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正午时分，夏日骄阳高悬于空。
叶未白行走在商店街黑色的房檐阴影中，微风掠起他额前的发丝，莫名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他知道这是体内【魔王】真名的作用，黑暗与阴影是他的世界。
但也不仅仅如此，自从降临到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正顺着血脉，一点点重新涌入他体内。
这种感觉，仿佛盘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迷雾，终于渐渐散开。
对于这感觉，叶未白并不陌生——
在【妖魔】世界中，叶未白经历过，那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妖魔的那一刻——所有的不可解释都可以解释。
在【侦探】世界中，叶未白经历过，那是当他脑海中的混沌被大白驱散的那一刻——所有的细节都被一一拾起。
在【英雄王】世界中，叶未白经历过，那是当他品尝到小琳所赐予神力的那一刻——世界在【魔王】眼中无所遁形。
在那一刹那。
眼前原本浓如液体的迷雾依旧深不可测，但叶未白却已经捕捉到了那在迷雾中倏忽来去的蛛丝马迹。
不需要什么特别加持，只是恢复基本水平线，恢复叶未白的原本状态，他就能实现这一点。
这便是这位少年，叶未白的能力。
万千线索，纠缠不清，他总能在这一团乱麻中，近乎直觉地找到破局点。
这种能力，即使是神明大人，也觉得恐惧。
“原来如此么——”
忽然站定，黑发少年立于漆黑阴影中，双瞳怔怔地望着远空，右手却伸出去，五指伸开、掌心向上，仿佛试图接住什么无形之物。
“你在做什么？”小琳忍不住问。
正处于灵魂相交状态的两人，可以说是一体同心，小琳可以敏锐地感受到叶未白心中渐渐泛起的涟漪，有什么微妙的变化正慢慢发生在叶未白身上——而她竟对这一无所知。明明，两人在不久之前才降临这个【世界】之后。但那分明才过了半小时不到，这期间两人一直在一起，如果真说发生了什么——那就是两人变成了一体同心。
少年不回答，呆立半天，像是在细细揣摩着一些什么复杂深奥的难题，随后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长舒了一口浊气。
有风从不知名处袭来，掠起泛黄落叶，轻飘飘地绕着叶未白打了个转，就在快要悄然飘飞之刻，被少年稳稳地夹在了两指之间，微微颤抖。
他双眼如雨洗后的天空，这才露出微笑，“在想你。”
“你！——叶未白，这种危局下，你还要对我保留么？”
“我是否保留，一心同体状态下的我们，小琳你不是可以清楚地听见么？”
小琳一窒，按理来说，她本是可以清楚听到叶未白一切心语。但现在……从叶未白那里接收的信息却是断断续续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场被人胡乱剪辑的电影，那些瞬间画面都是清晰的，但连起来却一团浆糊。
因此，实际上，小琳并不能清澈地听见叶未白内心的想法。
出于神明大人的骄傲，或者是其他情绪作祟，小琳没有与叶未白说出她自己的感受。
但叶未白那一双清凉的眸子却直击人心，他看向身后火焰，道，“不是你看不清楚我的内心，而是我的内心本就是如此——一部混乱剪辑的电影。”
“你在开什么玩笑，魔王。”小琳内心升起一股烦躁。
“安心，小琳。”叶未白伸出手，摸了摸紫色火焰的边缘，微微的暖意更多是通过灵魂而非肉体传递到叶未白心中。
其实这样的动作毫无意义，但是如同主人爱抚宠物猫咪的动作却一下子让小琳呆住了，“你——在——做什么？”
叶未白认真地说道，“在激怒你。”
小琳语气同样很认真，“魔王，你是想死是么？——别忘了我们此刻可是——”
“是啊，一体同心。”叶未白脸上又露出那种暧昧的笑容。
小琳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叶未白，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我的心声？！”
黑发少年只是浅笑。
“这——不——”耻于露怯，小琳终究没有说出——这不公平。
但是叶未白却帮她说了出来，“安心，这很公平。我其实也听不到你的内心活动，只是多多少少可以感受到你的一些变化。”
“什么——”
“——被人类情绪渐渐侵染的过程。”叶未白笑道，“小琳，人类的七情六欲，不好控制吧？”
小琳一怔，她也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进入叶未白身体，进入这个【世界】后，她的情绪波动远比之前要强烈许多。
某些润物细无声的东西，正在一点点透过叶未白的身体，感染着她的灵魂体。
但骄傲如她，怎么会承认，“不关你事。叶未白，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觉得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在想你。”
小琳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调戏神明很好玩么，魔王！”
