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关墨便喜欢随身带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放两条锦鲤。水盆在他手中稳如平地,无论他是行走、跳跃、奔跑,盆中的水面都平稳如镜,没有丝毫波动。水里的鱼儿不知自己已经随着他从京师来到了杭州,对于它们来说,水盆便是它们的整个尘世。
作为一个北方人,关墨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总是喜欢来杭州,而且对杭州竟是如此的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里弄的弯角、每一个西湖边的野景,在他眼中显得陌生,可却有一种莫名的怀念。他不知道这种陌生的熟捻因何而起,也许只是禅宗说的眼缘。
他每次来杭州,都要去一趟西湖边的灵隐。灵隐有山,山势却不显形,沿山路而上,两边林木苍翠,拔地而起,在他眼里,却是一株株破土而出的剑意。剑道于他而言,已经是浸淫了半生的艺业。关墨三岁练剑,而今已足足四十年。这四十年里,武林中剑客如潮,江湖人对剑的迷恋超越所有其他的兵器,学剑的人占了用兵器的足有五成之数。
然而自关墨二十岁出道以来,一路扶摇直上,直至他二十五岁时,一剑斩断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龙湖剑派首座原瀚宗的长剑,便奠定了他今日剑坛无敌的地位。
原瀚宗在被他击败之后曾不可思议地问他,以他二十五岁之龄,是如何可以将剑道推演至如此登峰造极之境地。关墨的回答被在场观战的寥寥数人传了出来,震惊了武林,有不少剑客甚至从那以后心灰意冷,弃剑不修,放浪人生去了。
关墨的回答是这样的:你可曾见那花草,从土地里破壁而出,静默生长,然而花朵的绽放,却是不经意间的释放,那是永不被人发现的秘密,那是生命对无常的一次出剑;你可曾见那南来的秋风吹断了枝叶,吹皱了水面,吹裂了亘古长存的石岩,吹得柳树下的人儿衣襟当风,飘飘欲仙,那是无形无相对色相皮囊的一次出剑;你可曾见那密如锦缎的水流流过河床,流过沃土,切断大地与山脉、森林与村庄,你以为这便是水流的剑法,然而你不曾看见水流切断自身,也不曾看见水脉互相斗争、碰撞、碾压,你见到的密如锦缎,在我眼中却是一缕缕破碎并残缺的砖瓦。那不是水流的剑法,那是我对你的出剑。
原瀚宗听后如闻道音,口中喃喃自语“朝闻道,夕死可矣”,随即以手中的半截断剑饮颈自戮。“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自此易主,而龙湖剑派也在很短的时间内从武林中销声匿迹。
光阴如原驰野马,亦如孔子面对涛涛沂水时之感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晃十八年过去了,这十八年里,关墨究竟来过几次杭州,几次灵隐,连他自己都失去了印象,一切答案兜兜转转,可能也不过只是他手里水盆中的两条锦鲤罢了。
灵隐有三寺——灵隐寺、永福寺、韬光寺。相较于灵隐寺的名闻遐迩、香客如织,永福寺与韬光寺便显得幽静而深邃。和灵隐寺内庙宇的气势恢弘相比,永福寺的庙舍构造极其精巧,布局细腻,穿过庙门之后的一排舍利塔,便是内院大门,门上牌匾写着四个大字:常住真心。
关墨行至此处,不自觉地便放下手中的水盆,拉起衣袍,盘膝而坐,在庙门与舍利塔之间静静仰望,盯着门上的牌匾默默出神。 庙里的僧人偶尔从他身前身后行过,也不管他,任由他坐在那里发呆。水盆里的两条锦鲤在他身前主动分开,不再缠绕贴靠在一起,而是各自占据水盆一端,鱼身微弯,围成了一个圆转的环。
他就这样如老僧入定一般地盘腿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从庙门顶端瓦片移到牌匾上,再移到明黄的寺墙,僧人们从他面前经过去饭堂,吃完饭从饭堂出来又从他面前经过回精舍,关墨恍若未觉,身外周遭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眼中、意志里,便只有牌匾上“常住真心”那四个大字。
