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里已是傍晚,千夏舀满了一木桶水,准备沐浴,黄逊连忙避开,径直去了张月老家。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张月老得意洋洋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
“这是为何?”
“我要是你这么年轻,和那样的女孩子一路同行却不起邪心,我是做不到的。果然,你也做不到。”
黄逊无言以对,正色道:“我们成亲,请您给各位乡里做个见证。”
“好,我这就写名帖。那姑娘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是?”
黄逊顿时一呆。
这么久以来,从没问过她的名字,她似乎也不愿提起。
张月老见他这样,眼睛一翻:“罢了,小糊涂鬼,我先给你去通知大家明天拜堂,你晚些时候问清了回来告诉我。”
黄逊回到自己家中,一直等到千夏洗完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出来,秀发上犹带水珠。千夏羞涩地看着他在墨石板上写字。
“你的闺名”
千夏咬起了嘴唇。虽然身心都将属于这个汉人男孩子,但他如果知道了自己其实是倭国巫女的话……
对了,把姓和名都减去一个字。
“姬夏”——千夏写道。
黄逊想着,姓姬的人倒是很少见,看来她的家是在挺远的地方。
“生辰八字”
“不知道”
费尽笔墨,黄逊才知道她比自己小两岁,又花了半个时辰,终于记下了千夏的生辰八字,送去给张月老。张月老一看就拍手:“合得来,太合得来了。我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合得来的八字。好,我这就去发喜帖。”
黄逊暗想我家是专门研究八卦的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这好话说得也太圆了点,难怪全村的婆婆都被你迷倒了。
当天晚上,黄逊在自己的侧屋里正准备吹熄火烛,千夏却进来了,楚楚可怜站在床边,黄逊把心一横,让出一半床铺来,千夏高兴地躺了上来,脸离黄逊只有一寸,黄逊连忙慌张地起来吹灭了火,想收拾起发痒的心,却半天睡不着。
但走了一天的千夏显然是累了,一下就沉沉睡去,不多久,还说起梦话来。黄逊只听到含糊不清又不象本地话又不象官话的语言,也就没在意,只当是她无意识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阿逊,送我到太平岩,我为大家杀掉可恶的官兵,然后和我一起回大阪……”
第二天,村里张灯结彩。张月老不知从哪弄到了红袍和凤冠霞披,又叫来了三位婆婆来帮千夏梳妆打扮。千夏望着铜镜中自己从没见过的奇怪发型,就象小孩子一样兴奋,转来转去地看。
另一旁的屋子里,张月老让黄逊在凳子上坐好,随即拿出一卷《房中术》,对着照本宣科:“阴阳和合,延年益寿;阴阳不通,百病丛生……”
“挑要紧的说啊老伯。”
“你看你这孩子猴急个啥……”
“黄公子,张月老儿,”一位婆婆在门外敲门,声音焦急,“在吗!”
“正好,来我跟你现场示范给黄公子学……”
“出事啦!”
黄逊噌地站起来,张月老的兴致被打断,悻悻地开了门。
“村外有一队官兵,正牵着狗转悠找村口。”
黄逊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昨天带着杀了几个人的血腥味回来,回村的时候又没有移动村口的林木,这回怕是要有麻烦了。
自己杀的是倭寇,和官府解释清楚了倒也无所谓,但是如果让官兵进了村子,一定会发生5年前那样的事。
在5年前,一队官兵送还父亲首级来村。那时,黄逊哭得几次昏死,最后终于坚强起来,在家和乡亲们一道,披麻戴孝,设灵牌灵位迎接官府送回父亲首级的官兵。但在迎接那些兵士进村之后——
“给钱啊!大爷没拿这头去请功说是倭寇首级,你这孝子至少得拿倭寇首级赏金3倍的买头钱吧!”
黄逊和乡亲们都愕然,但黄家是对村子有大恩、众望所归的人家,很快便人人出钱,凑足了120两银子。
“你们敢拿给狗吃的玩意招待官差?真是活够了!”
“哈,小妞倒是长得水灵,来给大爷香一个。”“不、不要!”
