃喝玩乐,或者在底盘上威风一把。小胡子是个胆小鬼,早知道我是女生才不依不饶。
阴风犀利,棍棒几次擦过我的眼角。抡起折叠棒甩开他们三个人,抹去鼻子流出的血,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最重要的原因是两腿麻木,像认生似的不听使唤。阴寂的小巷内,上演着最适合发生的丑陋角斗。鲜血一直从我的鼻子里流出,只是流出,没有任何感觉。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我很可能被他们绑起来痛扁一顿,幸好有妙风翼的出现。
后来他跟我说进这条巷子是为了买一种品牌很老的豆浆,而我并未看见他手上拿了东西。除非我眼花了,或者他扔掉了,总之豆浆这种东西也不是什么名贵食品。
四个人面露惊讶,想不通这个瘦弱苍白的男孩是从哪里来的,而他居然说:“都给我住手。”
那威严的神气,仿佛主人在对争抢食物的宠物说:都给我停嘴。
我们一边震惊着,一边真的住手了。
妙风翼清冷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初春落下的雪,绵软中带着寒厉:
“你们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不觉得脸上无光吗?”
“这是我们的事,少插手。”
小胡子摸了摸髭须,让最初的恐惧过去。就回答听来还是显得底气不足。我有点好奇,小胡子是不是在忌惮着什么?以他的人品是不可能回话不带脏字的。这妙风翼长得弱不禁风,动起手必然是吃亏的一方,有什么可怕之处呢?
“我不会插手这件事,先前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又看了我一眼,“还有,希望你们看清楚这个,以后别再找陆和寅的麻烦。”他把一枚银元大小的圆形徽章丢进小胡子的怀里,小胡子捧到眼前看了,髭须向下歪斜,面露惊惧之色。
“假的?”他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
妙风翼冷笑,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牵着我离开了巷子。
被打的地方疼痛开始发作,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直到进了校园,我才想起说一句谢谢。追溯起来我和妙风翼一次也没说过话,他竟然知道我叫陆和寅,还在关键时刻潇洒相助。出手又出口,就是不曾动手,比较之下打架真是一种愚蠢又低劣的行为。
我走着走着脸红了,顿住脚步道:“今天非常感谢你,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妙风翼注视着我,颊边现出深深的酒窝。
“报答什么的就不用了吧,和寅不是也经常帮助别人?”
“呃,有吗。”我不好意思地摸着头。
“不只是简单地出手支援,还会反过来寻找肇事者,坚决把坏事情消灭干净。这样的和寅,一直是令人钦佩的对象。”
妙风翼睁大一双莹润的眸子,说着动听的赞美话语。伴随着那圣人弥留之际送给世人最后的光辉思想般的无暇微笑,木雕石刻出来的假人也会被他感动。我忘记了该说什么,恰如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模糊地听到他说什么身手高强,于是回应道“也没有多厉害了,只是小的时候比较调皮,总是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孩子,所以被当成不良打架王。父母担心这样下去会惹火,才送我去学跆拳道。其实这种东西也不适合随便打架啦,尤其是跟这种整群扑上来的家伙,还是会吃亏的。胜只胜在心理上而已。”
最后一句话好像很有道理,却听妙风翼说:小时候的和寅也没有欺负别人呀。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恰在这时见到陆南川进了校园。他本来说要送我上学的,被我以嫌弃为由一口拒绝了。要是见到我在这里有说有笑,还抓紧时间打了一架,不知要怎么找茬呢。
我只好道了一声歉,匆匆跑进教学楼。到楼梯转角的时候回头见妙风翼仍然站在原地,目视着远方,凝然出神的样子。
第三章
自习课上,我的鼻子再次流血,于是扔下书本跑去了医务室。医务室的阿姨跟我挺熟,原因在于我比其他同学去得都要勤快一些。包扎好鼻子,在休息椅子上坐到了下课。想到下面一节是物理,心里直发愁。这副模样肯定被陆南川拿来嘲笑,说些自讨苦吃之类的冷笑话。不管笑话有多冷,只要是损害我的心灵的,他都非常乐意重复多次。
不然下一节翘课吧。我翘过班主任的课,却没有翘过陆南川的课,想想真是遗憾。班主任是我们语文老师,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作为特级教师来教我们这群不大正常的孩子。问题倒不在于他的年龄,而是他的眼睛。他把我当成男孩子,有一次见我进了女厕所,居然不声不响地叫我站了一整天办公室。
思绪起伏了半天,回到教室,却听说物理改成了自习。陆南川今天请假了,来校是为了取东西,取完直接走了。我记起昨晚许烟说过家里有事,得回家一趟。那么他是开车送她了?
脑袋里有不好的预感,我突然想到,陆南川莫非是去拜见岳父岳母的?他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嫁女心切的父母们是非常乐意见未来女婿的,谈笑间就能把结婚计划连同婚礼日期一起搞定。陆南川那个神经协调系统失常的家伙,被人卖了可能都不知道呢。
越想越觉得心惊,官夏抱住我的胳膊摇了好几下,把我从噩梦中拉醒。我的鞋柜开了一半,运动鞋还在里面,人站在柜子前呆住了。官夏摸着下巴,见我回神,马上笑眯眯地手背在身后道。
“今天和寅好几次走神呢。”
“以前不也是一样吗?”我说。
“不一样哦,这次心里藏了事情,是因为南川老师不在吗?”
可怕的女人,每猜必中。
我在心中默默哀叫一声,正色道“哪有这种事,官夏能为了自己的形象少说一些奇言怪语吗?我走神是因为早上打架的事。”
“耶?鼻子受伤了。”
我把早上的事情叙述了一番,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特意加大了对妙风翼的称赞。结果一说完,这个人立即被提了出来。官夏点着小巧的下巴,告诉我妙风翼确实出生于不同寻常的家庭。
“是听我爸爸说的啦,他那个人说话和平日的行踪一样神神秘秘,什么都不肯讲清楚。只知道妙风是一个很古老的姓,在古代跟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作用类似于隐蔽的左膀右臂。几十年前妙风家族在C市的势力很大,官商结合,黑白两通。无论在哪个国家,发达到这步都已经能一手遮天了。妙风家也是,他们出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叫妙风赫。如果不是妙风翼的爷爷,至少是爷爷那一辈的人物。妙风赫为了扩大家族生意,干了些不大合法的事情,不知怎样被揭发了。家族渐渐隐蔽下去,不像以前那么风光强势。”
我问道:“什么样的违法事迹?有强抢民女吗?”
“是生意上的事情啦,和寅不要总是讲些幼稚到不讲道理话好不好?”
我摸了摸鼻子,“因为不了解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除了寻衅滋事你还了解过什么?”
我觉得不能这样说,昂首道:“ 打击豪强我也是很关心的。”
官夏关上她的鞋柜,用锁锁好,转回头来看着我,“这种事还是不要拿出去说的好。毕竟关系到金钱啊名誉啊这种东西。妙风翼现在和我们同班,要是听到有关家里的风言风语,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官夏总是第一时间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可以说是所有好女孩的特征。如果妙风翼真的是个没落贵族后代,脸上必然常带傲然不平之色,听到别人议论自家的衰败自然很难受。然而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早上的出手相助是真心的,这我能够分辨得出来。
周围的人群开始离开,到时间去上体育课了。我弯腰把网球鞋穿上,直起身来,见朝悯逆着人流朝这边走来,身旁跟着体型庞大的松宫叶。
有时候人的私心体现在他们日常相处的同伴身上。不知道朝悯是怎么想的,总觉得他和松宫叶在一起动机不纯。难道是为了衬托自己的俊朗帅气?等等,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这种功利化眼光。
“早上我们还在打赌今天和寅会以何种新面目示人,原来鼻子包成了大葱,跟人打架了吗?”朝悯远远地说道。
松宫叶立即澄清:“我绝对没有参与打赌。”
我退开半步以便同时瞪着他俩,“拿别人相貌打赌的家伙和碗边吃剩下的菜渣有什么区别。”
官夏接着说,“区别还是有的哦。朝悯同学肤色红中带黑,黑里透红,像燃烧煤球一样健康温暖,菜渣比起来就难看到下等级去了。”
朝悯穿着球衣,脸上淌了汗,刚刚运动结束的样子。偏深色的脸庞此时确实红扑扑的。听到官夏的描述,他露出责备却温柔的深情。“经常使用菜渣这类字眼就不是淑女了哦。”
官夏用手贴住脸颊,像是担心脸上的笑支撑不住,说:“朝悯眼中的淑女,应该只有和寅吧。”
我狐疑地看着他俩,本人跟淑女这两个字有半根线的关系吗?
朝悯仿佛被热水烫到了哪里,狠狠地扶住鞋柜。
“说话要讲良心!陆和寅哪里看起来是淑女了,根本连女生都算不上吧。只有眼神出问题的人才会把她当成女生,脑子被毛线缠住的家伙才会误以为她是淑女。我朝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到单细胞生物才会犯的错误。”
虽然大体上我同意他的说辞,也觉得他的形容造句夸张而不失好处。但自己心中所想与别人说出来的效果是两码事,尤其这个人一脸激动到不知所措的样子。在朝悯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的同时,我抬高腿赏他一个回旋踢。
“混蛋,受死吧!”
