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尽量避免乘坐巴士出行,铁皮包裹着的车厢里充斥着未能散去的烟味和说不上来由的腐臭,就算仰起头来对着空调也让我感觉快要窒息。我有预感,某处的座位下面指不定就藏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别胡思乱想,你这只是单纯的晕车。”
莓眯着眼睛坐在我的身旁小憩,真亏她能在这种环境里保持镇静。
这大概就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段旅程了,只要能和那位警探达成共识,接下来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我不奢望能在一切结束后再见到莓,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她渴望自己消失于世的感觉却是真心实意。可以的话,我希望最后的结局能让每个人都得到幸福,但未来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有空担心这些之前,解决晕车的问题才是头等大事,晕乎乎的大脑从上车起就在不断发起抗议。强忍着胃液翻滚的恶心感,我一口气把椅子的靠背放平,睡着对我而言实在有些难度,但至少这么做能得到一点放松。
对于交通工具我一贯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除了迅速与便捷之外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但巴士是个例外,只要牵扯到巴士都是些糟糕的回忆,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童年与父亲旅游的那次。
那还是交通并不发达,旅行社大行其道的年代。也许是觉醒了沉睡的父爱,他一反常态的带着我去附近城市的海边的游玩。仔细想想我和他都不是那么喜欢大海的人,即使在导游宣布自由活动后我们只是一起躺在沙滩上发呆,那可能是我们最像父子的一段时光,任凭海浪和欢闹声在耳边回荡也不为所动。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提出要带我尝尝海滨独有的美味,那确实是值得我铭记在心的一餐。蛏子,螃蟹与烤鱼,都是些现在也能买到的食材,但怎么调制也复原不出当时的滋味,所谓的独有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就连寡言的父亲都毫不掩饰赞美之意,以至于最后忍不住多点一份打包回家。
与巴士结怨正是在那之后的事,只顾享受海鲜美味的我们却忘记了回家之路的坎坷。回到家中将胃袋里的食物倾泻而出的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将带回来的特产扫进了垃圾箱。这一行为几近于迁怒,让我们晕车绝不是因为食物的错。有趣的是,那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旅行,最初即是最终,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比起那时候的归途,现在的情况确实要好上不少。知足常乐也是一种美德,至少现在的车上没有大声吵闹的小孩。之前也有说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选择巴士,但墓园所处的地理位置确实太过偏僻,光是打车软件上吓跑的司机就不计其数。来的容易,想离开却很难,看似有道理的话牵扯到墓地倒是像极了吓不到人的鬼故事。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耳机,转移注意力是我在漫长的晕车生涯中所学到的对抗方式,只是戴上就能让心情平静下来,真是神奇的道具。
像是掐准了时机似的,巴士的诅咒不请自来。那是洪亮到可以刺穿我耳膜也不为过的声音,别误会,我不是指莓那有些不合时宜的微鼾。
身着藏青色运动服的男子嚷嚷着有人偷了他了钱包,简单的概括一下就是这样的事。我佩服小偷有从他口袋里拿走物品的勇气,不过还望这份勇气不要用在我身上。他面带怒容站在车头,满脸的横肉此刻有些扭曲变形,嘴上止不住的骂骂咧咧让我对他平添了一丝先入为主的厌恶。我讨厌公共场合下的脏话,就像是在大暑天把垃圾倒在楼道里一样让人生厌,虽然现在这种情况保持理智反而比较难就是了。
随着无端的咒骂越演越烈,周围有些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渐渐睁开了眼。我倒是不在意莓会受到打扰,毕竟只要她想睡也没人叫得醒她。穿着藏青色运动服的满脸横肉肌肉男,这么长的称呼实在拗口,姑且把他称作运动服吧。
运动服看准了时机,用他那大的惊人的嗓门开始新一轮的轰炸。有这么洪亮的声音,不去当老师还真是浪费了,想到被这音量从睡梦中惊醒的学生,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这辆车上可是有小偷啊。”
他毫不留情的将攻势转向了我,这还真是让人头疼。我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躺在放平的座椅上,随他叫吧,影响的只是我耳机的音量而已。
如果能把莓的这份安稳交给在座的乘客那还真是神佛保佑了,他们间的交流从最初的窃窃私语渐渐转为了激烈的讨论,透过耳机也能感受到这份嘈杂,素不相识的人在此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凝聚力,实在让人感动。
不过钱包啊,说起来我是不怎么用那种东西的人。毕竟出门的机会不是每次都有,何况电子支付便利的现在也用不着它。即使有人会带着钱包,里面的钱也不会放着太多吧。
我不记得自己有买过隔音效果这么好的耳机,四围的杂音像是被吸入了异次元消失无踪。耳机不会突然开启奇妙的降噪模式,那便是发生了什么能让旅客安静的事了。我坐起身,巴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乘客带着朝圣般的目光注视着站在车头的运动服。看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些有趣的事。
我把放平的座椅调整回原样,探过头去向坐在走道另一边的眼镜男发问。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用正常的音量讲话却被前排的大婶瞪了两眼,稍微宽容一点有什么不好。
