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永恒之日
飞机降落后，乘客们朝着入关的方向走去。空子看了看挂在通道上的电子钟，此刻依然是9月23日的早上10时05分。这一天真长啊，就好像重新开始了一遍。空子走到了美国的海关前，这里的气氛好严肃，人们都不敢作出任何表情，都是抬着头挺着胸，手里拿着一包材料，一句话也不敢说，一点小动作也不敢有，生怕被海关当成可以人员遣送回国了。想起在日本出关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说话也很温柔，还问空子“今天你感觉好吗”，而美国的海关都是那种看起来凶巴巴的大叔，用一种不客气的态度来审问你。看来这两个国家的做事风格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呢。
Iris走在空子的后面，给他小声地说明过关和入境后的注意事项。在队伍的两侧有好几个安保人员，一旦有人尝试插队或者玩手机，就会马上被带走然后送回他自己的国家去。就算是美国人，如果有一些奇怪的举动，也会被罚款。这种紧张的气氛下，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的，而如果过于惊恐，也会被海关怀疑。能顺利通过这里的人，那心理素质都不一般了。当然，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空子学着他前面的那个人一样，冷静的拿出文件交给海关，然后看了看镜头，就被放走了。然而他后面的那个女孩，却因为嘟了一下嘴就被送进隔壁的小黑屋里了。他看到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两米大汉把那个不到一米六的女孩抬进小黑屋，那个女孩的表情极为痛苦，包里的手机和化妆品被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连看她都不敢看。
“Iris，这种事情经常都发生吗？”空子说。
“是啊，就连我都害怕，万一哪天被莫名其妙扣上个罪名，就没法脱身了。”Iris说。
空子又回想起小橘子说过的话，她说美国是一个能容得下一切的地方，任何人都能成为他们最喜欢的自己。但是现在不管是周围的气氛，还是墙上“为了安全，禁止进入曼哈顿中城”的标语，都让他感觉到这里就是一片弱肉强食的野生丛林，只要稍微有些感性，有些情绪化的人，都是生存不下去的，就像刚刚那个女孩。
“Iris，我要怎么才能把她救出去？”空子说。
“地铁已经停运了，我们去附近的停车场找一辆破车开进去吧，最好是那种有防弹玻璃的。”Iris说。
空子走到机场出口时，远处的城区正在冒着黑烟，天灰蒙蒙的，滴着零星的雨点，气温已经降到了个位数。机场门外的人们都在大呼小叫，有坐在地上哭的，有全速奔跑的，还有拿着锤头砸车的。
“真疯狂，果然是战场啊……”空子说。
“跟我走，不要去注视周围的人，来，把这个戴上。”
Iris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给了空子。在这里保全自己的最好手段，就是不要让别人一眼就认出自己是外国人。她带着空子跑到机场外面的废弃停车场里，用随身带的工具刀打开汽车的门，然后擦了擦方向盘上的灰，启动了油门。
“还能用，空子，上车！”
这台黑色的车已经快五年没用过了，打开车载音响的时候，上面的日期还停留在2017年。Iris熟练地加速穿过一条条街道，坐在副驾上的空子像坐过山车一样心惊胆战。因为警察都罢工了，就算在市区开到100英里都没人会拦你，但开的过快就少不到路边疯子扔来的石头。
“那个地方就在前面不远了，你看，那边还在闹事呢，我们绕一段路去！”Iris说。
整座城市就像个巨型垃圾场，建筑物上都挂满了横幅，地上也都是撕碎的旗帜和一些血迹，偶尔汽车还会压到一些建筑残渣，发出咔咔的声音。这里根本不像是一个能包容世界万物的地方，而是一个乱七八糟的高压锅，里面的各类人之间就在不停地在发生化学反应。如果是稍微有点理智的人，应该都离开这里去平静的地方生活了吧，能留在这里的人，除了那些狂热分子，就是执迷不悟的人了。
“我们到了，空子，你在车里等我，我先去看看情况。”Iris说。
Iris披上黑色的外套，快速的跑进那栋大厦里，然后对空子做了一个手势。空子见状赶紧打开了车门，然后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跑到了建筑里面。因为大面积停电，电梯也停止运行了，他们只好全神贯注的压着脚步爬楼梯。楼道里都是溅在墙上的血迹和污渍，还有用各种喷漆写上的脏话。当他们走到4楼时，他们听见从楼上传来了逐渐变大的脚步声，Iris立刻把空子拉到了4楼的一个小房间里。
“有人吗？都给我立即出去，这栋楼要爆破了。”
他们听见一阵雄浑的男声在楼道里吼着，回声混杂在一起，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
“放心，他在骗你，别出去。这里不可能爆破的，他们是想引诱出藏起来的人们然后抓走。”Iris说。
那个男人走到了三楼，脚步声慢慢消失了。空子和Iris赶紧轻手轻脚的往上跑。跑到十楼时，空子的体力快不行了，扶着栏杆喘气，但Iris赶紧捂住了空子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休息片刻后，他们来到了十三楼的大厅。这里是一个学生公寓，门口贴着“A5 STUDIO”的标签，装修的风格颇有现代的气息。他们走到1305号房间门口，空子拨了小橘子的手机，但无人应答。距离小橘子跟空子发最后一条信息已经过了20个小时，房间内又是停电的状态，这时小橘子的手机很大可能是没电的状态，但空子他们又不能直接敲门，万一惊动什么看守的人就麻烦了。这时候，Iris从包里掏出笔和纸，交给了空子。空子没有说话，但他明白Iris的意思，就点了点头，然后写上了一串数字，从门的下方缝隙里推了进去。如果是别人这么做，小橘子肯定会很警惕，也不会轻易开门，但空子写下的那九个数字，是只有空子和小橘子知道的秘密，也是让他们走在一起的那根丝带。
