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虽然在日历上是初春，但是重箐的街头依旧寒气逼人。李艺杨逆行于仍然离不开厚外套、瑟缩而归的大学生之间，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乌黑的直发随风翻飞，露出她那张微微低垂的脸庞，擦身而过的男学生忍不住用视线追逐她的身影。冷冰冰的白皙脸颊，更突显出她那虚无飘渺的美。
李艺杨隐约听见一阵轻快的金属声，抬起头来。她望向平凡无奇的澄澈天空，只见有条和她的手臂一样粗的纯白色小神龙，一面用那身鳞片演奏清音，一面飞向天际。这是种常人绝对无法看见的光景但对于李艺杨而言，却是日常的一部分。
自幼以来，李艺杨已经看过这种景象好几次。小时候，曾有精灵告诉她，那是返回天上的神明，再也不会回到地上来了。而当年的精灵如今也和花朵一样，即将凋零。想当然耳，普通人依然毫无知觉如常生活。
即使伸出手，消失的光芒也不会归来。
每次体认到自己的无力，胸口的痛楚便会越来越剧烈，却无人与她分担。
一直到遇见她为止。人、虫、兽。风、雨、光。
奔驰、奔驰，奔过原野，奔过天空。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
仰望圆圆的天空。回想你的笑容。
井里传来她的歌声，虽然悲伤却很美丽。
李艺杨曾经怨恨神明给她这双眼睛，但是如果没有这双眼睛，自己就不会认识她。一思及此，她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能够与自己分享这种深沉孤独的——
只有她而已。
......
“话说回来，我可以先请教一下，你为什么待在那里吗？”
刘叶集窥探着深约三公尺左右的水井一脸严肃地询问。
在三月即将来临、梅花开始绽放之际，言述之簿上头又浮现新的神名。刘叶集一如平时，依循着毛茸茸狐狸型导航器的指引，来到位于铜家桥的鸽乐山上，但是交办差事的神明却是怎么找也不见踪影。
“咦? 啊，我、我为什么待在这里吗?”
刘叶集循着隐约传来的细微歌声，总算在境内某个老旧的石造水井中，发现了仰望着他的小女孩。
看来年纪只有小学二年级左右的她，穿着白色长摆和服，腰部以下都浸在水中。一头黑发用水蓝色蜡绳束起，拼命仰望刘叶集的大眼微微湿润，仿佛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呃，要说为什么呢，就是......”
她用刚才悠然歌唱的细小声音喃喃说道，一双小手迷惘地摆动着，接着，她才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因、因为我是井神!”
言述之簿上，的确用薄墨写着这个神名。
听了她的回答，刘叶集呆愣数秒，才又说道:
“不，不是啦，我知道你是神。如果你是人类，那就是小孩掉进井里的意外事故了......只是先前我都是在庙宇或路边遇见神明，所以好奇你怎么会待在水井里......”
对于水井，或许是受到恐怖电影的影响，刘叶集抱持的只有可怕的印象，更何况待在井里的还是个白衣、黑发女子。如果不是像他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或许刘叶集早就拔腿开溜。
“对、对不起!我、我，呃，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不、不，你不必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您大老远前来我却...... ”
话还没说完，井神的双眼便涌出泪水。
“咦?等等，别哭啊!我道歉!我不该问这种怪问题!”
刘叶集慌忙从井缘探出身子。他没想到对方会哭出来。虽然她是活得远比自己长久的神明，但由于外貌是个小女孩，让刘叶集有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感受。
“居然把神明弄哭，不怕遭天谴吗?”
红普在刘叶集脚边投以轻蔑的视线。
“我没想到你居然无礼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有恶意!我根本没料到她会哭!”
即使要安慰对方，刘叶集伸长了手也碰不到井底的她，根本无从安慰起。红普无视慌张失措的刘叶集，把脚搭在井缘，伸长了身子，看着正在拭泪的井神。
“不过，刘叶集，这次你可以放心，因为井神的工作就是哭泣。”
刘叶集正在搜索包包，想丢包面纸进去。听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
“工作就是哭......？”
刘叶集反问，红普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井神提供了华夏居民需要的淡水，哭泣，是为了提供淡水。喝了她的水的凡人会变得开心起来，潜藏在心中悲伤被井水给冲淡。”
“咦?这么小的女孩......”
这种工作的精神伤害似乎很大啊。刘叶集忍不住再度窥探井中红普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她小女孩模样和契此一样，是力量衰退造成的。从前她是一尊如梦似幻的美丽女神，那些积水正是她在漫长的时光里流下的眼泪。”
红普用鼻尖指着井神的脚边。
“那是眼泪......”
