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究其一生都在战斗,最后一无所有。
有些人整条命都在逃避现实,末了还是逃不出无聊的宿命。
有些人只在必须战斗时挥动兵器,却在下葬之时仍不知道自己战斗的意义。
垂暮山城,不惑山城,还有三山地区的其他小城,昂斯特人骄傲的斩日旗高插城头,在盛夏的沸风中昂扬飞舞。童真山已彻底沦为孤山一座。
山城中弥漫着一股悲观情绪,由于卢翁夜闹童真山,山上的稻田已完全焚毁,米仓同样化为灰烬。兵无粮则无战心,民无粮则无拥意。天明时起,陆续出现童真山的居民逃下山向帝国军投降的现象,还有不少星兵也舍弃反抗者的身份主动投敌。为此,弗朗西斯在半山腰处一连设下三十个哨卡,并委派星军精锐骨干把关,防止兵力流失与风声走漏。
亚历山大回城时已是身心俱疲,一进入自己房间他立即躺上床。昨夜的奇袭至少斩杀了两万帝国军,但星军也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这样的兑换率其实也不错,但夜袭直接引发第二军团倾巢出动,导致童真山瞬间四面楚歌,这是亚历山大不愿看到的。
清流已将一半的粮草带走了,还好。
必须舍弃童真山了,舍弃这片革命的发源地,这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虽在盛夏,但他感受到凛风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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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濒西之时,童真山山城广场聚集了十几万山城民众。在广场外围,两千多星军全副武装,镇守着所有进出口。疲劳的面容,涔汗的毛孔,惴惴不安的神情,焦急狐疑的心———这是广场上所有民众甚至是士兵们共有的特点。
三十分钟前,从位于广场中央的波兹南炮楼的广播响起了一则来自起义军总部的通告。青年男播音员以严肃凝重的口吻敬告山城民众,傍晚六时起义军首领空·亚历山大将来到广场高台,他有非常重要的话想对城中民众说,希望大家能及时到场。
语气时常能渲染甚至预告事态的发展趋势,几乎所有人都能从这则通告品出几分大事不妙的味道。当然,乐观主义者们总是对这些琐细的枝节不以为然,小孩子和老人们都说了,首领将会用一场振奋人心的精彩演讲扫去天空的阴霾,并带领军民赢得胜利,让凯歌高声传响于山谷之间。
当山城大厦的大钟敲起十八时的六声巨响时,亚历山大准时到场,跟随在他身后的是迪福·弗朗西斯。从广场仰望十五米高台,无论亚历山大还是弗朗西斯,看上去都显得异常高大,也许是英雄气概使然,也许是高度带来的视觉效果,也许是因为广场上的人们对他们的英雄心怀信任。总之,他俩尤其亚历山大是童真山上的巨人,或者说守护神。
但当此之时,人们或多或少能预感到守护神接下来会有不好的消息要宣布。信任与崇仰绝非无条件的愚忠,若不能予人以安全的庇护,一切赞赏与好感会在一瞬之间土崩瓦解。
人们既保留着往日一贯的敬畏,又多了一丝谨慎的猜疑。童真山已被昂斯特帝国第二军团十万之众围得水泄不通,连劲烈的山风都吹不散空气中那股昂斯特人特有的呛鼻香水味。枪炮声无时无刻不在听觉中如蚊鸣般徜徉,死亡与被奴役的再次降临也许就在今夜。
亚历山大站立在高台中央俯瞰万民,底下的民众则以异于往常的目光凝望着他。高处不胜寒,即便对于见惯大风大浪的亚历山大而言,俯视他人、供人仰望都是不是一件令人安泰的事。
偶像生于迫切的渴求,当他不能满足人们对于理想的追逐时,偶像便不再是偶像。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夕阳余晖在乌云冷风中显得倍加惨淡,从明艳的红渐染成发霉的暗橘色,仿佛能嗅到腐朽的气味。一旁的弗朗西斯感觉空气凝固了,当他望向神情依然决绝的首领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皮可耻地跳动着。何止是眼皮,他浑身抖颤,像是受凉的小鸭,如果有一个正视角来视察自己,那定是个滑稽的懦夫模样。
十数秒的沉寂对弗朗西斯而言就像严刑拷打:拜托了,大哥,说点什么吧;拜托了,民众们,不要用那种眼神看向这边了———他当下心里只有这两个念头。