有时候人是一种恐惧的动物,因为恐惧而恐惧,徒然消耗着精力时间。并非只有那些感情丰富喜形于色的人容易害怕,真正的恐惧内藏于心,如同黑色的潮水,带来无声的灭顶。在潮水淹没之前,总有人发出两声呼喊,几次求救,挣扎着激起雪白的浪花,如同浮在嘴边的嘲笑。我想自己还没有感受到那些就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一动不动地接受命运。
算不上什么美好品德,只是掉进了比恐惧更加深刻的沉渊。
晚饭加上晚饭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找机会问陆南川去了哪里。
母亲收拾完桌子,径直进了卧室。父亲呆在书房始终未露过面。他们有多久没有和对方说过话了,这个我无法估计。可以预料的是现在去问一定会被无视。在他们面前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把椅子,一块地毯,一只落满灰尘的茶杯,任何无足轻重的物品。他们会看上一眼,一眼之后便提不起丁点兴趣。
踌躇了半天,在走廊上绕了十个来回,最终我还是怏怏回了房间。天上的月亮柔和而皎洁,静静地播洒着光辉。远处的信号红灯神经质地闪烁着。对面楼的窗帘映出一男一女的身影,摇晃了两下,随后迅速消失了。
陆南川现在在干什么呢?我又想到。
母亲进了房间,穿着软拖鞋,悄悄地关上了门。不知怎么回事,我能从毫无声息的动作中分辨出她,即使什么都看不到。我闭上眼睛装睡,她坐到了床边,用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脸,然后迅速拿开。
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受不了的事情之一。为什么她要像对待瘟疫患者一样对待我?想亲近时不敢亲近,离开却又不甘心。
趁她起身关窗,我睁开眼睛说: “不用关了,今天晚上很暖和。”
黑暗中突然冒出声音是很恐怖的,尤其是一个本该睡着的人。
不过她是母亲。万事镇定的母亲。即使我和别人同时落到了水里,她也能够花时间仔细考虑先救哪一个。陆南川的冷静正是遗传了他,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吧,那你记住不要蹬被。南川本来嘱咐我来给你关窗户,说你睡觉没个姿势,乱踢被子,弄得常常感冒。你自己不要,我是不会勉强的。”母亲走到床边,在黑暗中说道。
我沉默了一会,问:“哥哥去了哪里。”
“小烟的父亲生病了,她陪小烟回去看看。”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没有提前通知过我。你想让他回来?”
我说:“学生在等着他上课。”
“课总能找到别的老师来代替,学校没有他依然办了这么多年。你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没问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怕自己失控。但母亲回答完问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是母女,关系这么尴尬。甚至找不一句合适的话用来聊天。突然后悔刚才睁开眼,我懊恼地咬着嘴唇,往被子里又缩进去一点。她要是再不说话,我就睡着了,心想。
母亲突兀地问道:“今年夏天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我的声音在被子了听起来嗡嗡的。
“秋天就要上高三了。”
“是啊。”
“有计划旅学业行吗?”
“没有。”
又是久久的沉默,她接着说:“这样的话,我来——”
“我现在很困”我唯一积极的回答就是打断她,“真的很困,很抱歉。”
说完这句听到一声松气,不只是我的还是她的,也许两个人都觉得轻松。不用费脑及寻找词句,不用小心翼翼对待一份陌生的感情。尽管我很爱她,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时刻仍然爱着她。可是花了这么多年,这么长时间,我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呈现这份爱。
陆南川的离开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两个星期。
许烟的父亲去世了,她成为比我还要可怜的孤女。陆南川留下来帮忙打点安排,顺便安慰她受伤的心灵。在这其间学校放了暑假,我终于不用每天六点钟爬起来上学。在家里睡了两天,官夏打来电话问去不去参加一场特别的夏令营。
“因为该死的学校取消了夏令营,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喽。”她解释说。
“可你一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吧。”我怀疑道,“是去荒郊野岭吗?还是某处未被发现的村墟古迹?”
那边停顿了一会,说:“真的让你猜对了,荒郊野岭没错,但却是妙风家位于山上的别墅。绝对是个高档的去处!”语气仿佛我抽中了大奖。
我想自己跟妙风翼不熟,去人家家位于山上的别墅干什么?太唐突了吧。他救过我,我更应该知恩图报才对,而不是添麻烦。莫非他邀请的是官夏,官夏不想一个人才叫上我?想起平时那大批追求官夏的人,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于是回复让她等一等,说需要花时间考虑,当即拒绝她肯定是要找来我家里的。
第二天陆南川从A市回来,我很快把这件事忘记了。他是一个人到家的,脸色憔悴,表情困乏,见到我给出一个微笑,说:“又看见你了,丫头。”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读,关键在于说话人的语气。他说的时候是比先前稍微愉悦的,那么应该是很高兴看见的意思吧。这样认为着,我出了出神,然后附送上大大的笑脸,动手帮他提行李进屋。
陆南川捏了一下我的脸表示感谢。我拍掉他的手说:“你刚从死人的地方回来,不许碰我。”
他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
我拖着行李箱直接进入他的房间,没做过多的解释。我要是接着表示碰了死人的手比较晦气,他会不会直接变捏为掐?
陆南川从楼梯上来,眼神追踪着我的身影,嘴边一抹微笑。他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有时我也会进来看他的电视,用用他的电脑。面朝北方的墙面上挂着整一套精美的摄影作品,下面的红木架子上是些家人朋友的照片。照片里自然有家人和朋友,每一个都不缺,独独缺了我。我曾经花了半天功夫在这房间里寻找自己的照片,一张都没有找到。内心怀疑自己难道不算他的家人吗?如果亲人之间的信赖也成自作多情,那么这样的人生真的是悲凉加凄苦了。想到这里心里略微不爽,把箱子扔在了床上。陆南川进来看见,不知有没有发现是故意的,一句话都没说,自己挪开了行李箱。
我说:“哥哥照顾别人真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呢。”
只有找茬的时候我才会当着他的面叫哥哥。
陆南川点了一下头,不像是肯定,倒像是困极所致。
“那当然了,你要多多向我学习。”
说完穿着外套,被子也没掀起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推了他一下,“起来,你会把床弄脏。”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反应。不知道到底有多累,何必急着赶回来呢?学生们纵然对他临时缺课的行为表示不满,扬言要让老师体会到被全班同学放鸽子的滋味,但现在已经放假了,再赶也赶不回课堂上了吧。站在床边看了一会,我为陆南川盖好被子,心里有种既甜蜜又疲倦的复杂心情。似乎口渴、困累、饥饿这类身体感官也是会传染的,没人能逃得过身边人的影响。
陆南川翻了个身,嘟囔道:“和寅你乖一点。”
我什么时候不乖了吗?
他把脸埋进软枕,又轻轻的说:“我会回来看你。”
很轻很轻的,像是玻璃瓶碰到大理石桌面时那微妙的一响。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的睡颜,有那么一会儿整颗心如同堕入虚空般宁静。我记起陆南川对我说过这句话,说过很多次。小时候每次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去上学前都会站在门口像是叮嘱又像是承诺般的这样讲。会回来看陆和寅,不会让她一个人。尽管陆和寅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没有权利和他们一起去很多地方,可是和寅也绝对不是自己一个人。那么他忍着极度的疲累赶回来,就是为了看望我?
也许在自作多情。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当一个灵魂陷入对另一个灵魂无休止地猜忌与揣测时,它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如果有一个更好的灵魂愿意接纳一个漂泊流浪的孤魂,那又何必独占着这份孤独,谁喜欢心无所依,谁喜欢辗转流离?虽说这样想很没志气,第二天我还是义无返顾地给官夏打了个电话。
给官夏打电话说我不去参加夏令营,官夏明显地表露出失望。碎碎念着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天时地利的大好时光,不去将会后悔一生,去了等于修得正果取得真经......我笑着听她讲,只在最后问一句:“妙风翼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用的是从朝悯那里学来的宇宙无敌贱的语气。那边立即挂断了电话。
屋外阳光灼热,绿树阴浓。凉风徐徐吹进屋内,掀起清洗一新的薄纱窗帘,嬉戏着躲到窗帘后面。木架上的时鲜水仙花微微摇晃着,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掩饰的秘密。我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转身见陆南川站在房门口。白色T恤上几条皱巴巴的睡痕,头发也往一边翘着。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仰头笑道:“陆南川老师,你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一共睡了十六个小时,床被你睡塌了吗?”
他的手指有一丝僵硬,一动不动任我握着。
我急切地看向他的脸,却发现他正定定地望着我。浓黑的眼眸忽明忽暗,因睡眠而略染薄红脸颊上反射着一小片光亮,如同站在调光过好的舞台上面。他企图脱开我的手,我牢牢地抓着。陆南川便皱眉:“陆和寅你烦不烦。”
“不烦,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烦,反而是陆老师比较烦人。”我说,“每天布置一大堆作业,丧心病狂地考试。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高二(3)班的孩子们有多么开心,简直像旧世界毁灭新世界到来一样让人充满希望。大家每天聚在一起庆贺,再也不用受到陆南川那条疯狗的压迫了,人生又重新开始了呢。”
我越说陆南川的表情越黑,在他动手之前,我敏捷地逃向餐室。那里有一堆刀叉用具,他是不会追着揍我的。这也是我长久以来得到的实战经验。就像小学时的朝悯一被女生揍就逃往男厕所,虽然很下流,但是真的很管用。
最后陆南川坐在餐桌边喝牛奶,我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望向别处,脸上毫无表情。
过了一会,他终于受不了这样高密度的花痴,开始找茬,问我是不是考试又考砸了。
“只有一门物理而已。”我试图轻描淡写,企图蒙混过关,“其他科目全都及格了,英语还得到了优。以后你再也不能叫我最后一名,否则我可以到校长那里告你恶意诽谤。”
陆南川把玩着盛牛奶的杯子,表情像是猫捉住了老鼠,“哦,这么说和寅只有一门物理不及格啊。”
“也,也不是不及格啦。”我的身体渐渐矮了下去,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那到底是什么呢?”他问道。
“是,是离及格还差几分。”
“差几分?”
“也,也不是差几分这么简单。”
“哦?”