终于,忍耐到了极限。
父亲在教家传的“乾坤战技”时,还同时教自己要尽忠报国。但头一次真正出手,却是对腐败的同胞。
黄逊没下杀手,只是把官兵们挑手刺腿,官兵们喷着酒气求饶。张月老知道黄逊犯了事,连忙代替黄逊赔礼道歉,又加了20两银子药钱。后来那些官兵还想要来找麻烦,可是他们一来找不到村口,二来想想也榨这小破村子差不多了,这才没有再来。
“在这样腐败的军队里,父亲就算手眼通天,又怎能打胜仗!我绝不去参军,就留在这里保护大家,不会让倭寇踏进半步!”
此后,黄逊代替村人进城赶集、缴税,官军倒也没有再来找麻烦。
——
这是5年来,官府再度上门,估计一进了村,大家又少不了要赔钱,娇妻也会受到惊吓。
总之要想办法让他们快走。
黄逊提着木剑出了村子,从树丛中的小道探出去,便听到狗大声地吠起来,那一队官兵也跟着过来了。
黄逊常年到集市上买卖交易,现在已经不象当年那样冲,他先赔笑着作揖:“官爷,我们这树丛密集,倭寇进不来,我们也年年按时交税……”
“小哥,”官兵里一名藤牌手把藤盾一别,也抱拳还礼,“我们是接军令,来此搜查倭人的邪物。”
黄逊好奇地问:“倭人邪物是什么?”
“数天前,我们在附近的山道上,与倭寇夜战,大捷,”那矮个藤牌手似乎颇为得意,“但我们没有找到那队倭寇带的邪物,我们怀疑那物件掉下山了,这附近其他地方都搜过了,就差这一片。”
黄逊看着这个藤牌手,尖嘴黑脸,长得不象什么好人,慢慢起了疑心:“要是带了他们进村子,他们又吃喝要钱……”
军犬朝黄逊大声吠了起来,被队伍里的长枪手拉住。
藤牌手似乎明白了什么:“20里外山林里的倭人是你杀的?”
“这……这个……”黄逊一时没想好该说不该说。
“请带我们到翠溪村里靠山的地界一走,若找到邪物,我们回去禀报大人,一定重重有赏,提升你作军官。”藤牌手说话时,神色也渐渐变了。他也看出来黄逊并不配合。
“那、那我带你们到那边去找一找。”黄逊有点心虚地指着官兵们来的方向说。
“小子!我们要进村去,别给我们废话,到底是带是不带?”一个刀斧手大叔怒喝道。
黄逊拔腿就跑,逃向另一个方向,暗想:“把他们引到远离这里的地方,然后再解释清楚,答应赔他们点钱的话,应该就……”
“列队!砍树清出道路进村!”
黄逊吃了一惊。那队11人的官兵队伍,并没有来追他,而是认准了方向,纷纷拔出了兵器。
要是村口树木屏障被砍,就算马上补种,这几天也相当危险。
说不得只有动手了。黄逊取下木剑,朝官兵队列的后排攻去。他只想要引诱官兵来追赶他,然后便可以把他们带到地形复杂的地方再想办法——他们不就是要点钱而已吗。
黄逊看明了官兵中只带了短刀的一个人,猜想那个人是挑夫,是阵形最弱的部分,他默记附近的环境方位,算道:“进4尺9寸,解,小吉,1丈2尺7寸,咸,中吉。”
“鸳鸯阵变三才!”官兵中的队长喝道。
黄逊踏上两步,刚好4尺9寸,朝挑夫虚攻一剑,随后便按照计算准备急退1丈2尺7寸,然而官兵们迅速分为三队,侧翼两队的竹枪兵将手中枪一探,封住了黄逊的去路,黄逊暗叫一声糟糕,因为自己被封在方位是“泽,小凶”的地方。
他急忙计算下一步的行动:先虚攻左队的长盾手,必定会被挡下来,这时脚踩到长牌上借力一跃便可以飞过竹枪封锁线,落在“观,小吉”,虽然没有中吉那么好,毕竟也是逃脱的一法。
