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少年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自己和少女第一次对话交流的场景。
好像是讨论某一本书，那是他在这个地方看过的第一本书，应该是一篇短篇。
一只小鸟飞落在少年的脸上，用暖和的绒羽摩挲着他的脸庞，少年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他正躺在草地上，三只小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地绕飞着。
少年爬起身来，胸口还有些隐隐发痛，他想自己被那个叫做“空”的男孩像扔垃圾一样从房间在抛出的场景。
虽然那的确相当的狼狈，但少年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愤怒、委屈或是不满。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头顶的天空所吸引：那是一片被稀释到近乎透明的湛蓝，不含丝毫的杂质。少年被那澄澈的质感所吸引，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份澄澈有些眼熟。
在三只小鸟飞落到他肩膀，用尖尖的喙啄击他脖颈的那一刻，少年突然意识到这份澄澈的透明，一如少女那清澈的眼睛。
爬起身来，少年重新折返回屋中，空已经不见了踪影，少女却依然在沉睡。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戏弄了一般，迟钝的恼怒和沮丧一点点侵占了少年的心头。转而凝聚成为无可奈何的情绪，他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少女的睡颜恬静而安逸，缓慢且规律起伏着的胸口似乎在安慰着少年，她只是在昏沉地安睡。
揉了揉头发，用手戏弄了一下分别蹲在自己双膝上的那三只小毛球，少年渐渐感到了无聊。他又想起了之前恍惚间的那个梦境，记忆接洽了没有做完的梦。
【那边的话好像还有一本这个作者的作品。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排，最靠右的一本书，没记错的话题目应该是《把秒者的爱情》。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读一下。】
循着记忆中少女所指的方向，少年果然找到了那本书脊上写着《把秒者的爱情》。他将膝盖上的小毛球推落到地毯上，无视它们叽叽喳喳的抗议声，少年径自从地上爬起身来。来到书橱前，从角落里将那本书抽了出来。然后他重新回到少女身边，坐下，观察着少女的睡容。
“我读书了哦……”
用一种与其说是征询，更像是诱导的语气，少年低身在少女脸庞轻声耳语道。
然而少女却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只是安静地躺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年轻人，你是在等人吗……”
开篇的第一句话被少年以一种低不可闻的语气悠然念出，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别人提问了一样。
是啊，我在等人……
看了眼少女昏睡着的脸，少年无声地低下头去，视线默然扫过几行文字后。并没有任何人催促他，他却下意识地开始阅读起书上的文字。
比起前两次，这一次的他与其说是在阅读，倒更像是在朗诵。
不知道是故事本身吸引了少年，也可能是他沉浸在了这种情感满溢的文本诵读之中，他只觉得不知不觉，整本书就被他给读完了。
“‘那个，请问我们原来有在哪见过吗？’他笑了，笑得很开心。‘有。’”
读到文本的最终时，少年自身似乎也被那个“笑”字给暗示了一般，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而就在他意犹未尽地放下书的那一刹，少年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原本一直出于昏睡状态的少女，此刻正睁着两只大眼睛，朝少年侧过脸来，安静地注视着他。
深色的瞳仁倒映这窗外照入屋内的阳光，折射出淡色的异彩。那清澈干净的视线，让少年想起来刚才在屋外所仰望着的那片天空。
“你、你醒了啊……”
总觉得该说些什么的少年这么低声嘟囔道，少女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从地上慢慢地爬起身来。那三只小毛球叽叽喳喳地扑着翅膀，分别飞到了少女的双肩和头顶，继续叽叽喳喳地吵着，似乎在诉说着些什么。
少女的脸上是一副疲惫的笑容，她理了理自己额前的刘海，在小鸟们停止叽叽喳喳的那一刻，少女抬起了头。
澄澈的视线再一次朝少年投了过来，然而少女却依然没有说话。
只是这么安静注视着，目光间似也没泄露出她所想表达的情感。
还是说，这清澈如水的目光或许根本不存在有什么所谓的情感？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些什么，他单纯觉得少女注视自己的眼神实在是有点儿奇怪，“真是……真是一个好故事啊……”一边遮掩似的打开手中的书本，一边努力思考着话题来缓解眼前的尴尬，“是一个关于爱情的短篇呢……设定也很有新意……说是这世界上所有灵魂都是成双成对的，当其中的一方以人类的姿态存活于世间之时，另一方便将作为对方的把秒者，负责修正对方的时间，而所谓的把秒，用书上的话讲就是……”少年快速地循着记忆，翻动书页，找到了文字内容的所在页，接着用一种机械的语气念道，“说白了就是修正一个人的时间，在上帝最初创造人类的时候，每个人的时间是固定不变的，但是随着人口的指数型爆炸与社会的形成，每个人的时间都在随着相互的接触中发生细微的变化，累积到他死亡的时候也是一个不小的量。‘把秒’要做的就是在他入睡的时候利用计时怀表修正他们的时间，使其回到正确的时间量上，从而使他获得最大的幸福。”