不知不觉陆南川已经离我很近,伸手就可以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屋内扔到屋外。我还不知道,仍然满脑袋跑火车地胡乱编造理由。“就是说老师批改得有问题,那样写本来可以得分的,她因为儿子逃学或者是跟丈夫吵架或者月经不调什么的随便批了个叉。我试图跟老师进行理性沟通,结果老师说再啰嗦就让我全部科目不及格。”
说到这里我似真似假地打了个哆嗦,陆南川失笑道“你能再找借口吗?”
“人家没有找借口啦。”我睁大眼睛满脸无知地看着他。
陆南川怔了怔,干咳一声,目光再次望向别处。“装可怜是没用的,我睡着的时候就已经帮你决定好了,这个暑假在家补课,一天都不能少。”
眼前一黑,我差点栽倒在地。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是绝对受不了的,那当然非补课莫属。试图再求个情,他已经转身往屋外走去。我拉住他的衬衫下摆,他掰开我的手。见力气敌不过,我改成用咬的。陆南川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松口。”
“别让我补课。”我模模糊糊地提出要求。
“笨蛋,把嘴拿开,你当自己是雪球吗?”
他用另一只手来掐我的下颚,被我准确无误地再一次咬住。势均力敌地打了一会,忽然母亲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她看起来很惊讶,眉毛耸起,额头堆叠出皱纹。她的眼神轮流在两个儿女身上巡视,然后看住了我说:“和寅,别再缠你哥哥了,他今天要和许烟一起出去。”
陆南川不悦地叫了她一声。
“怎么,你不知道许烟在等你?”
我看了一眼陆南川,他貌似是知道的。于是默默退到了一边,低声说:“原来是这样,真不好意思打扰了。”
这语气太轻,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我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心,感觉到一丝尖锐的疼。像是来自指尖,又像是来自心底。生活总是这样,充满着失望和希望,一方企图压倒另一方。家庭如果是人世间最为紧密的团体,那么需要强大的信仰当作支撑。这支撑来源于血缘,浑然天成。我想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始终在思考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拣其中最重要的说,也就是促使我来到风之馆的原因,是在上路的一天前,天空笼罩着阴云,浓黑的雨滴如同饱满的墨汁泫然下落。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决定出门去。我拿了两把伞,心想另一把是给陆南川的。他出门从不带伞,也不带雨衣,并不是说一定会有人给他送,他只是不习惯带这些。我知道他们去的地方不远,也知道陆南川不会被雨淋到。我竭力压制内心的真实的恶意的想法,但到了湖心亭茶屋,他们并不在那儿。
茶屋四面被水包围,此时天降大雨,幽绿冷冽的湖水平静不再,像是被打碎成千万片的镜子。淡淡的烟雾笼罩在水面上方,一把鲜红的大锁透过水雾进入我的眼帘。转身往回走,每一步愈发艰难,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那把锁的模样。据说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人的大脑会失去控制自行思考,比如潜意识涌上来的时候,或者被梦靥所困。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记得一股大力将自己的身体拉向别处,耳孔尖锐得疼。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刹车声,不止一次地响起。我猜那是回音,可大雨里又怎么会有回音呢?如果有的话,连陆南川的声音也变得不真实了。
他像是在水里泡过,浑身上下湿透了。大雨淋得我睁不开眼,只能见到他乌青的嘴唇和凶恶的眼神。我想问他这么凶是在瞪谁,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扔进车里。这是他的车,半个多月前我怎么也不肯坐的。
一路上没怎么说话,我躲在一条大毛巾下面企图将自己擦干。结果当然是擦不干的,愣愣地盯着鞋边的水渍,脚踝上的红痕渐渐鼓起,疼痛变得明晰。我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陆南川没有理我,而是停下车点了一根烟。气氛不对,平时他不会在我面前吸烟的。我悄悄的扭头瞅着他,他望着前方的雨幕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啊?”我茫然地应了一声。
“和寅,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可以任性地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或者不论后果大小,一旦觉得担负不起就抽身逃走。十岁那年你离家出走,我走了一天半的路才把你找回来。”
我歪着头听他讲,不明白现在的情况跟离家出走有什么关系。话说刚才被他拽倒,膝盖和胳膊还真是疼得厉害。陆南川头发滴着水,手指颤抖了几下,最终将烟熄灭了。他说:“许烟被雪球咬伤了,如果不是妈妈及时发现,我们现在应该不是回家,而是去医院。”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他,他只是望着前方。随着雨刷停止工作,前车玻璃很快被雨模糊了。
“你的意思是我让雪球咬的?”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雪球最近准备注射疫苗,只有你有解开链子的钥匙。”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突然觉得很荒唐,我这么轻易就被定为犯罪嫌疑人了。纵然我对许烟明显地表现出不悦,纵然只有我能解开拴住雪球的链子,他就开始怀疑我了?像任何一个自以为推理能力高明的聪明人一样,把每一个出现在身边的人当作怀疑对象。不,他已经确定我为犯罪者,用的可是无比遗憾的语气。
“你说的没错,就是我让雪球咬她的。”
说完这句愚蠢的话语,我推开车门想要下去。他的铁臂箍住我,我从他的臂弯中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这样不说话,天地间只剩下远远近近的雨声。陆南川啪一声把车门上锁,踩下油门,汽车如箭一般冲进更深的雨幕。我最后记得的,是陆南川宛如雕塑的冰冷侧脸,和房间内漆黑的夜色。
我被关禁闭了。
第四章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各位想笑就尽情地加以嘲笑吧。”
自暴自弃地说完这句话以及关禁闭的原因,座位周围陷入了沉默。本来不想解释什么无聊的前因后果,毕竟事实摆在这里,我已经来了这个地方,长途汽车不可挽回地离开C城,无边无际的绿色田野正填满视线。但如果什么都不说,一径沉默的话,会显得我很难过。我想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从来没有什么昨日之忧。不如大大咧咧说出来的好。
结果官夏有自己的看法,她搂住我的肩膀叹息道“我们和寅真可怜,这么简单加狗血的被坏女人诬陷了。”
车里没开空调,她的动作捂得我很热。
前面朝悯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女人够了,别人看见会误以为是GAY啊。”
我抬起腿朝他脸上踹,“要说GAY还是你比较像吧,青春无敌朝气蓬勃美少女。”
朝悯往后退去,保住了他的脸,一边愤愤道:“喂,你就是用脚报答救命恩人的吗?难怪会被当成嫌疑人,天生的犯罪因子。早知道应该让你关一个星期禁闭,正好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朝悯在我面前总是不遗余力地揭开我的伤疤,用的却不是让人黯然伤神的方式。我觉得他多揭几次,我可能会变成宇宙第一超强复合能力自然人,什么样的打击都打不倒。
我说“那么你昨天就应该未卜先知假装接不到电话,干嘛一听说我被关就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扬言要砸了我们家大门。现在把话说清楚,要是你敢砸的话,第一个不放过你的人就是我!”
“如果不是你可怜兮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恳求,以为我会来吗?”
“那你也可怜给我看啊,试试我会不会去。”
“没心肝的蠢女人!”
“胸大无脑的臭男人!”
官夏弯着腰挡在我们中间,雪白的小脸笑得花枝招展,头上像是顶了一圈圣母光环。“好了,不要吵啦。明明互相关心的两个人却要说出伤害彼此的话语,你们是在比赛谁更幼稚吗?”
“什么互相关心,官夏不要总是歪曲别人的心里想法好吗?”
“你的心里想法我很清楚。”官夏笃定道。
我说过她是一个恐怖的女人这话丝毫没有夸张。
长途汽车行驶在城外平坦的公路上,窗外是初夏特有的水绿色良田。禾苗柔柔的在风中摇摆,土地被分成工整的一块又一块。远方分布着连绵起伏的山丘,蓝紫色的烟雾若有似无地笼罩着。道旁树按照某种严格的计算排列在山前,如同守卫秘密宝藏的士兵。一缕金色光线斜斜的打进车窗,恰好帮助我回顾来时逐渐远去的道路。我想自己一定是怀着某种告别的心情,竟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眷恋,仿佛以后再也不会回到C城似的。我想像现在这样难分难舍的心情,下一次一定在死时才能体会到。
中午到达凉钟山,三个人在山脚下清凉的旅馆内吃了午饭。饭厅房屋是木制的,三面悬着帘子,脚底下踩着看似薄薄的木板。吃完饭不久,一个面色灰暗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说负责接我们上山。
“是谁让你来的?”朝悯问得成熟老练。
“妙风少爷。”中年男人毫无表情答道。
“哪一个妙风少爷,我们总要把身份确认清楚才能跟你上车。”
“抱歉,作为仆从我不便直呼主人的名字。”
我们三个哑口无言。这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家风,真是有够严格呢。话说我们三个,两手空空,没财没色,这样去真的合适吗?要是面对一个豪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府邸该怎么应对?三个人中最善于应对此道的就是官夏了,连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上车之前官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跑到旅馆外面生着碧绿荷叶的池塘边。据说山上信号不好,需要联系的得事先完成。
司机车开得不快,稳稳地上了山道。没一会,我坐在后面睡着了。
猛然惊醒,发现前方横着一条石子路。彩色的小旗围在周围,路面崎岖,似乎还在修理。我向四周看了看,官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说:“和寅,你梦到什么啦?怎么一直喊南川老师的名字呢?”
我正在擦口水,闻言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什,什么,我干嘛喊他的名字?”
