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虽然尽了最大努力让校园焕然一新,但要打理好八百多名新生的衣食住行绝非易事。入学典礼能够如期举行,并圆满结束,要归功于依贝娜露恩主教(学园司法官)及时提供帮助,抽调了修葺教廷设施的工匠为学园打造急需的家具,学生们剩余的新制服也在加紧制作中。
清闲下来后,每次回到宿舍,妃羽裳总觉得少点什么。
是啊,师父已经走了,再见就得明年了吧。
即墨凝霜似乎不喜欢在庭园餐厅用餐。
(不,与其说不喜欢餐厅,不如说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于是,为了整日面若冰霜的新室友的心情不会更差,妃羽裳主动担负起即墨凝霜的饮食。她发现了,师父是没有做饭的天赋,那即墨凝霜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厨房都没进过那种。妃羽裳自认做菜的水平虽有长进,却只称得上一般,但师父和即墨凝霜有一个共通的优点——不挑食,妃羽裳试做的新菜式她们也能面无惧色的吃下去,当然,妃羽裳犯不着做一些奇怪的菜荼毒她们。而点心之类的小食通常都是感兴趣的学生在大厨房制作,宿舍没有这个条件。
女子驻足于栅栏门前,身形高挑,清风撩拨的三千青丝只用黑色缎带绑起一缕,周遭繁花似锦,她却寂寥孤单。
“凝霜?”妃羽裳喊道。
闻言,即墨凝霜转过身子。一手拿剑,一手提着食盒的女子踏着逆光向自己走近。
“怎么不进去?都到家门口了。”
“我看到了羽裳。”
即墨凝霜不知道,是什么让她黑暗的未来出现一点光明,又是什么样的巧合,让她遇到眼中的女子。谁知道,当得知嫁人的消息时,心中萌生了死志。
“餐厅么?”
“嗯。”
妃羽裳推开门,即墨凝霜随即走进去。
“透过窗户,看见你在和一位女孩子说话。”
“哦,也没说什么,简单的聊了两句,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我就早点出来了,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抱歉。”妃羽裳说着扬了扬食盒,“瞧,我带了你喜欢的雪花糕。”
她试过给即墨凝霜带奶制甜饮,即墨凝霜虽未明说,但妃羽裳从她露出的表情决定再也不带了,奇怪的是,甜口的糕点她倒是有几个喜欢的。
即墨凝霜浅笑着接过食盒,现在是她的所有物了。
“凝霜为何不佩剑?”
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妃羽裳好几天,学园里没有不配剑的剑士,记得初见即墨凝霜时,她手里拿着一口漆黑剑鞘的宝剑。而即墨凝霜正好心情不错,不知是否可以解答自己的疑问呢?
走在前头的即墨凝霜忽然停了下来,好在妃羽裳一直注意着她,否则就要撞上了。
“不想说的话……”
“没有,”即墨凝霜出声打断了妃羽裳的话,“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现在不想带剑罢了。”
在她此前的人生中,剑和家族责任一样,是每时每刻压在身上的巨石,这份重压,使她达到了同龄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是心中的怨气并没有因为旁人的称赞和羡慕的眼光而减少,反而越积越多,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自己会发疯吧。
“这样呀。”
妃羽裳笑了笑,未再追问。
回到卧室,她把“秋山寒雨”从剑袋中取出稳当的放在剑座,脱下外衫拿衣架挂好。
推开窗,轻风拂面,天色尚早,可以看会儿刚从图书馆借的书。
正当她打算坐下的时候,即墨凝霜出现在门边。
“有事么?”
“羽裳一起吃。”
“你吃吧,我不……”
“饿”字还未说出口,妃羽裳就看见即墨凝霜黯淡下来的眼神,想到这不仅是她首次邀请自己,还是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于是,妃羽裳马上改口道:“好啊,我也想尝尝看呢,等会啊,我去泡茶。”
“嗯……”
“雪花糕甜腻,红茶香醇,凝霜喝红茶吗?”
“好。”
妃羽裳不由得心中感叹:凝霜真好养活呀!
即墨凝霜:“……”
泡好了茶,两人来到小院梅树下的石桌旁入座。院墙下垂落一簇簇盛放的粉色蔷薇,偶有几朵白色点缀其中。
“还久没有坐在这里赏花喝茶了呢。”
即墨凝霜询问的目光落在对坐的女子脸上。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个人懒得折腾而已。”妃羽裳自嘲道。
“我是不是给羽裳添麻烦了?”
即墨凝霜想不通妃羽裳为何悉心照顾她,安慰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小好几岁的女孩子照料,修行是为了什么?
“要说麻烦,有那么一点吧。”妃羽裳说,“更多的是充实,看着凝霜吃完我做的饭,好像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心里会涌出满足的感觉。”
“满足么……”即墨凝霜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不然都话,你就把我当作好色之徒吧。”
“好、好色之徒?!”即墨凝霜冷淡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美眸瞪圆,惊愕的叫喊出来。(有哪个人会自己说自己好色之徒的,真是……)
“因为凝霜是大美人,所以本人心甘情愿为你服务,这样。”妃羽裳神手杵着下巴煞有其事的说,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眸子直视即墨凝霜。
“大美人?”