读完之后少年才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分明少女什么话都没有说，目光间也不带有丝毫的催促情感，自己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谈起了关于这本书的读后见解和想法。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他，而这股力量显然并非来自于少女，单纯只是一种来自于内部的无形地驱动力。
“是一个设定新颖，相当有趣的故事。”少年没有选择停下来，而是直起身子，正视着少女的眼睛，“你肯定是想询问我对于这本书有没有什么看法和意见吧。”少年坐直身子，将合起的书本端正地摆在了自己的膝上，“如果非要挑出一些我觉得有些别扭的，我觉得可能就是开头部分，女主角温莉的自言自语和心里独白了吧。”
这么说着，少年再次将书本翻到第一页，一边翻，一边读。
“就为了一个不值得你去爱的男人，这辈子过得真窝囊啊，温莉。”
“‘一点不觉得冷呢，活着的时候也感受不到这些就好了。’双脚相互摩擦着，她在心里想道：‘为什么对自己的死不感到惊讶与恐惧呢？’”
“真可惜啊，温莉，再有点时间，再努力一把或许就能找到个人品好些也不嫌弃我的男朋友了呢，现在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别人谈恋爱了。”
“我想想，应该先找个人……不，其他的灵魂问一问。”
……
少年一连读了好几段文中女主的自语，他合起书，用一种惋惜的语气继续道，“第一章里，大量的女主的自言自语和内心独白，看起来显得实在是有点儿傻呼呼的。在那样一个安静的、压抑的、沉郁的氛围中，女主自顾自的唠叨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剧情，交代了设定，但却把整个故事的氛围搞得有些……奇怪？”似乎是不能想到更合适的形容词，又对眼下的这个形容词感到并不是非常的满意，少年在说出“奇怪”这词汇的时候，语速加快，音量也可以放低了一些。
他轻轻吐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少女竟然闭上了眼睛。但她依然端庄地坐在自己的身前，至少证明一点，少女应该只是瞑目聆听，并非在他说话的时候重新昏睡了过去。
少年将身子微微前倾，仔细观察着少女的容颜。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观察少女了，在少女病中的时候，少年就不止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过少女。少女有着一张很是好看的容颜，那种好看并非刻意雕琢之美，而是一种用言语无法描摹，用外物又无法比拟的自然美感。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每次看少女的容颜，少年总会觉得，少女的容颜实在是有些眼熟。
一种莫名的眼熟感觉，关于这份容颜的记忆似乎一直深刻在少年的记忆中。
而且应该是在记忆的最深最深处。
少年不受控制地叹了口气，可能是担心自己实在是太过靠近少女了，他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了挪。也就在他挪动身子的过程中，原本被放在膝盖上的那本《把秒者的爱情》也掉落到了地上，发出一阵轻微的碰撞声。
原本闭眼的少女重新睁开眼睛，视线随着少年的视线一起落到了那本躺在地上的书本上。
没有交流，两人依旧彼此一起沉默着。直到少年再一次率先开口。
“无论是之前的神明日报还是这一本把秒者的爱情，都暗自隐含着关于神性和人性的冲突。理性到近乎冰冷的神性，感性到近乎癫狂的人性，两者的交锋和碰撞，让人读起来实在是相当的为之感动。”这么一边说着，少年竟莫名地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诧异于自己情感地脆弱，下意识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并深深吸了口气，“神明日报也好、把秒者的爱情也好……还有之前的那本图灵爱人……图灵爱人……”少年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股电流击中一边，整个身子不自然地搐动了一下，“之所以背叛了人类……是因为……”他用力点了下头，“啊……我明白了……我明白那个男主最后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你还是不明白……”
“哎？”
与其说是讶异于少女的突然开口，反不如说是讶异于少女那泪流满面的笑容。少年正想着少女的那一句“你不明白”有何深意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阵柔软和温暖所包裹。
“如果我说：我就是你的把秒者，你会信吗？”
少女拥紧少年，温柔的声音在少年的耳畔响起。少年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动作和表情，他只是傻傻地坐在原地，下意识举起准备拥抱对方的双手也被理智所控制，停滞在了空气之中。
他本想用一句“别开玩笑了”的回应来结束此刻的诡异状态，但少女脸颊上的泪痕沾湿少年脖颈的那一刻，少年突然失去了反驳和推辞的勇气。
到底该不该抱她呢？
可她的确实在哭啊？
就在少年为自己举在半空中的手究竟是该向前合拢抱住少女，还是乖乖放下回归原位而感到纠结无比的时候，耳畔，却再次传来少女的叹气般的声音：
“神明的可悲之处也在于……不能也不该去触及彼岸……”
与其说是叹气，或许，更像是呜咽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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