“狡辩无效哦,我听得很清楚,和寅是在喊南川老师的名字,伴随着让人听了牙酸的碎碎念咒语。”
“你听错了。”我试图像她一样笃定。
“这样啊,那我去问问朝悯和司机先生自己有没有听错。”
官夏说着就要下车,我赶忙拉住她。“也许是说了没错,但那是因为陆南川太可恶了,叫人生气嘛。”
“是吗?怎么听起来和寅的嗓音里充满了委屈,还在道歉。”
“这次绝对是你听错了,你什么时候见我跟别人道过歉。”
越说下去我的脸越红,仿佛谎言挡不住真实的光照从纸页背面透露出逐渐完整的影子,脸颊也以某种奇异的速度逐渐升温。官夏那透人心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上,我觉得再被他看下去自己就要融化了。好在这时朝悯从远处走到车门边,弯下身体说:“这段路正在修筑,要到傍晚才能通车。”
“什么?怎么可以发生这种情况。”我趁机跳下车去,开门的一刹那,似乎听见官夏的低声耳语:“我希望你能救你自己。”
呵,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吗?需要这样的警告。眼前是一副忙碌的施工景象,尘土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在干燥的日头下飞扬。比彩旗围起的面积更大的,是黄色的施工线。看起来要很久才能修筑完成呢。我想到这些在山上工作的工人们,他们要多久才能回一次家呢?比起这世上大多数人的辛苦,自己的那点委屈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真是糟糕,我竟然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想回家了。
傍晚抵达风之馆,天上下着霏霏细雨。雨是不知不觉下起来的,以至于到了山上我才有所发觉。汽车摇摇晃晃地在一栋灰色建筑物前停下,车窗上湿漉漉的雨水,把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暧昧不明的颜色。我们几个下了车,雨珠敲打着我们的脸。妙风翼站在大门前鹰形的门廊——乍看又像是等待攻击敌人的黄蜂或者蜜蜂——下方,身后是高大的黑色铁门,碧绿的藤蔓弯弯曲曲地穿过门棱,开出天蓝色的小花朵。
我以为他身旁的就是风之馆,近处看了才知道不过是座亭子。面积不大,建筑保守,守卫在大门旁边。正馆还在不知何地的密林深处,高大阴森的古树站满了四周。
妙风翼走下台阶迎接我们。身上穿着质地柔软的长袖棉衫,黑色胶靴。靴子周围沾上了泥浆,脸上一派清和温润的笑容。与上学时的装束不同,这里的妙风翼更显得悠闲洒脱,自在清贵,似乎是因为少了人群中那份格格不入的感觉。
下车时官夏嘀咕道:“怎么觉得妙风像是在山上住了几百年似的。”对此我非常同意。
妙风翼向众人鞠了九十度的躬,歉疚地说:“真是抱歉,未能下山迎接各位,各位一路上辛苦了。”
大家对正式的礼仪感到不安,官夏殷勤地回礼道:“你太客气了,司机先生的接送已经很周到了。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才要麻烦你呢。”
“既然是来开开心心的玩一趟,就不能想着麻烦谁的问题了。”
朝悯大大咧咧地拍着妙风翼的肩道“所以还请麻烦您带我们进去。”
妙风翼弯起了嘴角,引着我们走进铁门内。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两旁古木森森。气温骤降了许多,冷风呼呼、连绵细雨浸润着逐渐覆盖上夜色的黄昏。走了有百米路,周围的树林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即使正馆就在附近,也不见它的踪影。 妙风翼不时回过头来说话,柔和的微笑与轻言细语消减了许多阴森气氛。如果不是他的引领,很难想象会有人继续把路走下去。
最后两根苍白的花岗石柱拦在了路前,石柱正面各自雕刻着奇特的蜜蜂图案,盘成圆圈,形象逼真而又阴鸷。一道铁链子拴在石柱上。落了雨的缘故,黝黑的石锁泛出光亮的色泽,脑海中蓦然想起不久前湖心亭茶屋的鲜红色大锁。果然世界上有魔咒一说,我想自己一定是中了恶毒的咒语才会遇到后面的事,才会来到这里。
官夏从旁边拉了我一把,“和寅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朝悯回过头来睨着我,似乎欲言又止。这下子除了那位面部冷硬的司机,三个人全都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摸了摸脸道:“因为没怎么吃午饭的缘故吧,有点饿了。”
随便找的理由,妙风翼却很感抱歉,“马上就到地方了,和寅要在坚持一会儿呢。”
“呵呵,没问题啦。”
我正好想引开大家的注意力,铁链对面弯曲的小道上走来一位胖胖的妇女,似乎是这里的仆人。由于树木过于茂盛给人密不透风之感,这位阿姨像是从幽暗的绿色洞穴爬出来的。拐过小径,风之馆灰色的檐壁在暗洞洞的光线与黑色的枝杈中间,宛如层层剥开的蚕蛹般显露出面目。房子是长方形结构,灰白色的门窗依稀能与周围分开。两侧墙壁阴湿碧绿。我们进了一扇红门内,站在围墙里的一片空地上。
窗口黑洞洞的,胖阿姨把门打开,却没有一个人进去。
我在想妙风家如此有权有势,何必住在这种地方。
官夏仰头望着房宇,合起手掌说:“真是一座气派的别墅呢,就算说是五星级宾馆也不为过。”
也许只有经济头脑爆胎的家伙才会把宾馆建在这里。我开始怀疑这里不是什么别墅,而是妙风家的私人监狱。
朝悯身上挂着大包小包,不满地叫嚷:“喂喂,刚才抱怨肚子饿的家伙为什么还不进去?难道看看房子就能把肚子填饱吗?”
我回过头瞪他,“身上像货架一样挂满包包的家伙闭嘴。”
“是谁把我变成货架的!”
妙风翼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脸上挂着和官夏如出一辙的无奈笑容。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礼和幼稚,我朝他笑了笑,然后走进屋内。里面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样古旧,反而布置得很舒适。温暖的黄色调房间,家具多为赭红,样式看起来很有年代感。进门后首先是一个小小的门厅,穿过悠长昏暗的走廊,就到了宽敞的大客厅。客厅里放置着老式靠背椅,低矮的茶几。光线昏暗处是一整排酒柜,酒柜前面一座半圆形吧台,上面尽是些五颜六色的卡片。
我想住在这座山上的人着实寂寞,如果没有足够的消遣工具,日子会很难过。
“当当当——”浑厚低沉的钟声连响了六下,时间恰好是下午六点。墙上的挂钟犹自摆动着,震颤着周围的空气。随着摆动幅度变小,远处仍有钟声传来。
妙风翼给我们倒茶,动作娴熟而细致。如画般的墨眉舒展出一个笑,注视着晶莹的茶液灌进细巧骨瓷耳杯里。耐心地将每个人面前的茶杯斟满后,他抬起头说:“这是今年新采的普洱红茶,你们尝尝。”
我像模像样地喝了一口,听见官夏问:“怎么没看见天棋呢?”
妙风翼似乎还有一个妹妹叫作妙风天棋,常年住在这山上。
“等一会儿大家会看见她的,天棋一直期盼着你们来玩。”
“那为什么不让她住在山下?一个人在这里岂不寂寞。”
朝悯问得太直接,令人不好回答。我看了他一眼,他丝毫不让的瞪回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在昏暗的暮色中发出别样的熠熠光辉,仿佛忠心耿耿瞅着主人的小狗。一想到小狗的形象,我立刻原谅了他的眼神,只是但笑不语。
妙风翼说:“天棋腿脚不便,在山上住惯了。要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请你们谅解。她不大与人交流。”
这话不得不激起我们的好奇心。一个常年住在深山中的腿脚不便的女孩,是沉默寡言还是孤僻乖戾?或者羞怯如小动物,或者古怪似鬼精灵?各种各样糟糕的情况都预料到了,却没想到天棋是那样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子。
不久开饭,一行人来到餐厅。装饰雕花玻璃的餐厅显得格外清洁美丽,头顶上方悬着优雅的之形吊灯。红木长餐桌边只坐了四个人,略微冷清。一双眼睛透过毛玻璃观察我们,接着眼睛的主人出现,甜甜地叫了一声哥哥。
妙风天棋坐在轮椅上面,圆圆的小脸仰起来笑着。一双浓黑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蛋,不同于哥哥的优雅矜持,她身上更多的是天真快活。甚至,比我们十六岁的时候还要活泼可爱。
我想自己的十六岁也不过是去年的事情,怎么不见得她这么招人喜欢?人和人是有区别的,你不能因为年龄上处于这一阶段就把所有的十六岁叫作花季少年,我想至少我不是。
一一和众人打了招呼,天棋歪着头,眉眼带笑。她伸出手指清点人数道:“咦,一二三四,只有四个,月姐姐怎么不在呢?”
