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像是明明熏黑了的乌枣子中还带着点果肉的丝红。长度仅遮耳露颈的短发，不知是出喜好理发的特蕾西的别出心裁，那头红发看上去就像一颗忧郁的红富士。
你是在盯着我看吗，爱德？
你怎么知道？头戴黑帽子的少年回问。
他此时躺在一张洁白的床铺上，挂在杆子上的白帘子收了起来。床尾边的人穿着白长袍，那是种简陋到可以说是种剪了三个洞的布，宽松的像一个巨号晴天娃娃在背对着他，她就坐在离他三尺靠墙放置的桌椅上，她在上面执着白羽毛笔，一边翻着面前的书，在手上的笔记本上反复对比抄写着，笔尖在纸上磨挲着，发出的声音不禁令人想起夜晚的安静。
咯，有镜子。她抬了下头，用笔指着面上的那扇窗。窗户是暗的，桌边点着烛火。话说既然醒了就吱一声，她说。
他的上眼皮慵慵懒懒地抬高，像寻找刚遗失的梦境般回忆着往事，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夏提雅曾经把你的脑袋比作一个苹果的事情。
苹果？她抬起身来，一边眼上皱着眉，对着面前的玻璃反射出来的像，一边用手在头上拨弄了两下刘海，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随口一说吧。帽榐压折着碾过白枕头，他面对着右侧的白墙。
倒是挺像……，我刚刚还以为你小子情窦初开了呢。
你今天怎么会在这？这里的老师呢？
她要回趟家。我呢，接下来几天也没什么工作，又会一点治疗伎俩，就被他们安排在这代班了。
沉默了一阵子，他睁着眼睛对墙壁出神，突然意识到投射在上面的影子。
好晚来了，你不回去吗？
嗯，这几天我都住在这里。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找鞋。
她听见他起身的动静，问道，怎么，睡饱了？
不是，只是觉得孤男寡女地在这过夜，很不好。
她听言，轻轻地停下了手中的笔，回过头来，惊讶得瞪大着眼珠子，像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看着他。
你怎么了？他站着，对她的反应表现得有点懵。
没，只是突然觉得你或许没那么木头了，这是谁教了你什么话吗？
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我想我也该注意一点小事了。
是吗？不过我俩还不至于避什么嫌……，也有五年了啊……她边在脑海中计算了一番边说道。
既然本人觉得没问题的话，我也打算再躺一会儿，毕竟这里的床没屋子里的木板那么硬实。说完，他就双手呈大字状张开，朝后倒了下去。
她的眼睛期间一直盯着重新躺回到床上的他，慢吞吞地像机械齿轮一样在椅子上缓缓背过身去。纸张上重新响起了沙沙的响声。
有什么心事，你要说哦。
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指，为什么要说，还是，为什么跟我说？
两样……都有吧。
什……好！她站起来将椅子兑换了个方向摆着，又坐下，双手分别按在两边膝盖上，身子向前倾逼近对方。他本来就心虚，看她架势十足，不禁在床上端坐了起来。双人床的高度很矮，那顶黑礼帽没多少栖身的空间，紧挨着木板。
虽然原先就搞不懂你，但之后我还以为我了解了一点，结果，还是完全没有吗？不，我相信我还是知道一点的，难道五年的时间还令我不够分让爱德称呼伊莲娜一句‘朋友’吗？爱德？我是你的朋友吗？”她紧瞅着那双内容空洞的黑眼仁，胸膛里仿佛空了，她自觉地张大了双眼，使不明出处的液体仍然停留在里头。
……是，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回答了。
听到这个答案，她闭上眼，松了口气。
那么， 你想说就可以对我说，不必担心什么把柄落到我手上，把心里憋着的事情说出来会轻松许多，不是吗？她说完在最后又补充上一句，这只是我的一个不坏的建议，当然，说与不说最后都看你的意思，我也没什么八卦的心思。
虽然我承认你是我的朋友，可老实说，我向来不太想交什么朋友，跟别人扯上什么关系。我总认为孤身一人比两个人好点，我是个软弱的家伙，胆小鬼吧。毕竟，两个人的话就忍不住想去依赖对方——
可同伴这个词就是为了让对方依赖而存在的啊。她打断他道。
是的，但一个人的话还会学会勉强自己，这样至少还会前进，在这乏味的平常中做出点改变。
两个人也可以互相搀扶着前进，也会在旅途中学会为对方做出改变，“一人摔倒，一人扶起。”这有什么不好？
是的，但我不要，我不要任何人为我做出改变，也不想影响，拖累谁。帮助、引导？这个我做不到，也不想。这样就好，我不想担人情上的债务，而且……
人情？我就从未向你计较这个，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爱德？
两人不会相互计较的关系存在我也承认，可关系如此亲密的同伴，也迟早会在某一天分别，就像……说到这，他将视线撇到了下方。倘若最后什么都没有落下，打从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
是因为夏提雅的事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
倘若你天性如此，我自然不好说什么，但你不是这样。你其实并不是这样。
对，我知道他。她想。
比任何人都精通于逞强，脸上表现得对任何事都装作漠不关心，却会在最深的夜里偷偷的失落，装得比老人都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心里却是个会害怕虫子丑陋外表的小孩。会为了活下去而苦练技艺。却也并非是他贪生怕死，只是，想多留一些充裕的时间来准备，面前脚步所站的当下与眼所眺望见的曲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会给明天的未知伴来的怯懦找为之怯懦的理由。但撇开这些的话，那么，他还会原地踏步吗？
“爱德，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
“你指什么？”
“人产生烦恼的理由大抵是出自自身的无能，其次，就是在做与不做之间要做出艰难的取舍时。”
“是吗？”
“生在前者的家伙的忧虑是徒劳，因为他什么也不能做，‘为明天忧虑什么呢？让明天的自己去忧虑吧’；而后者的话，既然不甘心就要去做，不然畏畏缩缩那就选择去逃跑吧，跑个一辈子。”
“但，谁又来保证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对的？”
是啊，就是无人能保证我才如此烦恼，向神祈祷尚且得不到保障，何况人呢？
“我来保证吧，虽然保险金到时候未必付得起，就由我来保证吧。”
“你？”
“是啊，谁叫我是可怜的爱德他唯一的朋友。”她连着座下的椅子一同转过身去，重新执起笔，纸张上的沙沙声再一次在房间里响了起来。“这样你到时后悔了，也可以有一个名字提起来埋怨一下子，让你的心里好过一点‘嘿！伊莲娜这都怪你，瞧你当初打的什么包票，祸害我成这个样子’”后半句她捏尖了嗓子模仿着，把自己都给逗笑了。“我这个朋友可以为你分担一点责任啊，多多少少的。”她说。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么？
自从那处走廊里出现的白担架从面前抬过的那天起，心的内部仿佛被不知名的虫子啃噬，空落落得以致于日渐坍缩。
是因为所谓的爱吗？爱是这样子的吗？既然如此，那么它全然没有一点好，让人无端受这样的罪过。
可夏提雅……可夏提雅呢？我总好过她么？但事到如此，我到底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究竟想为她做些什么呢？
复仇么？未免太不讲道理。
我究竟能为已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做什么呢？
生人拿什么给死人？
生人拿什么给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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