日头又往下落了一些,明黄的寺墙上不再泛着耀眼的光,有一些庙外的小食肆已经在远天外并不昏暗的晚霞里亮起了挂在食肆廊檐下的遮风油灯。有风从永福寺西面溪涧旁的树林中吹过舍利塔,带来了即将入冬的竹子气味、溪涧水声、昏黄的灯影,以及一个一身蓝衣、左手执剑的年轻男子。
蓝衣年轻人来得很快、很轻、很飘渺,风从天竺溪开始吹拂的时候,他人还不在灯影下,然而他却和风一道,来到了关墨的身边,带着竹叶的清香味,和隐隐约约的黄昏烛火。关墨好像并不知道他的到来,依旧执着而出神地看着牌匾。二人一坐一站,就这么静静地共处了约摸一盏茶的时光,此时若有一个妙手画师在场,将二人背影与黑瓦、黄墙、素匾、昏光一同描下,落于纸上,也许这一幕场景就能在青灯古卷的寺庙里活氛起来,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直到雪舟入京、唐寅润笔。
只是江湖终究只是那一个刹那的江湖,一个刹那间有多少人头落地,一个刹那间有多少新人崛起。无论是画笔亦或刻刀,都无法临摹下那个江湖,那个刹那。因为一次拔剑、一次交手撞击而出现的美,已经超越了江湖所处那个时代的所有艺能。所以在这样富于禅意与武道交融的场景中没有画师临场绝不是因为画师与武者泾渭分明,而是因为画师已经无法用画笔宕下那短短的绚烂,武之磅礴精深,只能以言语勉强勾勒传递,愚昧世人,而其精华璀璨,只能便这样凝结在武者之间的际会中,消散于一次震动、交接、碰撞、撕裂之后的平和里,被这一方天地所记住,并且永远等待着后人有缘体会。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黄昏变得瑰丽、曼妙、在越来越黯淡的气氛里有了朦胧惆怅的诗情。蓝衣青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说道:“在见到你之前,我并不知晓,居然还有人可以让我有无从出剑的迷惘。”
关墨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剑未出,自然无从出剑;道未走,定也无路可循。出剑是一件需要身体力行的事情,拔剑瞬间的感受和身体与大势之间的斟酌才是一个剑客应该精研的极诣,出剑不是思忖,而出剑才是一个剑客应该做的思忖。”
蓝衣青年默然,过了一会儿又道:“虽然我无从出剑,但我感受到你与我一样,也缺乏拔剑的决断。”
关墨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错。我平时与人交手,从不犹豫,当断则断,能当我一剑者寥寥无几。今日见你,却觉剑意受阻,道心不明,故久久未能拔剑,否则,你身上蓝衣早已在我剑下断成飞絮。”
蓝衣青年淡淡地说道:“那我们最好还是以出剑的方式进行一场思忖,不然在这里坐到天黑,恐怕都不会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关墨站起身来,水盆中的两条锦鲤不再首尾相连,继续在盆中纠缠在一起。他的目光从牌匾上收了回来,下一刻眼神如剑,已经盯住了蓝衣青年的眼睛。两双眼睛并无相似之处,但奇妙的是二人的眼神竟是如出一辙——枯寂、清虚、无生无灭。
关墨突然问道:“你手中剑,可是长孙增荣铸造的第二把惊世剑器——玄剑‘法眼’?”
蓝衣青年点了点头,应道:“正是。在下蓝玄镜,练剑二十五年,今日有幸,得睹天下第一剑之风采。”
关墨喃喃自语道:“不知同为长孙大师所铸的剑器,是否也能应声而断。”
蓝玄镜没有说话。风持续地从天竺溪方向吹来,也带来了食肆里生柴造饭的烟气。长空流云飘散,被风斩断,在夕阳的余辉中泛起了玛瑙般的颜色。寺里有成群鸟雀飞过,惊觉不对时,翅膀羽毛已被剑气撕裂,数十只麻雀从天而降,落到关墨与蓝玄镜二人之间的那一个刹那之时,关墨与蓝玄镜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光的逝点拔剑了。
“断空”与“法眼”同时出鞘!