妙风翼回答她,“小月回家了一趟,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哦。天棋会耐心等待的吧。”
“可是说好了今天来的呀。”
“因为临时突发状况嘛。”
看起来作为哥哥的妙风翼既无奈又头痛,只是一径和声细气地相劝。他平时说话就很温柔,再配上现在有意的哄让,简直能溺毙死人。我并不是故意犯花痴,而是不由自主犯了花痴。官夏亦看得有些呆,只见天棋嚷嚷着闹着,好一会才平抚下来。
整栋别墅内平时只住了三个人。负责清扫掌勺的胖阿姨杨姝梅,司机白先生,剩下的就是妙风天棋。妙风翼并不常住在山上,放了暑假刚刚过来。兄妹俩见面的机会不多,依妙风翼的好性格,骄纵生病的小妹妹也很正常。
最后杨阿姨端来了鲈鱼汤,鲜嫩得让人口水直流。翠绿的西兰花边上奶油浇成的雪球,草莓酱搭配梅干肉。饭后甜点是冰镇西瓜加樱桃,没过多久杨阿姨又端上一托盘新烤的核桃酥。实在吃不下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美味。天棋在吃饭的时候不曾动过筷子,饭后小口咀嚼那酥饼,像小孩子为了把饼干咬成不同的形状而东一口西一口的吃。
妙风翼对他说:“天棋,吃太多饼干牙齿会被蛀空的。”
“所以我一直在拣糖分比较少的地方下口啊。”天棋争辩着。
“依杨阿姨的手艺,没可能制作出口味分布不均匀的核桃酥吧。”
“但是哥哥从来不吃这个,怎么能肯定一个未经充分验证的结论就是事实呢。”
听他们兄妹两人斗嘴,像是听历史剧,输赢早有结论。天棋说话时而幼稚时而缜密,咄咄逼人,无论如何不肯输给哥哥。妙风翼自然不跟她计较,顶多露出无奈的笑容,眼神里宠溺的光芒从不止息。
官夏笔直的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方,微笑说:“天棋很喜欢喜欢吃核桃酥吗?我知道C城一家有名的糕点店,烤制的核桃酥香极了。”
“比杨阿姨做的还好吃吗?”天棋问道。
“应该说不比杨阿姨做的差,双方各有优点。毕竟美食的标准需要按照个人口味而定。”
天棋摇了摇头,“可是我只喜欢吃杨阿姨做的。”
朝悯似乎发出一声叹息,女人真是麻烦。叹完又若无其事地盯着盘子里剩下的食物。
天棋垂下眼睫毛,抬起后复又说道:“自从妈妈死后,我就只吃杨阿姨做的核桃酥了。她生前最爱吃这个,每次吃都会很开心。”
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气氛忽然变得沉闷。天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这在之前从未听妙风翼提起过。他似乎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毕竟我们只是来住几天,不是对他们的家世刨根问底。并且逝世者的话题不宜轻易提起,如果接着问令堂是怎么死的,就太过分了。
雪亮的灯光刺入眼帘,使人眼花。妙风翼起身说为我们安排好了房间。
朝悯打了一个哈欠,似乎早已等待这一刻。
路过客厅边的走廊,墙上挂的一排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视线。使用统一的简单木质相框,照片里一律是面容严肃的男人,年龄从青年到老者不一而足。每张肖像的下方刻着名字,徽章,写有生卒年月。年龄最长的距今已有二百多年。不知是不是作为家族荣誉墙之类的,挂在这种地方只增添阴森之感。路过照片前面,我觉得里面的人似乎在用责备的目光追随着我。直到进了二楼房间,那种遭到压迫的违和感才算消失。
洗完澡回到床上,闭上眼睛立刻堕入酣睡。官夏狠心地摇晃床垫,盘腿坐在我的枕头边说:“和寅有没有听说过这里的古老传说?”
“什么古老传说,那种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啦。”为了逃脱絮叨,我尽量不配合她。
“那你竟然敢来这里?这跟光着身子跑进墓地有什么区别!”她的语气万分惊讶。
我掀开了薄被,“明明是你作为掘墓人把我拖进墓地,怎么可以一点自觉心理都没有的把责任归咎于被埋者?”
“那时候你已经拒绝了嘛。”
“拒绝是没错,但那也不代表就不会来了呀。”
我语塞,重新又缩回看被子底下。官夏今天兴奋异常,不在意口水仗的胜利与否,只是一心要给我讲述关于这里的传说。说什么战争年代风之馆就已经落成,馆内死过三个士兵。幽深茂密的树林其实按照某种精妙的八卦原理培植而成,不仅为了掩人耳目,更是为了辟邪。别墅的下方沉着一座巨大而冤气深重的墓地。不像是一个新来的客人感兴趣的话题,更像是住在山下的山民所传颂的封建迷信。我被她搅得睡不好觉,做了一夜古怪噩梦。
第五章
上午的阳光耀眼而不灼热洒进房间,伴随着树影的悠悠颤动,预示着美好晴朗的新一天开始。
我睁开眼,发现官夏并不在房间里。满室清新香软的气息冲淡了那由于陌生而带来的一丝疏离与不安。一向不怎么打理的个人习惯节省了时间,也减少了比较与思念的机会。循着特殊的香味来到前院,看见梨树下摆着一桌早餐。
雪白的桌椅,亮晶晶的餐具。用玻璃耳杯盛放的茉莉花茶散发出不可抵挡的清香。天棋为朝悯面前的杯子斟满,动作和她的哥哥一样细腻优雅。两个人谈笑风生,早餐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看见我,天棋招手喊道:“和寅姐姐你醒啦,快来吃早饭呀!”
我走过去拉椅子坐下,朝悯说:“现在吃的话应该算是午饭了吧。”
我拿起勺子忙着挖番茄酱涂到寿司上面,没空理他。天棋于是说:“午饭晚点吃也很好呀,说起来和寅姐姐睡得很香呢,我可是一想到大家在这儿就开心得睡不着觉。”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是经过专业人士鉴定的。”
朝悯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成功引来了我的脚踹,一面抬起头对天棋笑道:“一个人住在山上应该会寂寞吧,没有朋友陪伴,独自面对孤零零的生活,说实在的天棋也很令人敬佩呢。”
天棋露出害羞的神情,“习惯就好了,而且哥哥每到放假都会来看我。”
“那他为什么不接你下山呢?”
“是我自己不愿意。”
因为腿脚不便不想被人嘲笑的缘故吗?这话我只在心里问问,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天棋很体贴的自己解释说:“因为身体的原因,还有其他一些,总之我不能作为正常人中的异类混迹在他们中间。”
“就算是异类也有分享世界的权利,旁人并不能干涉。”
天棋笑了,“和寅姐姐说这话是在开导我吗?”
“也许是吧,不过依我的水平只有实话实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的能力。”
“自我贬低的人不是禽兽就是天才哦。”
朝悯早对自己插不上嘴的谈话感到不耐烦,听见这句,马上说:“还用选择吗?和寅当然矢志不移而又谦虚谨慎地把自己定位为后者了。”
我睨了他一眼,“抓破头皮都找不到谈话中心、于是发出悉悉索索怪音的男人快点闭嘴。”
“什么叫悉悉索索的怪音,你这个家伙。”
看起来他并不以这个形容而羞恼,只是貌似生气地发出警告。桌边的茉莉花茶持续散发着清香,夏日阳光巧妙穿过层层树荫,在桌布上投下硬币大小的金色圆点。圆点轻快地跳动着,我继续吃自己的早餐,细细品尝美味芝士。这时官夏推着早餐车来到庭院,惊艳亮相,害我差点被茶水呛到。
她穿着日本漫画里才会看到的女仆装。黑缎长发一丝不苟的别再脑后,两边各挑起一缕编成辫子结在一起。印着HELLO KITTY的粉色小围裙,领口如同小学生那样圆圆的下翻。及膝短裙,白色长筒袜,黑皮鞋。即使以这身打扮直接站在舞台上面也挑不出毛病。
我想她完全能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爱,可爱的女孩子总是如此。官夏特意绕过一整张桌子,把热乎乎的莲藕汤端到我的面前。用那种使人头皮发麻的甜蜜嗓音说:“主人,请享用小夏为您特意烹制的十全大补鲜嫩莲子汤。”
什么十全大补莲子汤,明明是莲藕好不好?而且我只看见几片漂着的不祥花瓣而已,可以当着主人的面随便弄虚作假吗?如果露出不情愿或者稍稍不感兴趣的神情,这碗热汤说不定最后会贯到我的头上。于是我只能装出一副笑脸,并且浅尝了一口。
这味道——真不是人吃的!
“呵呵,浓淡适宜,清香扑鼻。入嘴后爽滑鲜嫩,咽下去回味无穷,舍不得一口气喝完呢。”见官夏眨巴着大眼满脸期待的神情,我继续漫天胡扯,“比你上次做的绝世佳肴蛋花汤口感还要好,只要再稍稍努力一把,努力一小把,官夏一定会成为震惊中外的神厨的。”
朝悯坐在对面早已看出了门道,不怀好意地说:“说不定还会成为震惊宇宙的神厨,地球的代言人呢。咦,刚刚那段评词怎么在某档美食节目上看到过,而且评价的对象是街边麻辣烫。”
我目光森森的朝他看去,官夏露出了狐疑表情。朝悯接着说:“不过美食的评价是以食客为主,既然和寅这么喜欢。就快点把汤喝完吧。”
我皮笑肉不笑的推开汤碗,“这么美味营养的食品,怎么好意思一个人独吞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和寅不是一向最好意思和别人抢东西吃吗?”他把汤碗推回来。
我再次推过去,“要抢也抢不过你呀,混蛋。”
“还没喝雄黄酒就开始现出原形了吗?”
官夏始终在旁观我们,此时终于伸手按住了那只命运多舛的鲜藕汤。金色的阳光圆点在她脸上跳跃,她的语气很低沉很危险,“你们两个不用推了,一人一碗,谁都跑不了。”
说到最后一个词,宛如女巫般的发出冷笑。除了不能忍受别人的怀疑,官夏更不能忍受的是不欣赏她的厨艺啊。
趁着官夏回厨房盛汤,朝悯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跟在他后面溜走,不忘对天棋打手势,表示拜托。天棋之前微笑着看我们斗嘴,像个小大人。此时对我的请求比出了OK的手势,样子可爱极了。
结果上午就在我和朝悯的闲逛中度过。
我们在房子不远处发现一条清溪,顺着溪水进了山林。风之馆外围的庭院极大,茂密古树边上还长着一大片核桃林。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核桃,随手拉低了树枝揪下来吃。不时有胆大的松鼠在树上注视着我们,跳来跳去,砸下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出了风之馆的围墙。外面的山路变得崎岖,很不好走。妙风说凉钟山上早绝了熊虎猛兽,省去不少担心。但是一些小型的毒蛇还是有的。我长这么大从未被蛇咬过,不太清楚那是怎么一种感受,而且天生不为虚无飘渺的存在所烦扰,恐惧冲淡了许多。反而是朝悯,拿着木棍走在我前面敲敲打打,小心谨慎的样子。
我们之前一只手臂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突然想到如果自己躲到草从后面不让他看见,他会不会着急?应该会的吧,毕竟他走在前面就是为了帮我扫除危险,砍掉那些荆棘障碍。朝悯嘴贱,行为算不上贱。嘴里说的和手上做的是两码事,很多时候无论好话坏话我们都不是真心的,出于自私自利也算不上,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举动。无意识中伤害了别人或讨好了别人,我们却蒙在鼓里,自得其乐。我进而想到朝悯会以为我掉进了陷阱或滚下了山坡,大声喊着和寅你这个没用的笨蛋,声音大得犹如晴空惊雷在山林里回响,于是放弃了捉弄他的打算。
朝悯突然转过头问道:“你又在想入菲菲吗?”
