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岩,岩中有泉。
岩名八仙岩,泉叫白水泉。
泉水自岩间涌出,一波三叠,落声如珠。在第二阶石林中间,硬生生拓展出一方形如锅盖倒放的椭园形水池,不深不浅,冬暖夏凉。再经过两个石洞暗流外泄,在十米开外飞流直下,声扬山间。
飞流的两边岩石上,左右垂直分刻着六个大字:
泉 岩
中 下
妙 枯
山石陡峭,绵延突兀,一匹如练,珠雾氤氲。在蒋家坳后龙山参天古木的苍翠掩映下,形成一幅山青水秀石美字劲的方块田园。
除了穷,蒋家坳在乡里乡村的微薄自豪来自对村子地形的内心认同:背靠后龙山,左边青龙山,右边虎鹰山,左前祖山,右前白岭。
五马练槽!
每一个蒋家坳的人,不管肚子是否填饱,不管烧酒是否到位,不管衣服补丁累累,吐出这四个字时,一定是掷地有声梆梆作响。
中间的几十亩田垌中的水田旱地,在白水泉的日夜滋润浇灌下,一稻二麦三红薯,高粱大豆黄苞谷,成为全村近600人的口粮。
桂北高寒,水稻一年只能种植一季,产量少得可怜。
稻米是不够吃的,除了极个别人口少而又分到了稍好的水田的人家。
其实每个人的田地并不少,每人一亩三分田,另外还有旱地五分。
关键是缺水,种下的秧苗,十年有九年被天收走大半,剩下一年颗粒无收。
种田无水,饥饿自然时时光临。每年秋收后,一交完公粮,大部分人家稻米所剩无几,一过九月红薯熟透也自然成了主粮。红薯块,红薯丝,红薯干,红薯粉,花样层出不穷,只为将困顿的日子过出一份滋味。
有什么办法呢?
过完年,绝大部分人家断米了。于是,只能在每个月的逢3、逢6、逢9的日子,将山里的树、栏里的猪、地里的蒜苗、家里的手工,到离家五里的公社赶墟换成钱,再到公社粮管所,购买统销粮。
一百斤毛谷9块5毛,折合大米每斤1毛4分,这是当时吃国家粮的标准价格,不错了。
年年种粮,年年买粮,靠天吃饭的日子,年复一年。
打从懂事起,刘天阳总是对着天空纳闷发呆:同一片天空下,蒋家坳之外的世界,是否也是吃不饱?或者又是另外一个衣食无忧欢乐无限的人间天堂?
都是同一片天呵。
于是,他总幻想着,是否能有那么一天,他能看一眼桂北瑶乡之外的世界,能够饱饱地吃一顿米饭,哪怕就看一眼,也好。
据说,很多年前,蒋家坳的日子还是非常富足恬静的。
当年,八仙过海南渡,跨越千山万水,点化万水千山,歇脚在蒋家坳所处的都庞岭下。
东戎西夷,南蛮北狄。在中华远古文明的进化史中,由于远离长江、黄河流域,加之山高水长樟气袭人,南方的开化程度远不及中原及其他地域。
看到樟气弥漫虫蛇横行,八仙决定暂时不走了。
一合计,绿化百岭以驱樟气,采汇百水促耕代猎,扬天下以济苍生。
各自分工奋战一晚,然后盘点目标完成情况。吕洞宾统计百岭,何仙姑统计百水----谁让女人是水做的呢。
数啊数,无论怎么数,只有99座山岭;
数啊数,无论怎么数,只有99条河水。
百岭少一岭,百水也少一水。
土地公公着急:老吕呀,还有一岭就在你的屁股底下,你自己坐着的就是九丝岭啊,你咋就把它给漏了呢?!
河神婆婆也着急:仙姑啊,还有一水就在你的心中啊----心水,你咋就把它不作数呢?!
既然百岭少一岭,那就叫白岭吧。
既然百水少一水,那就叫白水吧。
少的哪是一岭呵,少的是蒋家坳人千年的期盼;少的哪是一水呵,少的是蒋家坳人世代的口粮。
出于普渡众生的博爱情怀,出于扬天下济苍生的目标未能圆满实现的一丝内疚,八仙决定永远不走了:日观白岭雾,夜眠白水边。笑谈无甲子,闲弈过千年。
无他,吾等本是仙。
不仅不走,还将白水泉变成了酒泉。泉口酒香四溢,第一池中所盛尽是佳酿,芳香数里。
自此,蒋家坳无需酿酒。
第二池中,水如凝脂,过滤后的酒水淡香清冽,温婉如仪。加之冬暖夏凉,成为蒋家坳女孩成人沐浴的天堂。在女孩年满16岁当月阴历十五的晚上,由母亲或者姐姐陪伴夜浴清池,宣示成长。
天街夜色,月凉如水。
长发如瀑,皓月如盘,或清辉冷月,或蛙叫蝉鸣。好一幅天人合一的稀世美图。
每当此时,吕洞宾及其他男仙们是不敢睁眼的,那是罪过。
何仙姑护浴,面对池中一个个活色生香的妙龄少女,长发挥舞涟漪绵绵,每每如痴如醉,心飞天外:果能如此,何须羡仙?果能如此,何需为仙?!
心意起处,妙手轻挥,白水泉边岩石上,三个清秀大字跃然壁上:泉中妙。
泉中妙,白水泉中少女妙。
仙姑一声轻叹,黯然回头。
八仙岩下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荫庇人间。
人口不多,又有酒泉,蒋家坳的日子,不是神仙却赛神仙。
又过了若干年,人口日渐增多,需求日渐旺盛。每家的红白喜事,都可以在后龙山伐木两天,以作办酒所需柴禾。有的人家趁机兴事,砍倒的大树劈成柴,足够烧饭煮潲一两年。
大炼钢铁那一年,后龙山的参天古树大部分成了土灶中的能源。
一天天,村里人口越来越多;一天天,后龙山大树越来越少;一天天,白水泉流出的水流越来越细,酒味越来越淡。
偶有一天。
吕洞宾闲来无事,问一个邻泉而居的蒋姓老人:水出成酒,日夜常流,真羡慕你们啊。
老人笑答:好是好,可惜没有酒糟,不能养猪呢。
吕洞宾慨然长叹:天高不算高,人心最为高。有了水变酒,又嫌酒无糟。
罢了,罢了。
心意起处,仙手轻挥,白水泉边岩石上,三个苍劲大字跃然壁上:岩下枯。
岩下枯,山石岩下古木枯。
此后,白水泉流出的水,再无酒味。
一抬手,叫起其余七仙,腾云驾雾,迤逦南行。
虽留连已久,终未忘来路初心。心心念念的目的地是南海,那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
不贪恋你的金山银山,只想伴你的绿水青山。
他乡,终非故乡。
八仙下棋,这一韵味十足的地名,至今座落在蒋家坳村后龙山下白水泉边,诉说着一个温婉却又令人扼腕的世事前尘。
一条源自白水泉流水牵引的小溪从中流过,流出蒋家坳,一路向北汇入湘江。入江口,同样有一个富有深味的名字:海国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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