“你没有听见吗?”眼镜男低着头压低声音答到“他说如果找不回钱,就连车带人一起烧掉。”
偶尔有这种事也不奇怪吧,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为了钱包而搭上一车人果然还是太奇怪了。环视四周,除了我和眼镜男以外,能被算作战斗力的年轻人只剩下僵直在驾驶位上的司机。反抗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我还没有膨胀到和肌肉男正面角力,何况也不能拿车上其他人的性命的做赌注。
既然是这样,那该做的事就很明了了。但就在准备我行动之前,身穿白色衬衫的上班族先我一步站了出来。本以为只是个在办公室坐的太久的大叔,没想到还挺有勇气。
“别闹了,小子。为了这点钱还不至乘客们于搞出人命。”
的确是很有道理的台词,看周围的反应就知道了。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地,一片死寂的车厢又热闹了起来,听起来多数是赞同上班族所说的话并对运动服的行为加以谴责。越是在这种时候,人类采取的行动就越是有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声讨运动服的队伍中来,就连驾驶座的司机也转过了身,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抱怨。
直到面对名为团结的力量,运动服才流露出一丝恐慌,握着的汽油瓶的手肉眼可见的微微颤抖,他努力从喉咙里憋出一句“都给我闭嘴!”然而之前的那份张狂已然不见踪影。见状,乘客们也愈加变本加厉了起来。
“把他赶下车吧!”
“报警,快去叫警察。”
“请大家安静下来,听我说两句话。”
白衬衫上班族站在车厢的中端,俨然成为了众人的领袖。
“有些事大家都不想见到,在巴士上被人顺走钱包,试问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看到附近的乘客并没有出言反对,他便继续着自己的演说。
“我不想怀疑车上的某位是小偷,如果强制要求大家交出自己的随身物品,真相也会水落石出,但是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我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我会补偿一部分这位兄弟的损失,人活在世上就应当互相帮助,难道不是吗。所以也请大家不要怪罪他的冲动,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随便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怎么看都是有钱人才会做的事吧,我试着不去吐槽她,但怎么看都太见鬼了。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车首的运动服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跪在了地上,简直就跟三流电视剧的拍摄现场一样嘛。
“这是给我前妻和女儿的赡养费”运动服半跪在地上忍不住的啜泣“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干出些傻事来。我承认之前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至少这次请把钱还给我吧,我只是想再看一次女儿捧起新玩具时露出的笑颜啊。”
八尺男儿跪倒在地哭的梨花带雨,看着这有些奇妙的一幕,车上的乘客都陷入了沉默。上班族清点着手中钞票慢慢走到运动服的跟前。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他要点着运动服的额头说出【我饶恕你】。
“那个,能不能等一下。”
有人支支吾吾的举起了手,啊,是眼镜男。
“我觉得这不该是您一个人承担的事。”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局促的说“虽然我也没带太多钱,但还是可以分担一部分的。”
“我也支持,只是这么做会便宜了小偷。”
坐在前排的老大爷义愤填膺,但他的话语确实煽动了不少人。
“这样的话,每人出一点不就好了。如果有人不肯付钱,那他就是小偷。”
不知道是谁想出的好点子,这一想法迅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运动服的眼泪还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上,哭嚎声也是意料之中的大,不愧是他。
我看的津津有味,但痛觉从胳膊传递到大脑神经,意识到的时候莓睁着朦胧的睡眼使劲掐着我的左臂。
“终于醒来了吗,睡美人阁下。”
“这么吵想不醒都难吧。”
不对,你可是安稳的睡了很了很久啊。尽管很想吐槽她,不过我的半条手臂还在她的掌控中,也只好作罢。
“那么,还有多久才能解决。”
“只等您一声令下了。”
“上吧!”
“得令。”
我高高举起右手,就像在小学课堂里会做的那样。
“抱歉,不过拿走你钱包的人好像是我。”
立竿见影,缓缓走向运动服的乘客停下了步伐看着我,沐浴着视线站起身,这样的感觉还算不赖。
“这算是承认自己当了回小偷吗。”
是成为了巴士的领袖吗,面对上班族的质问,我也只好正面做出回答。
“该怎么说呢,实际上我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只是跟着队伍上车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钱包,随后心生邪念,妄想据为己有,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事吧。”
“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谁知道呢,大概是被感动后的良心发现吧。”
我尽可能将事情描述的云淡风轻,但就算不去观察周围的情况,也能感受到乘客传达而来的怨气,我把口袋里还没捂热的钱包交给还瘫倒在地上的运动服。
“清点下数量吧,看看有没有少。”上班族在一旁出言提醒。
运动服胡乱的翻着我交出去的钱包,最后像是如释重负的喊出了句我期待已久的话。
“钱都在这儿,一分没少。”
“那我就先行告——”
“慢着!”