一剑斩出,所到之处,就连虚空都应声而断,二人之间正在下坠的麻雀被切割成碎块,连带着二人站立着的土地,都被这一剑理所应当地斩成两半!
另一剑,却如游走在这世间的无常,剑锋如眼,深入光阴与虚空的肌理,在短短数个刹那的工夫里遍历了这不可分割的表与里,阴与阳,剑在光与影的缝隙中往返了无数次,像一首没有文字的诗歌被反复吟唱。
“断空”与“法眼’并没有相交,两柄剑上荡出的剑意与杀势却互相泯灭、吞噬,消亡在舍利塔与牌匾之间的狭窄空地之间。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狭小的空间承受不住这磅礴的剑意,开始逐渐崩塌。靠二人比较近的舍利塔首先崩碎,寺里的僧人听见声音赶忙从精舍里跑出来的时候,关墨与蓝玄镜的第二剑也出手了。
“断空”剑气如虹,斩断了蓝玄镜身后的明黄寺墙,蓝玄镜“法眼”一滞,往后飞退,蓝色的衣襟上已经染出了红点。
关墨看上去并没有追击,只是迈着步子往前走,可是他距蓝玄镜一直不超过三步。蓝玄镜惊觉关墨一直在以剑意破空,二人之间的空隙在关墨“无物不断”的剑意之下分崩离析,所以无论他退得再快,都无法和关墨拉开距离。
心念一起,蓝玄镜便在瞬间止步。站稳身形的一刻,关墨的第三剑已经斩了过来。
“断空”如一柄切割世间万物的神器,就连光阴与虚空都逃不出它的惩戒。蓝玄镜从不知道居然可以有人将剑道的极诣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这种道境的纯粹和精微,竟然可以在一时间凌驾于他通晓世间万法的“玄瞳镜剑”之上!
无物不断!
蓝玄镜开始觉得自己的身躯和意识都有分成两半的趋势。自从他剑术大成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生死关头的危机感。
然而无论如何,都在“法”的笼罩之下,即便是道境巅峰,也不过是“道法自然”的一个细枝末节罢了。
我的玄剑“法眼”,便是我这一生对剑法终点的体现,是我的身体,我的呼吸,我的使命与权力,我要用这双剑眼,看破所有道法,乃至最后,我自身便成了法。
蓝玄镜的思忖一闪即过,比刹那还要快,也许更快过光阴,因为这一念在他开始前便消亡了。他的眼中已不再迷惘,衣襟上的红点也不再扩散,他已经从第二剑的失利中恢复了过来,身体与剑势圆融、无碍、欢喜,他一剑刺出,没有对着眼前斩来的“断空”,而是斜斜地刺入了虚空里一个奇妙、无常、稍纵即逝的时与势的奇点。
整个场景在瞬息间如一幅被人抖动的画卷,山门寺庙,落日黄昏,一剑断空,一剑如法,在时光还没有来得及移动的时候便被抖散了骨架,抖偏了位置,关墨一剑斩下,剑势却偏离了方向,将本来在他身侧的牌匾庙门瞬间切断。
黑色的屋瓦落下来,牌匾“吱呀”一声,分成两截而坠,关墨如遭重创,尚未来得及还剑归鞘,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蓝玄镜的“法眼”还在空中,只是那一个刚刚被他刺中的神奇虚点已经永不存在了。他浑身大汗淋漓,几近虚脱,看上去也是不能再战了。
关墨反手将剑归鞘,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走上前去拾起地上断裂的牌匾夹在腋下,回头端起地上的水盆,缓缓地走出了永福寺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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