人的眼神可以表达无数种情绪,但总而概之,不过是善意与恶意,可最能给人带来如刀创心之痛的,便是善意与恶意交加的将信将疑。
高台下几乎所有人都是亚历山大的狂热拥趸,在分野三山,流传着一首名叫《星之子》的民歌,它有四个不同的版本,但词意不外乎都是对亚历山大的热情讴歌。崇拜是一颗放置在锥体尖端的玻璃球,很难长久维持,往往只是一刹圆满,随即滚落破碎。
颂歌谁都能唱,且多的是抢着唱的人,但能被俗人歌颂之人,绝非比比皆是。
亚历山大眼中没有一丝惧意,尽管这样万人侧目的画面从某种程度上讲甚至与血雨腥风的战场更叫人倍感折磨,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我们在此扎根,汲取着这片大地和生存此间的人们恩赐的养分,但鲜花未放,硕果无影,我们就要撒手走人,这是一种辜负与背叛。」
他当然知道自己眼下是个失败者。
「广场上的人们绝非憎恶我,我若举剑高喊一句“人在山在”,也许会有回声万丈。但我不能逞匹夫之勇,现状是山一直都会在,人却不能没了。」
对,他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但只是又一次的失败,生活允许人们不断失败。
「他们会愤怒的,当我宣布这个决定之后,一定有许多人想冲上来杀了我,一定的。但这是正确的决定,真理生于残酷,毁灭源自表面祥和。」
广场上的人们开始不耐烦地议论开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就像一场独裁者对崇高革命家的公开处刑即将开始,而善良悲悯的好人们在祈祷被处刑者死亡那一瞬间能尽量少点痛苦。所有的躁动,亚历山大都看着听着,这是他必须承受之重,而且他能够承受。
“各位同胞,各位战友,我是空·亚历山大,感谢你们百忙之中应邀至此,本人先代表起义军全体成员先诸位致敬。”
亚历山大的语气恭谦有力,没有一丝微风拂流的微纹般的抖颤。他小幅度地曲腰行礼,举重若轻,广场上近十万双眼睛就这么**裸地盯着他看,连一丝窃窃私语声都全然不存,与其说气氛死一般沉寂,不如说像是生而不活的僵直,一切人事物都像廉价风俗画中毫无存在意义的空洞摆设,置身其间惟一能让人感受到的,只有一种将信将疑、亦敌亦友、又貌又恨的古怪情绪,而这样不可名状的情绪就像无数枝直插红心的飞标贯穿目光所向者的胸膛。
弗朗西斯真的感到难以立足,他不是十万民众关注的焦点,但处在视线之外的他依然被那股扑天盖地的强烈威压感笼罩得喘不过气。看着亚历山大稳如泰山的语调仪态,除了钦佩,他几乎别无他想。当然他还是有些担心的,当一切令人失望的结论公之于众时,亚历山大还能像这样安之若素吗?
“经过半个多月的激战,我们依然骄傲地站立在童真山的大地上,敌人就在山脚下,但他们寸步难行,我们的战士无一不是专注警惕,全力以赴地保卫着曾承载着星之文明璀璨绽光的这片热土。然而,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的胜利是如此,敌军的却步也是如此。”
像“但”、“然而”、“可是”之类的转折词总是威力惊人,稍微敏感点的人都能从这类词语的突然出现而突然产生情绪上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氛围只是肃杀沉冷,此刻的广场气息就如同水将煮沸时最后一刻的胶着。一切都将爆炸。
“局势迫在眉睫,我可以很遗憾但不得不直白地向告诉各位:以我军现在的实力,已经无法继续与昂斯特人战斗下去了,我们没有粮草,缺乏弹药、药品和援军…”
水已达沸点,锅盖蠢蠢而动。
“我在此宣布,起义军将撤离童真山,中断此次的革命行动…”
“开什么玩笑!”
喷发了。
“骗子!叛徒!懦夫!投降主义者!”满面青斑与皱纹,口中蠕动着廉价嚼烟的秃头老汉破口大骂。
“我们辛辛苦苦拼了命支援你们打仗,不知死了多少亲人朋友,你一句打不过就想撒手走人?”粗肢圆腰的劳动妇女远远指着亚历山大怒斥不止。
“什么狗屁星之子!逃兵一个!”血气方刚的刀疤青年气得直跺脚。
“老子的赌局输了吗?这么多年了,哪输过这么大的!”那个狂热的赌徒声音沙哑,他不久前才发誓不再赌博,并义务为起义军干后勤工作。
“爸爸,我们不能再战斗下去了吗?原来他不是我的英雄…”小男孩在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他的憧憬与梦想此刻破灭。
“去死啦你!欺世盗名之徒!”
