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火儿想了想,又问:“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看不透主人你了。”
“哦?”明翼略微提起了兴趣。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火儿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总觉得,主人有的时候像人畜无害的少年,有的时候又像地狱里走出来的阎王,完全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又好像每一个都是你……”
明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倒了酒一饮而尽。
“这个问题,也许在你生命结束的那天,就能知道结果了。”喝干净了杯里的酒,明翼也起身,结账后离开。
李火儿还在原地愣了很久,仔细地咀嚼着明翼最后一番话的意味。
自己生命结束的那天……也就是说,他还是选择不原谅自己的罪过吗。
李火儿嘴角满是苦涩。
这一点都不意外,李火儿自己也知道,确实想让明翼原谅自己和天方夜谭没什么区别。但她也并不后悔,毕竟当初也只是奉命行事,自己也没有办法。
并非对错,立场不同而已。
李火儿又要了一瓶本利亚克,一个人无聊地喝了起来。
原先在李家的时候,李火儿也没少喝过酒。毕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子上的佣兵,不会喝点酒,人生都少了很多乐趣。
不过要说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喝闷酒,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瓶很快下肚,意犹未尽的李火儿又要了一瓶,继续一口一口地喝着。
每一口都喝的十分小心,仔细,从酒液入口、流经咽喉、直至流入胃袋,每一滴都细细品味着。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喝的最后一顿酒了。
本就是一个生来就是为了战争的兵器而已,没有那么多过剩的自我意识,也只有在口中馥郁芬芳又带着辛辣的感觉让她能觉得自己有活着的感觉。
没多久,一个有些腼腆的青年鬼鬼祟祟地走进酒馆,四下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坐到了李火儿对面。
李火儿斜了他一眼:“大臣府的情况怎么样?”
加西亚有些局促不安,单独和李火儿这么近距离地坐在对面,让他的脸色微微发红。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乱起来,整个府里到处都是闷着头一言不发跑来跑去的人,所有人的表情都仿佛世界末日一样。”
“是吗。那看来西里尔干的还不错。”
“那个……火儿姐,我能问个问题吗?为什么组织里已经有了像西里尔这样的大人物,还需要我这么不起眼的家伙去诺克特府上呢?”
“很简单,我不完全相信他。”李火儿喝了一口酒,“组织建立起来只有一年,我没信心确保每个手下都衷心耿耿,只能不停地彼此相互牵制,以防最后时刻坏了大事——如果主人的事情因为我而失败了,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加西亚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我也只是用来监视西里尔的眼线咯?”
“最开始的想法是这样的,毕竟主人就下了你的命,我临时也只有这一个地方需要人手。你底子干净,和组织没有关系,用来监督他正合适。”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火儿语气中明显带上了几分遮盖不住的疲惫。
加西亚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火儿姐,每天都要思考这么多事情吗?不仅需要算计敌人,还要小心翼翼防备自己人,每时每刻、每个动作都需要深思熟虑、思前想后的……”
“这样……不累吗?”