仍在抽鼻子、揉眼睛的她，腰部以下都泡在透明的水中。此时，刘叶集又发现水井的石缝里插着一朵小小的荠菜花。
“啊， 呃，可是，这里的眼泪会蒸发或被土壤吸收， 有、有时也会积雨水，所以并非全是泪水......”
井神抬起泛红的脸蛋，开口说道。
“我、我只会哭，和其他众神比起来，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说着，她的眼眶又湿了。红普看着她，眯起墨绿色的眼睛。
“减消凡人的悲伤这种重责大任，只有尔能完成，不必妄自菲薄。”
“对、对啊!你消除人类内心的悲伤，是好孩......神呢！”
刘叶集怕她又哭出来，连忙说好话。身为神明却是小女孩模样已经够犯规了居然还加上爱哭鬼的特性。
“谢、谢谢!承蒙灵狐老爷和差使大人如此抬举我、我......”
结果，井神还是哭了。刘叶集和红普面面相觑，叹了一口气
“那么，井神，尔要交办什么差事?”
待井神终于恢复平静之后，红普又抢在刘叶集之前询问差事的内容。
“红普，这句台词能不能留给我说啊?”
刘叶集一脸不快地看着身旁的狐狸。虽然他只是代理，但是受命为差使的毕竟是他。
“哦?你总算有身为差使的自觉啦?”
“呃，不是自觉的问题......我也有我的步调啊。”
“配合你的步调，太阳都下山了。”
“我再怎么没用，也能在太阳下山之前问出差事的内容!”
“啊，呃，请、请别吵架!”
井中的女神慌忙制止一如平时开始斗嘴的人和神。
“大、 大家和睦相处嘛! 即使有神明与人类之别，还是可以互相了解!”
说着，井神的眼眶又湿了，刘叶集连忙抱紧红普，抚摸他毛茸茸的头。
“没、没事啦! 虽然我们平时常斗嘴其实感情很好的! 对吧?红普。”
“......你给我记住......”
红普的毛被摸得乱七八糟，恨恨地说道。
“那你要交办什么差事?”
刘叶集重新问道井神感到迟疑支支吾吾片刻之后，才拣选言词，娓娓道来。
“就、就像灵狐老爷刚才所说的一样我的工作是减消凡人的悲伤，替他们哭泣，提供淡水。所、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待在这口水井里出不去。”
“咦?出不去?”
听完井神的话语，刘叶集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本来以为水井是井神的住处，原来并非如此。
“从前，我一年还可以出去几次......我是由观世音菩萨的玉净瓶里的露水所化成的，一直居住在泉水里。直到一千五百多年前，才移居到这口水井里。”
观世音菩萨是连对神明所知无几的刘叶集也听过的名字，他记得那是传说神话中一定会提到的女神。
光是在《西游记》这部华夏人人皆知的小说中，就有很多的篇幅去描写她的神性。表现她心中的那份对凡人的慈爱。
“从、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住在井里......”
刘叶集半是愕然地喃喃说道。年代太过久远，刘叶集根本无法想像，但他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刘叶集再度打量井中的井神。在漫长悠久的时光之中，它一直独自在这里哭泣?
“我对于观世音菩萨赋予的使命没有任何不满，不过，既然高位大神允许我向差使大人许一个心愿，那么我想请您替我完成一件事。”
井神从井底仰望刘叶集，双手在胸前交握。看见她紧紧交握的双手，刘叶集也跟着神色一紧。她应该是有什么很迫切的心愿吧?
“从、 从前，只要有些许空档，我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离开水井;但是自从我的力量衰退、变成这副小女孩的模样之后，我已经近千年不曾外出。除了从这里望见的圆形天空以外，我完全无法接触‘外界’。”
井神指着头顶上，刘叶集也跟着仰望天空。自己头上这片一望无垠的冬季晴空，井神却只能看见一小部分。
“我只能向造访这里的鸟儿和精灵打探外界的情况。人人赞不绝口的桂林山水、位于世界之巅的雪峰、轻抚脸颊的微风，我几乎快记不得这些景色。”
井神绞尽细微的声音诉说着。她那白皙的手臂、白皙的脸颊，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的缘故。
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一直独自在井中哭泣——对于另一款而言，这是根本无法想像的情景。他一直以为神明过的是更自由、更舒适的生活。
“所、所以......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替我达成这个心愿......”
井神低下头，像是在找寻言语，随即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拜托您，只要片刻就好。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井神拼命忍住泪水，说出她要交办的差事。
“请帮我离开这里!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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