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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845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

我一个人走出了城外的密林,而进入的时候有六个人。

向着长长的身影,我背对着夕阳前进。日落前的光芒仍很炫目,将我的背后染成金黄,而我的面庞依然沉没在黑影里。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东西在微微闪着光,但不是星星,而是高大城墙上的火盘。远处天地的分界线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地平线,而是仿佛连绵无尽的希娜之墙。我回头看看密林,夕阳的霞光照射到脸上的污血时,还没凝固的血块发散出异常绚丽的红光,或者说至少我认为是异常绚丽的。

“非要步行到这个不通道路的刑场么,哪些傻瓜居然愚蠢到连怎么消除草地上马蹄的痕迹都不知道。”在意识到我的失言时,我不得不赞同辛加对我的评价:你可以成为完美的执行者,只要消除你自言自语的坏习惯。

“无所谓了,反正我的自言自语要么无关紧要,要么就是在没有听众或者听众很快就会死的情况下才说的。”必须赶紧赶路,一直到跨过城墙的大门以后,我才能歇一歇。激烈搏斗之后,有些脱力的身体行走在草地上的细琐杂声让我感到厌烦,忽然间我又开口道:“干嘛要成为完美的执行者?我对于王而言已经足够有用了。”

太阳终于全部落下,头顶显现出大片星空,就像冰冷的烛光,数不胜数。眼前的城墙越长越大,“我回来了。”我强忍着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疲倦,带着毫无说服力的口吻通过城门。又一个声音响起,要我停下,报上姓名,说明夜间入城的原因。

我抬起头,脸上已经干裂的血块和胸前的大块血迹明显吓了门兵一跳。“告诉你们的巡守官,”我说道:“提尔.托德回来了。”

走进宪兵团会议室,室内的景象比我的预想要平和一些,辛加背对着门似乎在欣赏背景墙上的晦涩难辨的抽象油画:这油画描绘着百多年以前,人类被无数巨人吞噬,乘船逃往另一块大陆的情景。每次看到这幅油画,我都不禁觉得十分滑稽。还有八个宪兵团卫兵分列宽敞会议室的两侧,静静地站着,背挂火枪全副武装。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华丽的办公桌的旁边,拉过皮椅,直接放在辛加身边不足一米处,然后坐了下来。

“托德报告,您安排的任务已完成。”我一直觉得,一个位高权重、精瘦干练的中年男人在部下面前使用代号而非自己的真名,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如果部下不了解你,又怎么会信任你呢?

“我发现你还没有换回宪兵团制服,甚至连脸上的血都没弄掉。”辛加瞟了我一眼,接着说道,“你们可以出去了。”

“是。”我尽量在话中不带个人感情,脸上也一样,没有任何理由,职业习惯而已。

“不包括你,提尔.托德。”

“是。”这次我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语气,但是脸上仍然没显露出丝毫表情。

背着火枪的卫兵们鱼贯而出,每个人直到离开前都还盯着我。辛加有意保持着沉默,一直到全部的卫兵都离开会议室并关上厚重的隔音门。

“你知道么?杀人以后一定要清除痕迹,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至少在来见我之前把脸洗一洗。”

“您是知道的,这幅脸本来就是树脂和人皮做的,您昨天亲手交给我的。”

“那也有必要清洗干净!”似乎我不耐烦的语气表现的太过明显,说话时辛加眉间的褶皱加深了一点。

“是,现在就去清洗干净!”说完我起立扭头就要离开。

“立正!士兵!”

我习惯性地全身绷紧,做出列队站姿,却仍然自言自语道:“您曾经说过在公开场合我的身份是普通宪兵团的士兵,但是在非公开场合,我的身份是隶属于中央宪兵团的王族特务。”

“没错,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做出士兵的样子。”

“我现在既不想做士兵,也不打算成为王族特务了。”

“我能看出这一点。”

“我看到过许多人,以许多种方式死去,不少是我经手的。您能告诉我他们死去的意义何在吗?”

“这不是我的义务。”辛加淡然说,“我们做这些事是因为必须这么做,而我们是做这些事的人。代价高得难以承受。但是对于你我而言,事情还没结束,所以我们还得背负任务继续前进。这就是意义。”

“不是我们,我想似乎仅仅是我而已。”我继续纠正道,“而且这些事情不是必须做得。恕我直言,长官。但这的确不是必须做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自动运行的绞肉机,我所做的不过是推动齿轮加速运转而已。”

“也许吧,我们都是工具。提尔,我们没理由互相欺骗。”

“那为什么,长官,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辛加叹了一口气,因为思考而眯成一条细线的眼中带着迷茫和痛楚。”那几个城墙神教的家伙是不是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完全没有,长官!”我顿了一下,似乎是担心辛加不信任我,于是接着说道,“而且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当我接受任务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都是死人了。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也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不会对其他死人的任何东西感兴趣。”

“正因如此,我才特准你加入中央宪兵团王族特务部。”

“长官,那么现在您可以将我工作的意义告诉我了吗?”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我为何如此渴望了解“意义”这个东西?或许我一直在期待一个胡乱编造的东西以填补内心的空虚?

“100多年前,世界的毁灭不是因为天灾和意外。”辛加说,“世界变成这样不是我主的意志。这是人为的,而幕后的东西至今还存在着,也许不仅仅在墙外。如果觉得合适,他们会越过城墙,派出无数巨人将人类消灭殆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没有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补充说,“其实我甚至不在乎自己。”

“很好,正因如此,我才特准你加入中央宪兵团王族特务部。”辛加再次强调了一遍,继续说:“他们还没有选择这么做,这就是人类还存在的原因。他们可以这么做,或者,他们也可以窝里斗一番,直到将一切变为废墟。这一切之所以还没有发生,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但当某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变得野心勃勃或者发了狂,所有人类都会成为战场上的蚂蚁,在泥沼里任人踩踏。”

辛加睁大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时之间我甚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或动作才好。看到我没有做出表示,他继续说道:“所以这就是我们所必须做的工作的意义:你我所做的正是竭力使这一切不会发生,或者当它发生以后使人类不会灭绝!”

这些话让辛加自己热血沸腾,他狰狞地笑着“如果这是傲慢,那就让我们为之自豪吧。人类还有希望!我们在拯救世界!这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的意义!”

拯救世界...这个宏大的念头在我脑中掀起一阵清风,但也仅此而已,我早已冻结的心湖不可能被吹起任何波澜。也许过了三个深呼吸的时间,我缓缓回应道:“长官,您的非官方发言算是向我泄露机密么?”

“我想是的,但是这还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那么,这算是我作为王族特务所能获得的第一份特权了?恕我直言,这份特权对我没有吸引力。”

“这不是你的第一份特权,而是第二份。”

“我还是不明白。”

“那一天,我从必死之罪中保全你的性命,并给了你新身份的时候。你已经得到第一份特权了。”

“我明白了,虽然我并未感到感激,但是我至少要装出感激的样子,然后为了拯救这个腐坏的世界,继续下一个任务是么?”这句话其实是我的自言自语。

“你的感激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但是我建议你看看桌面上的最新任务书,然后在三天之内向我答复。”看到我无动于衷的样子,辛加补充道,“如果你能活着完成这个任务,我可以向上级提交你的退役申请。”

“谢谢您,长官!”我尽力做出一个尽可能标准的献出心脏的敬礼,然后取走了任务书,心里想着:其实我的心早已经死了,谁稀罕就拿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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