我回过神来,“干嘛?”
“提醒你注意脚下。仰望星空的人总会第一时间掉进坑洞。”
他拨开一片横生的绿枝,用小刀在树干上留了个痕迹。此时已经离开溪流,我们很容易会迷路。而且一路上发现了几个陷阱,似乎是山下的村民为了捕捉小动物而设的。地面根茎虬结,暴露在土壤之上。坚硬多节的古树越发阴森怪异,莫名其妙缠住你的身体。仰起头,天空被树枝连同树叶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看不见完整的蓝色。
我听见一阵清晰的钟声,想到现在是十二点了。
但——“这声音不可能来自风之馆吧,那毕竟是室内的钟摆,而且我们已经走了很远。”
朝悯细细听了一会,把树枝**泥土,说:“钟声来自于北面,好像不远,我们去看看。”
这是个冒险的决定。海市蜃楼看起来很近,却永远都到不了。相比于古木渺小如蝼蚁的我们,根本连建筑物的影子都不见,却选择走下去。一来闲极无聊,二来,我想仍旧是闲极无聊。拷问自己的好奇心,它没有膨胀到非要一睹钟声芳容的程度。如果不是在当时那种看似无限可能实则并没有多少路可走的情况下,我们也许不会去寻什么钟声。据说凉钟山区的居民是有很多佛教徒的,山上较为开阔平坦的地方建有寺庙,香火兴旺。最终我们来到了一片空阔而倾斜的山坡,树林近在脚下,头顶上方,是一座灰色的钟楼。
钟楼离风之馆并不远,相当于绕了一圈回到原地。由于树木的遮挡,加上地势原因,之前我们未能发现。
不知何时,太阳躲到了乌云后面。我和朝悯一层层爬上台阶,每一层都有观光平台。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遍布蜘蛛网,看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拂去灰尘杂物不看,仔细观赏之下,这座建筑还是十分精妙的。雕刻精美的灰色长条石块,楼梯花样繁复,没有一处是用水泥随便涂抹的。表面和风之馆一样年代感十足,站在上面却感觉非常牢固。我问朝悯:“你说这座塔楼也属于妙风家吗?”
“当然了,你没看见底楼的鹰形门楣?和风之馆的大门出于同一手笔。”
这个我真的不曾注意到,于是沉默不语。朝悯叫了我一声,“哎。”
“干嘛?”我转过头看着他。
“你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你又想说我鬼魂附身吗?”
朝悯微微笑了一下,“比鬼魂附身还要不对劲。以前你从不爬高的,现在竟然敢往下面看。”
说起来我确实有轻微恐高,但算不上严重。这座钟楼的古旧神秘气氛吸引了我,使那一点点小毛病也自动消失了。我若无其事地说:“以前那是骗你的。”
“骗我?”朝悯抬起一边眉毛,阳光的脸上充满了疑云。
“对啊,因为骗你很好玩。”我告诉他。
朝悯久久沉默,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我。这目光他以前不是没用过,只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直接、大胆、甚至是亲近。我很乐意让他摸不着头脑,作出一脸坦然。最后他说:“和寅,有时候想想你真的很傻。”
“你说我傻?”
“我说你很傻。”他特意加重了字眼,“你自以为谁都不能了解你,其实连说谎都不会。我如果不知道你恐高,会这么紧的跟在你身边吗?”
令人倍受打击。我望了望他,自觉退到半步之外。
朝悯好笑的跟过来,神色大有你算了吧的意思。
什么嘛,当这点高度真的能吓到我!我愤愤的再次后退,脚却踩到圆圆的东西,险些摔倒。
“你是不是连路都忘记怎么走了。”
朝悯轻松的扶住我,不忘记同时给予调侃。我向脚下看去,冲到嘴边的诅咒卡住,愣愣地定在那儿。
“又怎么了?”
“白骨......”
算不上完整的骸骨,但那确实是铁铮铮的吃干抹净后剩下的骨头,胡乱散落在地上。我踩到一小块,铁门后面还有更多。和朝悯对望了一眼,我把那扇棕红色的铁门完全打开,扑鼻而来的是漫天灰尘。接着一些陈旧的纸箱、木板、衣物、锅灶用具展现在眼前。
“难道这里还有人住?”
说完这句,接着楼梯传来脚步声。
我们处在中等高度的观光台上,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无法预料来者是何人,没必要赶着逃命。先前已经达成了共识,这座塔楼属于风之馆,那么住在楼里的应该是妙风家的人。不一会,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须发皆白,戴着青布头巾,穿着打扮和山下的山民无异。我松了一口气,问道:“您是这座钟楼的敲钟人吗?”
老人翻起白眼看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又像是平常老人那种单纯的阴郁不快,总之什么都没说。
朝悯拍了拍我的肩,自己走上前去,用凉钟区当地的方言攀谈起来。虽然说得根本不标准,老人却居然理他了。看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令人气不过。我离开观光台,顺着楼梯走到顶楼上。钟表后面的机房缓慢运转着,暗夜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羽毛翅膀覆盖在房间。墙面四周均匀分布几只小洞,使光线能够勉强进来。由于天色阴沉,阳光不如想象一般的金线模样在墙洞之间穿梭。我跨过一两辆机器,来到钟表背后的墙边,透过窗户观察外面灰暗沉默同时又高远辽阔的景色。
很小就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十全十美,没有什么世外桃源。站在高处观望这个世界,越发觉得如此。
一会儿朝悯跟上来,我问他:“敲钟人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那个老人家,怪里怪气的,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跟人家聊得欢快就是为了向我炫耀吗?”
朝悯把手搁在窗台上,仔细思考了一番,说道:“和寅,你有没有想过妙风家的别墅为什么叫作风之馆?”
“想了,我猜是他们家族的文化吧。别墅的名字是官夏告诉我的,她自己也解释不清。”
朝悯再次装高深莫测,我急了,踢他道,“还有那些骨头呢,不要告诉我是杀人后留下的。”
“你的思想怎么这么阴暗。”朝悯揉了揉脚,“地上并没有见到头骨吧,只是一些零碎的东西,而且看起来放了很久了。那是死去的动物留下的。”
“你说那个敲钟人会打猎?”
“也许是动物自己死在那里,尸体风化了,或者被乌鸦吃光了。一千种美好的可能。”
只要不是杀人留尸都算作美好的可能。下去后我们没有再见到敲钟人。尽管他褴褛蹒跚的形象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我还是希望这记忆能够消除。因为实在算不上美好,那是想起来就让人感到人生无望的状态。一只永远在转圈的古钟,一座无人在意的钟楼,一堆来历不明的白骨,还有行将就木的生命。我竭力甩脱这些记忆残片,像是为了躲避暴风雨而藏身破庙的旅人。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只知道同样是渴望温暖,和无法忽视的千万种寒冷。
下山时我的大腿被树条划伤了,伤口不深、却很长,流了一地触目惊心的血。朝悯坚持背我回去,血印子滴了一路。像是武侠电视剧中身负重伤之人。我不觉得疼,也不怎么害怕,只是有点担心会留下疤痕。陆南川说过,以后不希望看见我伤的坑坑疤疤的。我虽然生气,却一点儿没想过违背他的意思。说到底大腿受伤可算不上好事。
到了别墅,妙风翼、天棋和官夏都坐在客厅里面。我的伤情引起了他们的紧张,官夏赶忙把我扶到座位上面,杨阿姨拿来碘酒、药水、纱布,天棋自己推轮椅围过来。风之馆向来是寂寞清净的,这点小意外倒是让大家有事可做。当然除了我没人会用血淋淋的代价给大家找乐子。
妙风翼说:“和寅,到林子里去的时候应该穿上长裤,这一点我没有提醒你,还以为你能够想到。”
我当然能想到,不是情况紧急来不及穿么!
官夏没好气说:“就她这只小鸟脑袋,要是能想到就不会伤成这样了。”
说完擦拭血迹的手下了点儿力,我疼得龇牙咧嘴。心想你个丫头肯定还在记恨早上的事。官夏又使了点力气,说:“大腿那里有一道血管叫作动脉,动脉懂吗?就算课堂上不听老师讲,生活常识总应该有吧。动脉割破了会死人的。”
天棋紧接着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哟。”
“没那么严重啦。”我只好打哈哈,“不是还在那儿好好的吗?无论树枝如何锋利,都伤不到血管的呀。”
又招来官夏一记白眼,我认命的选择闭嘴。包扎完毕之后,她命令我坐在椅子上不许动。不知道官夏用的是哪国手法,一道不算深的划伤,居然用纱布把我的腿整整包了一圈。我想还好自己的腿纤细,不然允许动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皮肤裸露在空气中,蚊虫乘虚而入,咬了好几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数腿上被叮的红包,妙风翼走了过来,站在对面。我抬起头看见他,不好意思地放下腿摆正坐姿。妙风翼却兴致盎然地望着我那一圈白色的纱布。
我说:“你有事?”