李火儿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好笑。
“没办法理解这种事情也是正常的,毕竟你也还是个孩子嘛。其实大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的哦。”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二十一了!”加西亚有些羞恼。
李火儿没有理会他的羞恼,继续一个人怔怔地喝酒出神。加西亚也不再说话,安静地在她旁边陪着她。
桌子上的酒瓶越来越多,李火儿的脸上也染上一抹酡红,眼睛也微微迷离起来。
“小时候,”李火儿突然说道,“自从我觉醒了崩坏之器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被灌输着一种思想。”
“死亡是无所谓的,最重要的永远是任务和家族的命令。在这两者面前,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命,都是很低贱的东西。”
“为了变强,从小就开始一次次在战场上和噬掠者,和雇佣兵,甚至是和自己前一刻的战友搏杀着。那时候真的觉得每一刻都仿佛在和死亡擦肩,闻惯了死神身上的气味,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可是一年前,那个该死的男人颠覆了我一切的认知。”
李火儿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跪在一堆废墟残骸与尸体血液之上,被那个漠然的男人捏住下巴,用冰冷地目光注视着的场景。
“我以为自己已经对酷刑和痛苦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可是当那个人残忍地对我笑的时候,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原先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我承认,我第一次害怕了。”
“什么家族,什么任务,都被我抛到一边,脑子里只有想要活下去这么一个念头。”
李火儿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火红色的长发垂过锁骨,遮住手臂,像一朵即将枯萎的彼岸花。
“我……也想活下去啊。”
“不是作为兵器、完成任务的机器,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活下去。”
“就是这么一个渺小又可笑的想法而已。”
“大概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剥夺了吧。”
每一个字都是满溢出来的苦涩。
加西亚紧紧地攥紧了拳头。
突然,加西亚猛地站起来,从李火儿手中将酒瓶抢了过来,在李火儿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着。
可惜没喝两口,就停了下来,低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李火儿不禁噗哧一下。
加西亚咳嗽了一会,擦了擦嘴,一脸义正言辞地看着李火儿说:“我会保护你的!”
李火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加西亚顿时满脸通红:“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蠢,你一个那么强大的崩坏者,怎么会需要我这么个普通人来保护……”
“不过我是认真的!我……我会去找首领求情,求求他不要让你去死,首领也许会同意的。”
“我可以教你普通人的生活方式,让你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教你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教你早晚散步享受沿途的风景,教你那些无聊的琐事……”
加西亚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说的话不太对劲。
“你……是不是喝醉了?”李火儿迟疑着说。
加西亚点了点头,下一刻直挺挺地倒在了桌子上。
李火儿看着桌上的加西亚愣了足足十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即忍俊不禁起来。
什么嘛,根本就是个酒都没喝过的小屁孩。还装什么成熟啊。
已经满脸通红、呼呼大睡的加西亚,李火儿一只手撑在桌上,也是笑着看着他的侧脸。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甚至有点小可爱。
——
——
与此同时,诺克特宅院里一个靠近花园的房间里。
此时这里狭小的走廊里熙熙攘攘挤了数十个人,仆人、卫兵、官员等等形形色色。
西里尔站在房间里,所有其他的人都在他身后的门外,一步都不敢靠近房间内。
房间内的床上,盖着一张白布。
过了一会,走廊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人群自觉的分成两道,让一个看上去十分严肃的国字脸中年人走进房间。
西里尔看见他后,恭敬地低头:“米卡迪大人。”
米卡迪越过西里尔,径直走到床前,看着那一床白布默然无语。
“诺克特大人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使用血源的机会,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突然从后门突进来,是我们的失职……”
“或者我当初要是能劝住诺克特大人不要对那个女子动心思的话——”
“出去。”米卡迪淡淡地说。
西里尔和走廊外的人都悚然动容,米卡迪的声音冷到了极点,仿佛冰渣子一样,整个空间内的气温都瞬间降到了冰点。
西里尔不敢多言,立刻快步走出去,并关上了门。
米卡迪站在床前沉默了很久,才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用微微颤抖的手掀开了白布。
片刻,他又将其盖上了。
刚刚走出去没多远的西里尔听到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非人类、野兽一般的嘶吼。无比凄厉的回响着。
——
——
第二天清晨,西里尔再次来到了这个房间。
迟疑了片刻,西里尔还是推开了房间的门。房间内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模一样,米卡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尊雕塑,身上还落了些许灰尘。
他的眼睛大大的睁着,其上布满了血丝,宛如一夜没合过眼一样。
“米卡迪大人……”西里尔出声说道。
“那个叫莫里斯的……是城防军的人?”米卡迪突兀地开口。
“是的,不过——”
“去告诉卡卡雷特。”米卡迪眼神里射出两道阴冷的目光,“一个交代。或者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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