“【魔王】不觉得很好玩。”叶未白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但是，人类的叶未白觉得颇为有趣。”
小琳还想说什么，她忽然捕捉到了叶未白那一刹那的心理活动——那是异常认真的、严肃的情绪。
小琳一瞬间明悟，叶未白在试图传递什么讯息。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
是怕被谁听到呢？
“小琳，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小琳一怔。她想，叶未白所说的约定，是指她之后要详细坦白“她是如何被人类七情六欲所感染”的这一过程？
“是的。”叶未白的点头再次证明了，这种灵魂交融状态下，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小琳的心理活动。他说，“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小琳明白了。叶未白所说的“在想她”，其实是在仔细观察她是如何被人类七情六欲所感染的——没有比目前这种状态更方便叶未白去观察的了。
而他之所以刻意用动作语言激怒她，也是为了让这个过程更加易于观测，得到更加充实的信息。
但是——这信息到底有什么用。小琳也在观察着黑发少年：他还是他，但进入这个【世界】，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后，姿态却发生了一种微妙的改变，就像是一块老旧镜子上的灰层被拭去变得干净，小琳以为可以看得更清楚，但实际上能看到得不过是她自己，镜面背后是什么，依旧无从得知。
小琳再次回忆起来当时的画面，在白色的世界中，提出交换条件的叶未白，表情一如此时此刻，十分认真。
小琳不禁开始再次仔细思考，叶未白所提出来的这个要求到底有什么深意。
但叶未白却打断了她，“小琳，你的比喻用得不错嘛——镜子。”
“魔王！不要在探查我的心理活动！”
小琳真的有些炸毛了。无论是自诩为神明的她，还是渐渐沦为人类的她，都无法忍受这种心语一直被轻易听见的羞耻感。
“好的，我的神明大人。”黑发少年微笑、躬身。
明显是被调戏，小琳还想说什么，却戛然而止。
“我们到了。”
说话间，叶未白转角拐弯，进入另一条城市街道，少年微微一怔，他看向眼前宽敞的道路，沿路的绿色行道树向远处蔓延，通向肉眼可见的清雅高中气派的入口大门。这条路叶未白并不陌生，他在无数的镜片中曾不止一次瞥见过，这条道路，正是叶小白平时上学的必经之路。
只要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就可以抵达清雅中学，那是一切的源头，也必将是一切的结尾。
在那里，叶未白就应该可以找到他想要的所有答案，从而解开一切的【局】。
摆脱这一切。
“走，快走！”——有声音在内心响起。
只是叶未白却陡然停住了急促脚步，遥望着那座校园，他眼中渐渐升起一抹疑惑。
“小琳，你感受到了什么？”
小琳没有回答，但叶未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有气息形成飓风，正在那远处的校园中，升腾着，直达天际。
仅有一丝不小心泄漏出来，顺着宽敞的大街，飞掠而来，重重得轰击在了叶未白与小琳身上。
叶未白只是觉得莫名熟悉，处于灵魂状态下、又曾为一方神明的小琳，却感受得淋漓尽致，她可以清楚明白地看见那远处，龙卷风一般咆哮着的气息。
过了良久，她才艰涩地开了口。
“有【神】在那里。”
叶未白凛然，他明白了小琳所说的【神】，可不是什么一方世界的神明，不是【英雄王】中的神、不是【妖魔】世界中的驱魔师大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神】。
是【黑夜】、【厄运】、【时】、【战神】、【玩偶】……这些诸神战役后还活着的真神。
与这些真正的诸神相比，小琳更像是自立为王的山贼。
按理来说，此刻还残留着【魔王】身份的叶未白，也应该可以感受到那来自神明的气息，但是……他却一点都闻不到。
不过，不应该说是闻不到，而应该说是被另一股更加浓郁与刺鼻的味道所覆盖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叶未白喃喃自语，双瞳中的寒意渐渐升起，“那还真是可怕啊，到底需要多么绝望的情绪，才会形成这种……”
“叶未白——”小琳感觉到叶未白内心的不平静，她从不知道眼前的黑发少年居然也会有这么激烈的心理活动。
“走吧。”叶未白继续迈动脚步，“是哪位神明，亦或者，是什么更加扭曲的东西……让我们一探究竟。”
……
……
随着接近清雅中学，两人都渐渐沉默了下来。
小琳是被那逐渐清晰的神威压迫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随着距离靠近，小琳更加切身体会到她——全盛状态下的她——与那气息主人的差距。
那是量，更是质的差距。
她内心不经闪过一丝悲哀。
——我这数千年来，曾经自以为是的神明身份，曾经精心维系的神明尊严，在这巍峨高远的气息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而【魔王】叶未白却渐渐嗅到了那熟悉的味道——
扭曲、恶臭，仿佛是烂泥堆里深埋了数年的死鱼，就连蛆虫都死去又寄生了无数个轮回了，那般腐烂的气息。
