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天清地静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淡蓝色的薄纱之中,只余江上几盏的渔火亮着微光,在朦胧的夜色中染出一抹橘红的暖色。
远处好像有鹧鸪声
除此之外,很安静
余无声走出了玲珑塔,扶着右臂
“景玉这家伙……自己战力一般,训练倒确实有一套啊……”
他轻咳两声
感觉右臂已经失去知觉了
“一转眼就天黑了啊。”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如霭夜色,看着那一轮大大的明月和星光暗淡的深空。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湿味
看来明天的天气不会很好,大概会下雨。
“哦,对了。”
余无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大殿走去,心里嘀咕着:
“陶子怎么样了……?”
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又在偷懒吧?
毕竟这家伙的性格就是坐不住啊
对她完全不抱希望
余无声于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脸冷漠地走进了大殿里,一抬头却发现:
小桃子居然认认真真地端坐在无头佛像前,静心参禅。
七星灯摇曳着青蓝色的火,在昏暗的大厅里点亮了一捧圆圆的光,随着虫鸣声摇晃。
她那安静的面庞就在这浮动着的光影中时闪烁明灭,在朦胧中似乎可以看见那微微上扬的嘴角。
晶莹的鼻梁上流下了一滴水晶的汗,里面倒映着温和的黑暗,坠落在微凉的石板。
青灯古佛,红袖佳人
时间静止得只见摇动着的烛火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
不知不觉,恍然入画
“咳……!”
余无声愣了一下,连忙甩了甩脑袋,使劲地在自己的人鱼腰上掐了一道。掐完了还觉得不太对劲,又狠狠地掐了两下。
嗯,疼的。
他不太甘心,又狠狠地甩了甩头,甚至狠心到伸手去碰自己的右臂,立刻激活了一阵苦痛酸麻辣,激得他咬着牙闭紧了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一切居然不是幻觉,而是现实。陶之芩居然没有偷懒,而是破天荒地在认真参禅,一心一意。
就,很恐怖。
惊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居然也会有稍稍认真的时候?
难道说,其实她……总是偷偷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地努力着吗?
这一刻
她的身影正对着烛光,背对着黑暗,纹丝不动。
这一刻
她的身影是那么的娇小可爱,又是那么的高大可敬。
这一刻
余无声认真地点了点头,清醒地意识到:
“才怪咧。”
啪叽一声——!
就好像很配合他的论断似的,小桃子突然一头栽倒下来,发出了舒服的鼾声。
烛火清晰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放肆地上扬,在睡梦中笑得很单纯。
“果然只是睡着了而已啊。”
她用心坐定?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余无声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还不了解这小丫头的秉性么?都跟这傻桃子相处一年了,还不了解她?
“不过你坐着都能睡着,也确实是有点本事啊……”
余无声微微蹙眉,像捡垃圾一样把她从地上拎了起来,缓缓地朝床铺走去。
结果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小手一直在他的屁股上摸个不停。
“蒹葭……尾巴……”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露出了十分幸福的笑容。
手更加不老实了。
余无声一脸嫌弃地把她丢了下来,摔在褥子上啪啦啦滚了一圈,居然还睡得死沉。
一副四脚朝天的憨憨睡姿。
一脸毫无防备的单纯睡颜。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多看了一眼,心头的火说消也就消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把她塞进了被子里,费心地给她掖好。
然后费力地从她的手中啵的一声拔出不知道什么就被她抱在怀里的枕头,放在她的脑袋下。
香甜的鼾声再次响起。
“小混蛋。”
他没来由地骂了一句,不自觉地在微笑。
站起身来回头一看
七星灯已经亮起了四盏,距离下一枚舍利果就只有三灯的功德了。
她挤牙膏似的磨了这么久,半偷懒半认真地也总算积累了不少的功德啊。
再低头看时
她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伸手把被子抱在了怀里,腿夹得紧紧。
“学长……”
她在梦中呢喃着,露出了糟糕的笑容。
余无声歪着头眨了眨眼,听见了下一句
“女装……”
唰——!!
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拳头,差点就没刹住车!余无声紧抿着嘴唇克制了好一会,终于缓缓地放下了铁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算了。”
他理了理长衫,一抹长发道:
“出去透透气吧。”
转身背对青灯古佛,径直出了大殿深入夜色,摸着黑离开庭院,拾阶朝山上走去。
余无声很少上山顶
一,是因为高处不胜寒,也说不上有什么风景。
二,是因为上山这条山路实在是太险峻,很不好走。
但乘兴而往
他今天就是有了兴致,想上去吹吹风,隔着江看一看渔火。
山风正甚,微凉
君子一袭素衣迎风登山顶,且听风吟。
若干年后
宋代的词人辛弃疾,也做了同样的事,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同样的山川日月东流水,提笔写下了: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可他下阙所吟诵的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孙权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吧?