三年前，在一个绘画交友群里，空子发了一张自己的作品，然后小橘子仔细观察了很久，并指出了不足。她将需要修改的部分都整理出来，然后发给了空子。空子感到小橘子很在意自己的作品，于是就和小橘子聊上了很久，产生了感情。那天晚上，空子改完了除了一个配色错误以外的所有问题，而那个配错的颜色，它的RGB数值应该改成255，192，203。自那以后，这串数字就成了两人刻在心里的一把钥匙，
门里突然有了动静，但这时突然从楼道的尽头传来了脚步声。空子紧张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小橘子却还没有开门。这时Iris拿出自己带的那把工具刀，朝着门锁那里划过去，利用刀片与门锁的碰撞朝室内有节律的发出三短，三长，三短的声音。小橘子没有说话，她知道只要说话就有可能暴露。过了半分钟，她又从门缝中把那张纸推了出来，上面写着“我最喜欢吃什么。”
楼道尽头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了，Iris和空子也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空子这时很生气，但又不敢用力地呼吸，他的心里就像是被火烧着一样。就算他用密码给小橘子传递了信号，可小橘子依然不相信那就是空子。他再次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又塞了进去。
这句话用日文写着：我是空子，我住在东京市锦丝町，就是天空树那里。让我带你回家吧。你这几年这么辛苦，一定很想念家乡的豚骨拉面和鳗鱼饭吧。
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但是那个巡视的人已经快要转过前面过道的弯了。这时Iris突然拉着空子往楼下跑，空子想要回头看，但被Iris狠狠的一把拉了过去。
“走，快走，不然我们要死的！”
“可是，小橘子……”
“还管那么多，她都不相信你了，都不爱你了，你凭什么冒着危险去救她？”
空子和iris跑到了十二楼时，他们听见楼上机枪扫射的声音和女人的惨叫声。
“是小橘子！不……不要啊……”
空子还想要往上爬，但被Iris一巴掌扇醒了。他的眼泪喷涌了出来，但他强忍着心中的痛，抓着Iris的手往下飞奔。
“跑，跑啊，你要知道，女朋友什么的，没了还有，但是你没了，什么就没了！”Iris说。
那个拿着机枪的人换好了弹匣，紧跟着空子和Iris的脚步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用愤怒的声音喊着“你们都要下地狱的！”。然而他身上的负荷太多，跑不过空子和Iris，于是他扛着那把枪，从楼道中间的空隙里往下射击，把楼梯的栏杆打的噼里啪啦的响。
“快靠边！”Iris把空子拉到了靠墙的那一侧。
子弹的碎片被楼梯铁质的栏杆弹的到处飞，空子和Iris只好躲在六楼的大厅里等待他射击完毕。趁着一个弹匣打完的间隙，空子和Iris开始继续往楼下跑，但不料的是，他们跑到二楼时，那个人又开始继续射击了。在瞬息之间，一颗子弹弹到了楼梯的栏杆上，碎裂成了几瓣，然后其中的一个碎块朝着空子飞去，狠狠的扎在了他的小腿上。
“啊！”
鲜血飞快地涌了出来，空子的身体朝着前方倒下，这时Iris赶紧跑到了空子的前面，将他的身体支撑住，然后背着空子朝着门外跑去。
“坚持一下，我带了止血带！”
Iris将空子放回车内，然后从另一边进入了驾驶室。她赶紧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垫在空子右腿下方，然后拿出酒精和止血带给空子做了简单的包扎。
“你真是……什么都会呢。”空子说。
“在这种地方，这是必备技能。”Iris说。
“嗯……对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空子说。
“我本来是在纽约机场转机，然后回家的，可不幸的是遇到了你这档麻烦事。好了，我们走，我们回家。”Iris说。
“家……家在哪里”
“在南加州，那里没有暴乱，也不会赶你走。我们先回机场去找那里的医生吧，然后去洛杉矶。”
“Iris，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之前也不认识呢。”
“因为我知道和自己的爱人分离是多么的绝望，我经历过，所以我懂。但现在你也不需要绝望了，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你的爱人，她根本就不相信你。她离开你选择来这里也是因为她对你的感情不够，知道吗？如果是真心喜欢你，她放弃一切也会留在你身边。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一个人，无论你是什么肤色什么性别或者外貌如何，那都是一个人，你没必要等她那么久，你没必要为了她错过很多更好的机会。”
是啊，以前空子在花店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每天都去陪他聊天，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向空子表白了，但空子以“自己有对象”的理由拒绝了。现在他才知道，这个抛弃他的小橘子，是多么的一文不值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日夜的陪伴更好的回应了。
离开纽约的城区后，Iris望向远处的大楼，用真诚的语气念了三遍“God bless you”。她要表达的，就是无论死掉的那个人生前做了什么事，都是值得被尊重的生命。她没有试图为小橘子的做法辩护，她只是希望这个愚蠢的女孩下辈子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
八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了洛杉矶机场。此时依然是9月23日的晚上11时26分。这一天好长，好长，像是永远都无法结束。对于空子来说，这一天有37个小时，它是空子这辈子经历过的最长，也是离死亡最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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