却没想到,一剑刺去,长盾挡是挡住了,另一侧的刀斧手竟同时射出飞镖,逼得他朝另一个方向跃出,落脚点是个中凶之卦,黄逊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了几步,眼前早有长枪手等着了,挺枪一刺,黄逊再也躲避不开,小腿被割开一个口子,闷哼摔倒。
“把他带回给大帅发落,”藤牌队长说道,“捆得他跑不了就行,他毕竟是杀死倭寇残部的有功之人。”
黄逊被五花大绑时,听他这么说,暗暗惊讶。他们和之前来村闹事那种官兵不太一样。
“那我们今天先不搜翠溪村?”一个竹枪手问。
“这人怕是翠溪村所剩无几的青年人了,他久不回去,村里必有老弱妇孺出来看个究竟,那时再要他们带路便好。”
话音没落,树丛已经沙沙响动,黄逊长长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个官兵真是太聪明了,败给他们不冤。
张月老用拐棍拨开树丛,一见外面的情形,就吓得缩头回去了。藤牌队长看到了,提高声音:“老人家,这个青年人和我们有点误会,先动了手,我们只好把他捆起来了。我们要进村搜查,找一件倭寇掉下的东西。烦请给我们带路。”
张月老吃了60多年米,当然听得懂他们先强调黄逊被捆再提进村的意思,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别、别伤害新郎官,我带你们进去、带你们进去……”
一听张月老这么说,藤牌队长便朝被捆着的黄逊一抱拳:“原来今天是大喜之日,真是多有得罪。军令难违,我们还是要带你去给大帅发落,但可以让你先回村对乡亲们说一声婚期延后,再和娇妻暂别好让她心安。”
黄逊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尖脸黑肤、其貌不扬的队长,绝想不到他竟然是这样通情达理的人。
只是这不代表可以把绳子解开。
黄逊被捆着,在张月老的带领下让这队官兵押送着一起进了村。村里的路七拐八弯,官兵们赞叹地看着这巧妙的布局,一边注意不踩到青翠的禾苗。到了居民聚居区,队长连连向村人行礼,说明来意,并一再道歉说让他们受惊了。
来到黄逊家,已经换上婚衣的千夏,看到黄逊被官兵押送的情形,只感头脑发晕,眼泪止不住地滑落。黄逊被捆无法写字,由张月老在墨石板上写下事情原由给千夏看。官兵们见到千夏美貌,交口称赞,目光中都是真诚恭贺,全无邪念。队长拍着黄逊的肩,又向周围的村民说道:“大帅通情达理,若知道他曾经斩杀倭寇,保护一方平安,定然减免他的罪状,请放心,不出意外新郎官很快就会回来!”
千夏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官兵带走黄逊后,她只是趴在妆台上哭得妆容尽毁。张月老一版又一版地写字安慰千夏,千夏才渐渐地止住哭泣,回屋休息。
黄逊被重新押到村外,藤牌队长命令一名长枪手带他回镇上,另两人带狗在村口巡逻、严禁任何人出入,其他人让张月老带路到村子里靠山的那边去搜。
张月老颤颤巍巍地带着他们又走了一阵,实在走不动了,哀求:“小老儿和村里人都交好,确实谁也没捡到倭寇掉的邪物啊……”
“老人家,不是我们愿意打扰你清静,我们大帅接细作回报,倭寇从本国带了一件能作妖法的大杀器,若让倭寇将这件妖术法器带到定海大营,倭寇之患恐怕就再非人力所能制止。这山头是倭寇登陆后运输的必经之道,因此大帅在这附近山头上布下伏兵,斩杀倭寇百余人,但却还没找到这件妖术法器。”
“这样的话,我帮你们问问看村里谁知道不就行了吗,那件东西长什么样子?”