叶未白上一次看见，还是在艾琳身上。
——是【厄运】的味道。
而这一次的厄运味道，扭曲与恐怖程度，远超过艾琳身上所绽放的那些灰色烟花。
“原来如此。难怪我会在一开始捕捉不到【厄运】的味道，原来是从一开始就充斥了整个【世界】了啊。”叶未白喃喃道，“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以及灰色粒子，我早就被这些所围绕着，以至于，我根本就察觉不到变化，既闻不到、也看不到。只是——”
只是，为什么会有这么绝望的【厄运】，这吞噬了整个【世界】的厄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简直比菲莉亚、牧铃、艾琳身上，所有加起来的都还要恐怖。
是因为赵明明么？就因为她是【主角】么？
那么，艾琳不也是【英雄王】中寄托了全人类希望的世界之子么？
赵明明到底特殊在哪里？
在赵明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随着靠近【厄运】源头，叶未白体内【魔王】的力量竟然在缓缓增长，这让他一直隐隐作痛的身体与脑袋都得以缓解——而此刻，叶未白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在降临这个世界就感觉到了一股鸟归入林的自由。
“不仅仅是这个校园，恐怕整个【世界】都已经充斥了这份厄运了吧。即将要崩坏的不是这个【校园】，而是整个——【世界】才对。”
【魔王】的气息缠绕着黑发少年，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无视门卫，入得校园。
叶未白向高三教学楼走去，那是所有剧情角色的舞台。
两侧林荫如伞，阴影流淌在他身上，此刻正值上午最后一节课，除了朗朗读书声，校园内安静极了，一丝鸟叫都没有，只有落叶与空气发出的摩擦声，窸窸窣窣，仿佛小虫子在快速爬行。
小琳从刚才开始，也一言不发，她似乎真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叶未白明白，对于她而言，她一直坚守的珍贵之物，在刚才直面真神的那一刻，变得一文不值了。
但叶未白不准备多说什么，也不准备去探听小琳此刻的心声。
这种事情，只能靠当事人自救。
叶未白走得很快，视线越过操场，已经可以看到那白色孤楼——高三楼。
恶臭味愈发浓郁，顺着风扑面而来。
叶未白漆黑如墨的双瞳中，倒映着那栋青空下的白色教学楼，肉眼可见的灰色粒子已经液化成了浓雾状，包裹着整栋大楼。
叶未白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厄运】，不是纯粹的厄运，半灰半黑，更像是夹杂了什么令人不安的异物。
分明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但那灰黑色却如同垃圾被焚烧过后留下的灰烬，摇曳着、飞舞着，将那太阳光芒玷污成令人作呕的泥泞颜色。
叶未白感觉到了极大的不适，这还是第一次，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可是【魔王】啊，掌管几乎整个世界黑暗与不幸的魔王大人啊。
继续向前走，叶未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空气中越来越明显的粘稠感，皮肤上传来仿佛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滑过的毛骨悚然。
巨大的疑惑充斥他心中。
“为什么会这样——即使真得是赵明明，依当时所看到的场景，她绝没有绝望到如此的程度。我几乎都可以通过吸入肺部的空气，感受到那令人颤栗的悲哀了。这不合理，明明短短几天，怎么会发生这种变化？”
黑发少年仿佛在灰雾中行走，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陡然，叶未白站定，眼前台阶上去，就是高三楼的主入口，被灰色掩埋，看不清内部。
此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如果不是短短几天呢？如果现在的时间线，是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数千年之后呢？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涌入体内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灰色粒子，叶未白在感觉到体内【魔王】力量壮大一分的同时，有一种吞下荆棘的辛辣。
这滋味入骨，还混着刺痛，让【魔王】感觉清醒。
“来吧、来吧、来吧。让我看看，我所期望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喃喃自语，叶未白抬脚跨入了高三楼的门厅。
下一刻，灰色粒子吞没了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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