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丝脸上微笑渐渐消失，她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威严：“坐吧。”
谷雨依言落座，天海主人沉声道：“那么，谷雨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请尽管说，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谷雨没有隐瞒，她将自己所见却想如实转告给天海主人，沉声道：“这是罪恶的开端，请防患于未然。”
“金钱、荣誉、知识等等，这些都是欲望。”天海主人目光轻移，看向了窗外，“欲望有很多种，但你又怎么知道，金钱就一定会导致亚特兰蒂斯的灭亡呢？”
“何况，没有什么神能够束缚我们，你们世界中的洪水不可能降临，更不可能将亚特兰蒂斯毁灭。”
“毁灭你们的不是神，而是你们自己。”谷雨苦笑，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于是迅速岔开，然而天海主人并不这么想。
“谷雨，你知道亚特兰蒂斯人最缺少的是什么吗？”
天海主人轻声道：“财富上，我们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文化上，我们藏书万卷，浩如烟海，历史上，我们贤王世代，未有断绝。但是……”
“我们是孤独的。”
天海主人神色突然间严肃起来，她淡淡道：“谷雨，接下来的事，我希望以一个普通的亚特兰蒂斯人的身份来诉说。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听众，这里没有天海主人，也没有楚歌先锋。”
“亚特兰蒂斯是一个整体的，但我们每个族人又是高傲的。我们的社会结构只有两层，最顶层是天海主人，而在其下，是无数条平行的线，每条线的末端是一个亚特兰蒂斯人，甚至在这条线上，不会出现他们的父母。”
人格独立，身份独立，精神独立。
他们是高傲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主张。亚特兰蒂斯因此而强大繁荣，旺盛的欲望是推动其不断前进的车轮。但这辆车渐渐脱离了控制，行到深渊的边缘。
“那么，为什么天海主人不阻止它呢？如果她们颁布政策，历代传承，终有一日，亚特兰蒂斯会因此改变。”
尤丝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她轻声道：“这个问题，我想了三百年。而现在我知道，不只是我，历代的天海主人都想了三百年。只有一位天海主人没有。”
“谁？”谷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阿纳亚。”尤丝说道，“这位最不称职的天海主人，反而是我们中最为明白的。”
“从你来到亚特兰蒂斯，将来自异域的价值观念带到我面前时，我才终于知道这位天海主人的伟大。”
谷雨苦笑道：“难道我们是这一切灾难的毒瘤吗？”
“不，正相反。”尤丝道，“是你们帮我们认识到了这个毒瘤。”
谷雨不解，然而尤丝却岔开了话题，微笑道：“谷雨，你结婚了吗？”
谷雨先是一愣，小脸迅速泛红，双手更是连连摆动：“您您您您说什么呢？我们现在不是在谈正事吗？”
尤丝微笑道：“在你们楚歌世界，难道婚姻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吗？”
“是倒是。”谷雨眉头深深皱起，她想不通为什么尤丝会突然说这些话，“但一来，我还没有结婚的想法，二来，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哦？既然喜欢，为什么又不想结婚呢？”这次倒是轮到尤丝惊讶了。
“我也不清楚。”谷雨苦笑。
尤丝深深看了一眼谷雨，她从声音中听不出什么异常，观言察色又不是人鱼的强项，但直觉告诉她谷雨说的是真心话。
“不过，呵呵，果然有喜欢的人，是那位头发暗红的女孩对吧？”尤丝轻声笑道，“那看来只能作罢了，总不可能让尤弥去做小。”
“咦？”谷雨嘴角暗暗抽搐。
谷雨咳了一声，说道，“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吧。阿纳亚，她是怎么认为的？”
“这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尤丝微笑道，“但我也是最近才看到。”
她扬了扬手边的黑色笔记本，谷雨这才注意到，亚特兰蒂斯中所有的书都是无形的，为什么这一本？
“这是她在离开亚特兰蒂斯前最后的创作。当时的她已经是弃徒身份，自然不被允许将传记加入大图书馆，于是她用纸笔将其写下。”
尤丝拿起笔记本，动作熟练地翻到某一页，然后轻声地读了起来。
“孤独是罂粟，令人沉醉，给人死亡。”