“没事。不过客人受了伤,作为主人总是应该表示歉意。”
妙风翼看起来并不像是表示歉意的样子,倒像是觉得好玩。
“抱歉就不用了。”我说,“再聪明的主人也没办法消除客人的粗心大意。是我自己笨手笨脚,不怪任何人。而且一点点小伤而已。”
“对和寅往常的记录来说确实是小伤,但官夏很担心你。”
“她大惊小怪啦。”,
“也不是对每一个人都大惊小怪。”妙风翼说着,点起桌上的一只白瓷香盒,淡淡的清香,几乎闻不出来。见我感兴趣,妙风翼解释说:“熏香,也是用来驱蚊的。住在山上要注意预防蚊虫。”
我点了点,还想问问他会不会有蛇。脑子里一想,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聊。蛇跑进来的话总归会被赶走,不会让它在房子里安家落户。那么还有什么询问的必要吗。
当下沉默着,无烟熏香默默的缭绕,飘散在空气中。妙风翼将手指按在原木长桌上面,莹白的手指与棕色桌面形成鲜明对比。他好像有这个小习惯,紧张的时候便不自觉的触摸什么东西。我想这是一种心灵敏感的特征,是面对外物世界的恐惧。
最后妙风翼说:“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来这里。”
“为什么这么想?”我感到惊讶。
“大概是一种直觉,觉得和寅不喜欢遥远陌生的地方。”
那么你真的猜对了。
我说:“也许这个是官夏告诉你的。”
“我们还没有在一起谈论过你的喜好。而且官夏作为朋友,只肯说出朋友的长处和强项。”
“所以你也了解我?”我想起不久前朝悯说的话,内心有点儿计较。
妙风翼微笑着:“我不敢了解,因为和寅你太强大了。试图接近你的人总会被你伤到。”
第六章
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天生带刺,专为攻击人似的。看向妙风翼,他笑得一排派净温柔。身体稳稳的靠着桌台,白瓷盒从他手边散发出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香气。
当天晚上我带着疑惑睡觉,官夏告诉我天棋所谓的月姐姐其实就是孙良月。
我想世界上果真有冤家路窄一说。半个多月前她在校报上撰稿,讽刺我拿松宫叶当出气筒。那件事我并没有找过麻烦,心想让这个酸溜溜的丫头随便写好了,反正自己从不读校报。现在孙良月却也要来风之馆,不知道是否清楚我在这里。清楚的话,难道她还想写个追踪报道?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和她争执的,写文章的丫头心眼儿太多。
官夏说:“天棋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孙良月了,两个人的母亲有深厚的姐妹情谊。据说大人们还开玩笑般的为妙风翼和孙良月订下了娃娃亲。”
我小心问道:“那么妙风翼同意了吗?”
官夏说:“都说了是开玩笑。爱情这种东西也不是旁人的决定能够决定的。”
“但是妙风叫她小月呀。”
小月呢,多美好的称呼。到现在为止妙风翼当面还在叫官夏欧阳同学。
官夏不予答复。沉默了许久,轻松的说:“也许是因为习惯吧。”
第二天中午司机先生接孙良月上了山。与平时在校一丝不苟的眼镜女打扮不同,今天她穿得很是时髦。一袭水红色吊带连衣裙,手里提着小巧的竹编衣箱,黑色大墨镜遮住了那双显得盛气凌人的眼睛。她轻快地飘下车,喊天棋darling。于是我暗想她会不会叫妙风翼darling她哥,结果叫的是妙风哥。
官夏低头在宣纸上描一朵牡丹花,一声不响。按理说礼仪方面没人比得过官夏,今天却一反常态。妙风翼从她肩后看那朵嫣妍的花儿,指点说某一个地方描得重了。官夏便弯唇一笑,抬起眼睫看他。两个人光是站在一起就能入画。
我想,虽然不能确定双方是否拥有同样的意思,但意思也是可以培养的。越培养越有意思,最后变成一个意思。这趟上山就算不虚此行了。
孙良月瞟了我一眼,走到官夏面前。喊了一声欧阳同学,然后对妙风翼说:“妙风哥你太不够意思了,都不下山去接我。”
妙风翼说:“白先生还不够代表我吗?”
“那怎么一样,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来过这里了。你不知道山下正在修路,拦在那里好久不许通车。”
“我们上山时也碰到了这样的情况。”
孙良月似乎刚刚才发现朝悯站在旁边,淡声说了句是吗。朝悯笑道:“所以你能够被拦住并且成功的拦了许久,真是一种运气。”
我忍不住笑出声,孙良月咬了咬牙,白他一眼,随即决定不予理睬。一物降一物,朝悯那样的男生是她对付不了的。除非使用特殊手段,抓住什么把柄。
官夏的牡丹花终于完成,半开半闭的一朵,颜色调的很美。她把画纸举起,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纸面。我们全都投以注视的目光,官夏说:“好像画得不对。”
“这么美,哪里不对。”我问道。
“颜色。早晨时牡丹花没有这么艳丽,应该是清新脱俗的。”
“那么每一朵都是清新脱俗的吗?”
官夏不语,妙风翼说:“从这个角度看颜色略微浓了一些,不过加上日出时的晨光,只怕红色还不足取。后院那片花地是直接为朝阳所照射的。”
原来官夏画的是特定的一朵,妙风翼这么说必然是了解哪一朵。倒像他们两人分享着同一个秘密。官夏对他点了点,笑意漫上嘴角。有时候女人的聪明像峡谷边上的云,依偎着险象环生,成就着雍容自在。见孙良月不爽的表情,我只能暗暗给欧阳官夏竖大拇指。
下午举行湖边烧烤,地点在风之馆下面一座不大的池塘边。距离有些远,我们坐车前往,烧烤用具一律塞进了后备箱。天棋腿脚不便推辞不去了,官夏本是要去的,临走之前却说要留下来陪陪天棋小妹妹。于是只剩下四个人——当然不连司机师傅,他那张棺材板脸孔万年不变,更不会参加我们的活动——我觉得官夏的做法不可理解,她缺席了岂不是给孙良月留下可趁之机?感情方面的事我不在行,挖墙脚啊狗血情景啊还是听说过的。自然不能说她和妙风翼已经确定了关系,小心翼翼的感情却是真实存在。否则上午为什么要设计那么一出。
官夏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安心。于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坐在妙风翼的旁边,把孙良月挤了开。妙风翼双腿并拢,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躲避我的拥挤。单手放在车窗上,另外一只手搭着自己的膝盖。因为腿长,最后不得已侧过来轻贴着我。我说:“干嘛那么紧张?”
“因为你的腿还在受伤。”妙风翼笑一笑,视线落在我的腿上的纱布。
我告诉他。“早就不疼了,根本没必要绑纱布。”
说完用手去撕,妙风翼阻止了我。“等好了再揭下来。”
“什么时候能好。”
“两个星期之后。”
“怎么那么久,官夏说的是七天。”
“七天只能保证疤痕变淡,不会完全消失。”
我不再说话,心想别人都比我懂得多。抬起头看前方的路,似乎注意到后视镜里有什么眼神一闪而过。
烧烤湖边是个很美的地方。青林垂影,绿水无波。池塘面积不大,水底很深,四周包围着密密的丛林。蓝天像一盏圆顶盖在上方,大个头的黑鸟停下来观察我们。
两位男生对烧烤都很在行,没什么困难我们架起了烤炉,放上了食物。孙良月提来一篮草莓,一边吃草莓一边串烤串。她本来话很多,可惜缺乏诉说对象。妙风翼是个完美的倾听者,无论说什么惊悚的话题都不用担心他有过激的反应。他让你觉得被理解,被认可,可你不会对他说很多。说到某一点,话题自然而然停止了。如同来到某一处名胜古迹,庸俗的人和清高的人同样受到震撼,自觉变得小心谨慎。我想这不是他的过错,甚至算不上过错,他只是恰好是那样的人。
孙良月表面上叫的亲热,实际上跟妙风翼交往并不深。也许官夏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那么放心大胆。
鸡翅和羊肉烤好之后,我们正式开始用餐。
司机先生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抽烟,阴沉的望着水面。孙良月说了句他真怪,看向妙风翼。妙风翼解释道:“白叔在我们家工作了很多年,一向这样的。”
这位司机相貌还算匀称,却有一个反差强烈的名字,白墨。
“这个我知道,只是他一直不结婚,准备在你们家工作一辈子吗?”身为撰稿人的孙良月似乎更关心别人的婚姻大事。
妙风翼眼神闪了一下,微微的笑:“对有些人来说,职责比生命更重要,遑论人世间的幸福。”
这么说妙风家为了自身利益,就可以牺牲别人的幸福了?这话在心里一想,觉得不便询问。孙良月也是,并不是非要关心司机的幸福与否,接着聊起其他事情。
吃完东西,朝悯一个人坐在池塘边上,模样有点颓废。我走过去,想看看他在干什么。这个人绝不是远离众人凄凄惨惨的类型。刚要出声询问,他准确的抓住了我的手,眼睛还在盯着池塘。
阳光投下他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十分清楚。
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朝悯笑了一下,要不就是水波滑动,要不就是光线反射。在那么一眨眼之间,朝悯跳进了池塘里。
我立在岸上,目瞪口呆。
朝悯迅速沉入水里,动作轻巧的像一条鱼。接着波纹晃了晃,逐渐恢复平静。我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疯了吗?他想淹死?
司机迅速跑到我身边,厉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我没法回答他。只是抖声道:“这里的水深不深?”
来之前天棋才嘱咐过,水很深,深不见底。
司机脱了衣服跳下池塘,沉到水面以下去寻找。妙风翼和孙良月被响动吸引过来。孙良月问道:“你让他下去摸鱼?”