他的哥哥正在驰骋疆场,纵横江左扬威树名。
而年幼的孙仲谋现在还躲在帷幕后面,小声地提出自己的见解,不自信地出谋划策呢。
余无声深吸了一口气,一气贯穿千年又千里,孤身一人面对神州大地。
此时此刻
他有了置身于历史之中的实感。
就现在,就这里,就在自己的家乡。
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天地融为了一体,亲眼看着历史在自己的眼前缓缓演进。就好像自己化身成了巍峨北固,无言地耸立在奔流的历史长河之侧,冷眼旁观着。
忽然
一个微弱的渔火亮了起来,轻轻地推开黑暗的波浪,朝着江岸缓缓驶来。
“嗯?”
余无声眉头一皱,一瞬间就意识到那只小小的渔船正朝着北固山的渔港而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
“放着蒜山渡不去……来桃花坞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哪里不对,急忙翻身下山,摸着黑往甘露寺走去。
夜很静
下起了小雨
一人在下山,另一人在上山。
时间刚刚好
他们在甘露寺相遇。
吱呀一声——
山门缓缓打开,被两只指节彬彬有礼地轻轻叩响,发出好听的咚咚两声。
那来客一袭蓑衣,面貌盖在斗笠下,帽檐淅淅沥沥地弹起一圈小雨。
“请问,来者何人?”
余无声孤身站在雨中,伸手扶着无字天书,面无表情。
直到他看到来人摘下了斗笠。
“余少侠,别来无恙?”
他愣住了:
“时寒!?”
蓑衣微微一笑,重又戴上了斗笠,从身侧摘下了一瓶酒来,走近前递给余无声道:
“深夜叨扰,见笑了。”
“谷郡丞,您这是……?”
余无声不解其意,只能木然地伸手接过了他的酒坛。
他摸了一下封口,知道是好酒。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睡了。”
谷时寒微笑着,笑容隔着雨幕。
“既然少侠还醒着,那我来这一趟也算是缘分吧。”
余无声眨了眨眼,疑惑道:
“您有什么事么?”
“没事。”
谷郡丞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只是来告别罢了。”
山脚下
渔船停在了岸边,高高地撑起了一盏灯火。一个士兵跳下了船,摁着腰间的佩刀站在栈板上静候着,身子站得笔直。
“你……要走?”
余无声和谷时寒一起站在山门里,面对着面。面前的那位郡丞一直从容微笑着,这时又点头说道:
“徐州别驾糜竺与我是故交。去年徐州牧托州给刘备时,他就写信要我北上。”
余无声瞪大了眼睛
雨声似乎更大了
“我不知道刘玄德是什么人物,自然也就没有答应。再说丹杨郡公务繁重,我也不好说走就走。”
谷时寒抬起头,望着暗淡无光的夜幕,微笑道:
“一年过去了,糜子仲又给我写信。他告诉我,徐州百官相附、民生安泰、人众心齐。刘备胸怀大志,而他不是孙策、不是刘繇、更不是袁术。”
他的眸中亮过一道寒光
雨声渐大
而他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非刘玄德不能安徐州。”
“非刘玄德不能安天下。”
雨停了
余无声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他终于知道了那艘船来北固山是来接谁的,终于知道了谷时寒当初为什么要顶着重重压力出任五官掾,硬是要支持他修好这个小小的码头。
终于知道了
这瓶是临行的酒。
“你当真要投刘备?”
谷时寒微笑,点头。
“今后不回来了吗?”
又点头。
余无声眼神炙热,几乎说不出话。他梗了一下喉咙,提议道:“走之前,最后喝一杯吧?”
他笑了:“既然少侠有意,那好。”
一袭素衣面南
一身蓑衣向北
两人同时举杯,瓷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好听得像碎玉。
余无声神色郑重,恭敬道:
“敬真君子。”
谷时寒微微一笑,举杯道:
“敬太平天。”
夜空中
一道流星划过,义无反顾地烧毁残躯,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与热,消失在了地平线的终末。
谷时寒辞别江南,孤身向北。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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