“亚特兰蒂斯是最大的囚笼，为了束缚所有人的高傲，就必须强化他们的集体主义。但高傲的个人主义和谦卑的集体主义是矛盾的。不从根本上解决高傲，那么两者的矛盾必然会在某一天爆发。”
“财富、精神、智慧、文明。优越感造就高傲。”
“但根本不在于此。”
“根本不在别处。就在于天海主人。”
“天海主人的身上，承载着亚特兰蒂斯最为沉重的孤独。这孤独伴随她们一生，但同时，她是亚特兰蒂斯高傲灵魂的源泉。”
“因为那与天海主人的使命有关。”尤丝合上笔记，淡淡道，“为了做出正确的决策，保持冷静的头脑，一切外在因素都是阻碍。友情、爱情甚至亲情，这些都是不可取的。”
“天海主人生来便是孤独的。”
“但洛尤还有妹妹……”谷雨突然间有种不寒而粟的感觉，她连忙停止思索，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难道……”
“没错。”尤丝说道，“如果一切正常，尤弥将会死在洛尤的继位仪式上。”
天海主人从来都只能有一个。洛尤各方面的表现都极为出彩，甚至要比她的妈妈，上一代天海主人还要优秀，她继位自然是板上钉钉。
谷雨猛地站起，声音颤抖：“那难道……”
“不，这个还请放心。”尤丝未卜先知一般，淡淡道，“洛尤和尤弥，是天海历史上的第一次。在这之前，没有一位天海主人同时拥有两位子女。”
“我们的子女是神明赐予的，但洛尤和尤弥，更像是上天开的玩笑。”
谷雨无力地坐回，她突然感觉好累好累，洛尤和尤弥知道她们间的宿命吗？应该不会，否则洛尤一定……
一定……
一定会按照天海主人的吩咐，对尤弥痛下杀手吧。
她多么像一位天海主人，但天海主人是无情的。
谷雨心中，那个在深渊边缘的仿佛随时会纵身而去的身影渐渐浮现。她还记得那双眼睛，那双深蓝色，宛如海洋一般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还隐藏着星火。
“她不会的。”谷雨轻声说着，仿佛为了给自己打气，她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她不会的。”
尤丝微微惊讶，然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如果当真，那才是我最为害怕的事情。”
天海主人淡淡道：“不能斩断情丝，只能说她还不够资格坐在这个位置，她并不能够带领亚特兰蒂斯。”
“那难道……”谷雨再次站起，她声音竟是有些忍不住颤抖起来，“您不阻止它呢？您是天海主人，在这片天海，您无所不能。”
“因为我是天海主人啊。”她淡淡道，那平淡的语气令谷雨瞬间哑口无言。
她是天海主人，天海主人是无情的，天海主人使命便是让亚特兰蒂斯繁荣而昌盛，为此，不可存在一丝的隐患。
“一切都是为了亚特兰蒂斯。”
天海主人的眼角隐隐有些泪光闪烁，这一刻，她声音柔和，她轻声道：“但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看到她们姐妹相互残杀。”
“她们还小，她们怎么可能承受这种悲剧呢？”
尤丝双肩颤抖着，她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却仍有泪珠从指缝间滑落。
“如果有避免的方法，我又怎么可能不做！我也是母亲啊！我是她们的妈妈啊！”
“但是……但是没有办法啊。”
“方法，您不是已经说了吗？”谷雨苦笑。
“诶？”
尤丝抬起头，看向了谷雨，脸上惊愕的惊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欣喜。
“请让我把尤弥带走。”
……
出门时，又是那种熟悉的触感。
小人鱼抱着头，眼角充斥着泪光，猛然跑开了。
谷雨回头看着尤丝，苦笑道：“这个……”
“我知道她会去哪里。”尤丝微笑道，“去海岸上吧，她自从读了你们的童话之后就喜欢去那里，幻想着她的王子殿下。”
谷雨微微一笑，然后似乎想起来什么，苦笑道：“这篇童话的名字，不会是海的女儿吧？”
“没错，就是海的女儿。”
“那……洛尤有读过吗？”
“有。”尤丝微笑道，“她还为此哭过一段时间呢。”
临走前，谷雨再度转身，轻声问道：“那么您现在，有改变的想法吗？”
“没有。”尤丝轻声道，“过了三百年，我的智慧才终于和阿纳亚比肩。我们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什么？”
“这就是亚特兰蒂斯。”
谷雨露出思索的表情，她转身，不去理会尤丝那变得越来越落寞的目光。
离开了尤丝住处之后，她直接向着穹顶那微光飞去。天海是天上之海，而相应的，大地相对于天海也是天空。流风界海与天海宛如镜内外，是相对的。
她转身，看着在亚特兰蒂斯中逐渐亮起的灯光，风拂过高低不一的房顶，发出动人的旋律。
孤独的。
“孤独是罂粟。”谷雨轻声道，“令人沉醉，给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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