挤在人群前烈那个失控的老太太直接将背篓中的山药蛋扔向高台,劳动人民终究有力量,二十多米的间距她却如有神助一击命中,山药蛋打在亚历山大的额角,当即留下一块淤青。亚历山大没有避让,以他的本领区区一枚山药蛋本来完全无法构成威胁,但他已经在大事上选择了逃避,面对曾经的追随者们失望的问责,哪怕是带有暴力倾向的攻击他也绝不能逃避。
他发誓要重新赢回这些人的心。
虚假的英雄被击伤,曾经的崇敬心理使怒火中烧的民众一时恍惚,他们依然对他心存旧念。但冲动与失望早已攻陷他们此时的理性防线,一刹那的犹豫过后,更多的是粗野无情的效仿。鸡蛋、石头、木屑、破帽子、酒瓶、吃一半的梨,各种各样的不明飞行物向亚历山大袭去,他依旧如石像般伫立,不断地承受他认定自己应该承受的伤害。
一块尖峭的石块击中他的眉骨,顿时鲜血飞溅,如同一朵盛放的赤玫瑰。当两行淌过他右眼的血痕坠下之时,广场上极具攻击性的骚动神奇地戛然而止。不少人脸上都浮现惊恐的表情,而惊恐之中又夹杂些许同情与慰问的含义。刚刚抛弃信仰的追随者们仿佛被伤血点化,在一瞬间重拾对星之子的敬畏,当然,只是短暂的一时。
“大哥!”弗朗西斯冲了过来,他想查看兄长的伤势,但亚历山大向他摇摇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他依然骄傲地屹立不倒,如山坚毅,如铁凛利。
“你们所有人,”亚历山大再次开口讲话,他用左手扫过广场上的人群,“都有表达愤怒与失望的自由,即便是更加激烈的方式我也不会退避,这是我该受的责罚———你们可以对我做任何事,除了将我杀死!”
他放下左手。
“吾命本不足惜,然而天降大任在身,事未成不可死。我,空·亚历山大在此向诸位立誓,不出半年起义军必将重归童真山,以胜者之姿!”
一场狼狈的失败仿佛从未发生,一次辜负的逃亡仿佛不会出现。众口所言的欺世盗名之辈以满面血迹的仪态大声地喊着近乎痴人说梦的空头盟誓,不知他对谁而说,又为何而喊,又为何敢讲。
“我们会重新赢回你们信任与拥戴,这不是说你们此刻必须停止发泄,你们可以将所有不满发泄到我一人身上,但仅限于我,我们的战士是崇高纯粹的,撤退的决定是我做出的,他们出于对领袖的尊重而执行命令,仅此而已。”
冠冕堂皇的话说来难受,冠冕堂皇的话听来难受,但人总要学会冠冕堂皇地讲话,毕竟活着就是一场冠冕堂皇的痛苦演出。
“在此,我再次向所有父老乡亲致以最诚挚的感谢,如果没有你们竭力尽能相助,起义军早就垮了。所以我理解你们的愤怒,因为我们或者说我辜负了各位的期待。但起义军必须生存下去,生存并壮大,你可以厌烦一个叛逆的孩童甚至唾弃他,但孩童只要活着终会长大,终会有所变化…”
亚历山大突然沉下身躯,跪地伏首。
“新生力量都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性。请耐心等待我们,请给我们这支部队发展壮大的时间,请原谅我们这趟无奈的离家出走。这里是我们永远的家,我们会回来的,回来和你们并肩同行,回来守护你们。我不会撒谎,你们只管生气,但请再等等,好吗?”
英雄或懦夫?星之子或投降派?偶像或伪君子?大义凛然或大言不惭?可信或可疑?可敬或可恨?对于三山民众而言,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是二者兼有。但当他们那个雄壮的身躯屈膝伏拜之时,所有的咒骂与质疑都死在喉内。
数十万颗眼珠中仍跳动着难熄的怒火,但攻击与叫骂都已停下。他折腰之时,人们已开始寻找原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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