声音的主人中气十足,仔细一看是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他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车门,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要走了,莓。”
我很想和司机理论一番,但我旁边这位的怒气也不小就是了。
我和莓站在路边看着巴士消失在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究竟是巴士的诅咒还是莓那容易招惹麻烦的体质的缘故,现在纠结于这个也没有用了。
“现在该怎么办。”
熟悉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彩,惹公主殿下如此生气的我真是罪孽深重。
“不要紧,我喊了顺风车。”
我和她沿着道路慢慢行走,如果地图没有出错的话前面应该会有能够歇脚的公园。
“想不到你还会干这种勾当。”
勾当吗,对于偷东西我确实略有心得,不过这一次还真是冤枉。
“说起来,你如果听到在密封的空间里有小偷会是什么反应。”
“你傻吗?当然是先看自己有没有遭殃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不在意自己的钱包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在被她怪罪,我却忍不住笑。
“下面我要说的是个没有根据的胡乱推理,我在乘客里找出听到消息而不为所动的人,趁其不备顺走了他的钱包。作为小偷在这方面却不加防范实在让我吃惊,但是更让我惊讶的事在后面。”
“说下去。”
“是证件,那就是在支付方式便利的现在还执着于钱包的理由。电子证件尚未普及的现在却在钱包里看不到证件实在可疑,何况里面也不是笔小钱。就在那时我决定先观望一下事态的发展,然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是那个把自己当成耶稣基督的大叔出来演讲的事吗。”
“没错,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之前我也有说过,我顺走了某位乘客的钱包,但事实上漠不关心的人很多,那位上班族就是其中之一。而更有趣的事情还在后面,那位提出分摊损失的眼镜男就是被我偷走钱包的人,因为他离我最近。”
“那你这不就是明目张胆的盗窃吗。”
哦豁,完蛋。如果现实真的有好感值这种东西,现在的我应该处于负数了吧。不过毕竟设想基础值是零,变成负数也是难免的事。
“一切的猜想都是建立在车上有小偷这一前提上。”
“的确有啊,你不就是吗。”
“我不是在讲这个!我想说的是,如果从一开始车上就没有所谓的小偷,那这一切不就说得通了吗。”看着还处于混乱状态的莓,我不紧不慢的报出答案。
“所以说呢,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偷窃事件,是合伙诈骗。”
我们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说是公园更像是在路边划出地来放置器材的活动中心。但至少有能让人歇脚的地方这点还是让人放心。眼看着最后的一点太阳也要不见踪影,还是没能看到接我们的车辆。
“诈骗的事是真的吗。”
她看上去有些失落,我不太明白如何去安慰别人,但解答疑惑也还算擅长。
“先由其中一人引起恐慌,再让头羊引导舆论,最后利用羊群中的卧底推波助澜,没猜错的话,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进行敛财。我交给穿着运动服的男人的钱包里只有原来一半的钱,既然他没有察觉到,我也姑且认为自己没猜错吧。
“但这也可能是巧合,也许他只是一时慌乱点错了数额,也许你偷走的钱包根本与运动服无关,也许那只是个见义勇为的大叔——可能性有那么多,而你所做的就是偷了自以为是赃款的钱财跑路。”
“是啊,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但这些对我而言,就是毋庸置疑的真相。我有我相信的东西,你也有你的看法。·”
“为什么不当众揭穿他们的把戏,当时有那么多人在场,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去当这人坏人。”
“我说过吧,这只是个人的猜测。连推理都算不上的自我满足,如果这真的是真相本身,对我而言也没有益处。”
附近刮着凉爽的风,希望这能让莓的心情稍微好上一点。可她只是低着头闷闷不乐,并没有理睬我的意思。
“乘客们团结一心的样子让我感动,如果非要为我的行动想一个理由的话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就算是被煽动的情绪,那一刻他们的心里大概也确实有着【想要帮助他】这一念头。许多年后想起这件事,他们也许还能记得那个沉溺于犯下的错误而跪地不起的壮汉和某位‘回心转意’最后交出钱包的小偷,在我看来这是称得上幸福的体验。”
“说出真相就意味着否定他们的感动,嘲笑他们的盲从。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可我并不想去做。真相不会带来幸福,而适当的谎言却能做到,这就是我的做派。”
我像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一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指望自己的偏执能够得到认同,但把这些讲出来也许能让莓的心里好受些。
“那你一个人承担这些不觉得痛苦吗?”
今天的最后一缕光洒在她的脸上,或许是这个原因让莓的脸颊上有些泛红,笨拙如我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露骨的好意。
一边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达的顺风车,我在心里暗暗的想
“所以才会把这些事告诉你啊,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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