藤牌队长和刀斧手大叔对视一眼,摇头:“我们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就连那是件东西还是动物,我们都不知,只能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不象我大明、反倒象倭国来的物事。”
此时天边映满了霞光。
千夏打了个喷嚏,揉着哭肿的眼睛,拔掉满头簪子,放下了瀑布般的秀发。
万里迢迢、海上颠簸数十天,离开自己的故乡,应安倍恩师的邀请前往汉土,保护背井离乡到汉土的人们不被汉人强盗和官兵欺凌,却一到岸便被追杀,安倍老师设计分10路疑兵护送,却还是遭到伏击,滚落山下;幸得天照大神保佑不死,能遇到淳朴专情的汉人情郎,他却又在大喜的日子被官兵抓走,不知还能否回来……
安倍老师一定等得着急了,要是能救出阿逊,就带他到太平岩去,又在那里打败或者杀死汉人官兵的首领大帅,便可完成任务,请求老师让自己带阿逊一道回大阪,也许阿逊一开始不愿意离开家——那也没关系,把他拍晕了拖走,在船上和在家全心侍奉,让他改变心意。
千夏想起在家乡时洒扫神龛前,飘到刘海上的樱花瓣,心想不知此时吉川神社鸟居之侧的樱花树今年开得好不好?
“护国神樱,虽凋零而必放异彩。”
远远地,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家乡日本笛——尺八的呜咽之声,声音之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千夏猛地一凛,从桌前站起:“老师!”
她知道自己自从吞下一个安倍老师给的傀儡娃娃形弹丸以后,便可以从老师的笛声里,听到老师的说话。此刻,老师定然藏身在附近的山野之中。
果然……为了我这没用的弟子……冒着被官兵发现的危险,偷偷跟着官兵从太平岩找到了这里吗?
千夏伸手握起放在床头、自制的三层铃鼓——神乐铃,这样就可以与老师远距离说话。
夹杂在笛声中的语音,苍凉而深沉:“千夏,你没事吧。”
“老师,我没事!掉进这里以后,我一直在村子里找出去的路。”
“千夏,你有没有受苦?”
“我假装听不见、不会说话,所以汉人都没有发现。”
“千夏,聪明的孩子。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千夏迟疑了一瞬,对神乐铃说:“老师,有件事……”
听千夏说已经喜欢上汉人的男孩子,安倍哼了一声,不过还是沉住气听她说下去了,后来又听她说打算带着黄逊回日本,安倍又啧啧两声。
“老师,阿逊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生活在汉人堆里,但却有着我们大和人的优秀品质。”
“千夏,你的阿逊,已经回不来了。”
“为什么!”千夏失声喊。
“因为汉人官兵已经带走了他。他要么因为有着大和人的正直而被官兵杀害,要么被官兵的恶戾之气所感染、成为官兵中的一员。”
千夏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又听到安倍的笛声:“不说阿逊,你现在也危机四伏知道吗,今天的那队官兵没有走,他们还在村子里,村子入口也有两个。他们早晚会发现你是大和人,那时你想要跑也跑不掉。”
“老师……我怎么办”
“你连夜布下樱之法阵,我会指点你具体的大麻放置方位。然后,先下手为强。”
千夏嗨了一声,拿出自己平时削好的木棍和裁好的草纸,在渐渐昏暗的天色里,挑灯赶制神社大麻——神社里用的符串。直到夜里灯芯烧尽,她一共做了40多个,在听到安倍笛声说“够用了,赶快”之后,换上进来时的上衣和大红裙裤,抱着这些符串跑到村子里。
“左5步,一枚。”
“右3步,退2步,一枚。”
夜晚的翠溪村里,村民大多是老弱妇孺,谁也不会出门。至于留守的官兵,他们进来时已经知道这村子布局厉害了,连白天都找不到路,晚上自然更不会轻举妄动。只有千夏这段时间企图出村、在村子里乱找出口,已经对路径了然于胸。
“老师,大麻已经全部用完了。”千夏说。
“可以开始作法了。”
千夏双手高举起神乐铃,踏起神社的舞步,在她周围,那些符串上的纸片被吹散到空中,化作漆黑的樱花之形。千夏的头发飘散在风里,她的舞蹈渐渐加快。在神乐铃清脆的声响中,所有符串上的纸片都变作樱花瓣,飞向村里不同的角落,从空中俯瞰这满村樱花飘零的景象,实在是壮丽又诡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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