妙风翼把我向后面拉了一步,说:“没事的,白叔泳技很好。”
我才发现自己正踏在岸口,只需半步便可以滑落下去。
“不用很好,这个人淹不死!”我恶狠狠的说。朝悯从八岁起开始游泳,是他可怜小学生涯的唯一骄傲,我当然没什么好担心。可他这样一声不响跳下去,也太莽撞了。
过了半分钟,水面掀起波涛,朝悯冒出了头。
他朝岸边游来,司机跟在他之后浮出水面。
“你想干嘛?”我把手里握的石头朝那个家伙扔去
朝悯闪身躲避,表情有一丝古怪。上了岸,一句话不说在躺在草地上。我踢他的脚,没反应,于是坐下来捶他胸口。
没人经得住我的拳头,朝悯睁开一只眼,冷冷的看着我。
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沾湿身下的草地。
我又说:“干嘛?”
“游泳。”他给出两个字。
“游你妹!”我觉得自己的火气很是莫名其妙,像管束下一代的封建家长。
朝悯慢吞吞的张开手,手心里躺着一粒圆圆的石头,烟霞般的色彩,中间有个凹洞。
这是非常漂亮的云石,适合串成项链。
他说:“听说池水深的地方会有天然云石,试个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直到他把云石放进我的手里,才反应过来。我像挨了烫,推开他站起来。朝悯紧跟着我站直身体。由于高出一个头,他俯下身,声音像是响在耳边:“和寅,我不怕危险,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躺在折叠椅上,遮阳帽盖住了脸,保证不受打扰。我竭力不去想朝悯说的话,脑子里思绪东游西荡,飘得越远越好。我在想几天前的大雨,与眼前人眼前事毫不相关的雨声。沙沙沙。。。。。。沙沙沙。。。。。。整个世界仿佛下这一呼吸般的落雨。明明是很狂暴急促的,记忆中却变得温柔。我想人心底的温情如同雨滴,会消失、会蒸发、会留下痕迹,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伤害。至今没有什么能够彻底消灭,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温情流露。尽管有时它们是那么危险。
孙良月走过来说:“你跟朝悯吵架了,所以他投湖自杀?”
我没有回答,装作熟睡。
“别装了,要是你能睡着我就从此再也不写文章。”
你写不写文章与我有何关系?对我来说这个赌注丝毫没有意义。
孙良月顿了顿,又说:“从来没有人为我跳过湖。”
“他不是为了我。”我说道。
“不是为了你,难道是为了欧阳官夏?她不在这里。”
这样一本正经的问题,我甚至没法做出反应。
“欧阳为什么没来?”孙良月转换了提问目标。
“因为不想来。”
“不想来还是不想看见我。”
“都有。”
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把所有的事情都要跟自己扯上关系。难道世界是围绕他们旋转的吗?
头顶上安静了一会,又说:“你还在记恨我?”
“记恨太浪费能量了,我没那么无聊。”
“我在校报上写过你。”
“是吗,听说你文笔不错。”
“你这个人,真是。”
我摆弄着手里的墨镜,戴上后又取下来。戴上墨镜不仅光线暗淡,连气温也仿佛骤降许多。虽然只是个人主观感受所致,该热的地方依旧很热,好比我的胳膊正在微不可察而又紧锣密鼓的变红变黑。孙良月也许想说我这个人真是冷酷无情,铁石心肠。除了我,还有谁能对喜欢自己的人和厌恶自己的人用同样的态度说话?对于表白不仅没有感动,连句谢谢都不曾说。我想那是因为她的身边有太多心肠柔软盲目感动的人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长什么样子,于是对形貌相似的礼物欢欣鼓舞。她不知道,此刻我有多难过。
“起来,不许睡觉,一会还得回去呢。”孙良月摇着我的胳膊。
我翻身向另一面,嘟囔道“去找树上的麻雀说话,它们是你的同类。”
胳膊传来一阵刺痛,似乎被人拧了。那个人是谁呢?我混沌的头脑里竟然分不清。像是官夏,又像是朝悯。官夏拧我只是虚虚用力,一点儿都不疼。朝悯至今未生出胆子碰我。那个形象越来越清楚,竟然是陆南川。他的力气大,轻轻捏一下就很疼了。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个头只到书桌那么高。他好整以暇的坐着,我半个身子挂在书桌上。我说:“哥哥给和寅写字,写和寅的名字。”
他面露调侃,说:“你没有名字,我该写什么呢?”
我睁大眼睛望他:“我有名字,我叫陆和寅。”
“世界上没有陆和寅,真正的陆和寅已经死了,你是个冒牌货。”
然后世界突然倒转,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身后是急速行驶的火车,面前有一滩脏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跨过去,四处张望,寻求援助。陆南川站在对面,只是望着我,望着那滩脏水,满不在乎的笑。
我喃喃的念着自己名字,心想一定能找到人帮我写。却不知道纸在哪里,笔在哪里,以及怎么过去。周围是虚无的空白,只有两道幽灵般的影子。我的脚下一片空白,落入的依旧是空白。我猛然睁开眼睛,周期充斥着黑暗。
深沉静谧的黑,如同身边蹲伏着一头野兽,挡住了所有光亮。空气中漂浮着温暖甜润的气息,让人阵阵头晕。前面某处反射出模糊的光亮,沉浮着,变幻着。然后散落的光汇合在一起,映照出一个红衣黑发,脸色惨白的女子。
平生第一次,我吓得尖叫。
啪一声,电灯亮了。
官夏环抱双臂,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我:“陆和寅,原来你的胆子只有一点点大。”
我的尖叫持续了一会才刹住。官夏身裹鲜艳的大红色旗袍,乌黑长发散落在肩头。脸上似乎扑了粉,显得异常白。不知起的什么兴致,她把长发全都拢到了身前,遮住两边脸,不像鬼才有鬼呢。
“干嘛吓我。”我裹紧了被子盖住下半边脸,可怜巴巴的瞧着她。
“谁有心情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睡得好好的就不会看见了。”
她转过身对着衣柜梳理头发,镜子里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她,红衣黑发,脸色惨白。怎么办,我还是觉得像鬼!
官夏斜斜瞟了我一眼,说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会吃了你的。陆和寅,别忘了你是壮汉,不适合扮演饱受摧残的受害女子。”
我说:“你你你,你三更半夜扮女鬼吓得死人,还不给看了。”
官夏转过身来,“吓人吗?你不觉得这件旗袍很有韵味很好看?”她学二十世纪初贵族女子的走路姿势,踱起了步。掏出不存在的手帕掩着口,问道:“怎么样像不像?”
“像,像极了为生活所迫流落风尘的女子。”
说完我才意识到她换上了高跟鞋,款式很旧。
官夏作势来打我,我喊道:“别破坏了你辛苦建立起来的名媛风度。”
“风度坏了可以重建,不打你我手痒。”
“旗袍的主人会允许你穿着它打人吗?”
官夏停住了手,退开一步站在床边,“你怎么知道它有主人?刚才没睡着吗?”
“当然睡着了,不然我能被你吓到?除了学校公演从来没见你穿过旗袍,我想肯定是别人的嘛。是不是天棋的?”
一阵强烈的夜风吹得树枝摇晃,撞击到玻璃,发出粗鲁的咔嚓声。我们的目光投过去关注了一会,然后相互对视。官夏说:“是天棋母亲的啦。你们出去烧烤那会儿天棋跟我说了一些关于她母亲的事,还有她的童年,反正挺糟糕的。天棋的妈妈群美阿姨好像因为她而过世。三楼有一整间屋子都是去世女主人的遗物,旗袍就挂在墙上,放了六七年了。”
“所以你偷偷拿下来穿?”我问。
“你真了解我。”官夏爽快承认。
我无力的躺倒在床上。这个女人疯狂起来真是会干出别我还要出格的事情,完全无视于世间法则嘛。且不说这是人家母亲的遗物,就我有限的常识来说,这种行为应该也算是偷盗吧。不怕坐牢吗?
“呵呵,只是穿一下而已啦。实在喜欢,绝对舍不得放手,这种心情和寅应该能够理解吧。”官夏试图解释。
“为什么我要理解?”
“因为和寅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呀。”
官夏扭着腰又到了镜子前面,左右旋转照出身体的形态。话说她这种腰肢纤细胸部丰满的女生真的很适合穿旗袍,如果让我来穿,顶多是道袍而已。看了一会,我又开始瞌睡,她无情的把我摇醒,拉我去还衣服。
“我很困,不去啦。”我抱住床沿抗议。
“你不去我会害怕。”
“为什么偷衣服的时候不怕,还衣服的时候反而害怕呢?这样跟道德规范所给予的羞耻心里不相称吧。”
“因为去的时候双手是空的,被抓住还可以假装说自己在梦游。还的时候证据确凿,当然会害怕了。”
“好烂的理由,谁会相信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的人会梦游啊?”
“少废话,走就是了。”
我们两人光着脚上楼梯,在黑暗中摸索。到三楼,拐过一个转角,摸到最左边的一扇门。进去之后,官夏不急于开灯,反而拉开百叶窗,示意我通过月光欣赏光影暧昧的屋子。
由于角度原因,月光在这件屋子显得比别处明亮。地板上投出一圈光晕,墙边靠着古旧的扶手座椅。桌上竟然有一台靠指针滑动的留声机。
“这屋子的主人活在上世纪吗?”我将手指放在留声机粗糙的地盘上,无法想象信息时代还有人用这种玩意儿。
官夏说:“这叫高雅情趣,爱好古老物件。不然怎么会收集如此多的旗袍呢?你看墙上。”
整件屋子挂着两面墙的旗袍。当然并非完全挂满,从浅蓝到深红颜色不等,还有一部分隐在暗处无法仔细观察。从旗袍的款式看,过世女主人应该是个高而瘦的女人,瘦削窄肩,很可能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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