“凝霜不知道你的容貌身姿是何等动人么?”
“我未与人攀比过,并不知晓……还有,羽裳是女子,切莫再说那羞人的话。”
然而,当即墨凝霜从羞赧中回过神,眼前空空荡荡的,妃羽裳人呢?
就在她慌乱得准备出口询问,只见妃羽裳火急火燎的跑过来,举起一面镜子正对着自己的脸,很快,紧挨着清丽面容又出现一张粉雕玉琢的女子脸庞,是羽裳。
“……”
“看,这是凝霜,这是我。凝霜是不是很美?”
(喂!有你这样问的么?)
脸颊被身后女子呼出的热气轻柔扫过,即墨凝霜僵着身子表情木然,暗地里却在极力克制正充满胸腔的奇怪热流,而忽略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妃羽裳好像越看越满意,牟足了劲夸赞即墨凝霜。诸如雾鬓风鬟,凤眸星目,唇红齿白,肤若凝脂之类的溢美之词连珠炮似的频频从她口中吐出,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
即墨凝霜感觉越来越难以控制躁动的身体了,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好香呀,是兰花么?”
她只顾着自说自话,没有注意到身下女子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根,以及愈加迷离的眼神。
幸运的是,“不正常”的身体反应不可能让一个人独自承受,饶是妃羽裳再怎么迟钝,逐渐上升的面部温度适时的提醒了她。
“综上所述,凝霜非常好看就对了!”最后,她还进行了总结……
即墨凝霜不动声色的调息,多年的静心修炼不是盖的,呼出一口浊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混沌的大脑登时清明了许多。而回到原位的妃羽裳也刚好喝了一口茶水。
“……”
即墨凝霜干咳一声,说:“羽裳依自己的想法做吧,凝霜在此谢过,今后也请你多多关照。”
“当、当然,照顾后辈,是我应该做的事。”
桌上雪花糕剩着三块,即墨凝霜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一笑倾城,不莫不是。
妃羽裳惊艳的同时也感到疑惑,“凝霜作何发笑?”
“嗯……”即墨凝霜抬眸注视着妃羽裳,“我笑,我们不过相识数日,坐了这么久,五块雪花糕,我吃了三块,还剩两块,却是羽裳不舍得吃,打算全数让予我?羽裳是否对我太好了?”
妃羽裳心下了然,伸手捻起一块雪花糕。
“倒不是不舍得吃,餐厅每天都有新做的点心,想吃什么自取即可。只是一小碟本就不多,比起相让这种说辞,我更倾向于——我希望凝霜得到满足,从点心中得到愉悦。”
“满足,愉悦……”看到妃羽裳捏在手中的雪团,即墨凝霜仔细思索着。一个叫“开心”的词语浮现脑海,以前她每日忙于长老交代的修炼任务,没有机会体验可以令她感到开心的东西。接着她又想到,开心,不是自己一个人开心,单靠自己没办法,不可能感到开心的,那么就是两个人开心,这另外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面前这个对她千般好的女子。
是被命运推着走,还是依靠意志前行。即墨凝霜面临着抉择。
“如果我说……”
“嗯?”
“和羽裳分享,我的心情会更好。羽裳会怎么做?”
“那要看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妃羽裳毫不犹豫的回答。
“羽裳的意思是说,我在欺骗自己的同时,还要欺骗你是么?”
对于即墨凝霜的追问,这次,妃羽裳没有立即回答。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布满了红霞。
“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处于饥寒交迫的境地,而你身上有且仅有一块雪花糕,你吃下就可以活下去,但你希望我活着,想把它让给我,而我顺从了你的意愿,因为那是你的希望。或许,我们会同时得到满足,也许什么也得不到,留下的仅有悔恨和遗憾,我不知道……”
“羽裳说的话,我糊涂了。你的假设中,我们之间应该建立了相当的信任,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无法同时获得追求之物……看来,要做到两全其美,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呢。”
妃羽裳倾身将捻了半晌的雪花糕送到即墨凝霜面前。
“……”
即墨凝霜迟疑了会,还是凑近顺势咬了半口,嘴唇不经意感受到温凉的触感,偷偷的瞥向妃羽裳捏着点心的手指,正好看见大拇指甲上一块不明的水渍,不用想也知道从哪来的……然而,更令她吃惊的还在后头——妃羽裳将剩余半块点心投入口中,香甜的味道充满整个口腔,她不禁露出舒适的表情。
此时,即墨凝霜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听说外面(云国故地之外)的女孩子爽朗率直,不拘小节。
听说有的女孩子心思细腻,玲珑奇巧。
听说她们无忧无虑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无忧无虑不可能的啦,人活着总会有烦恼的。)
即墨凝霜亦未发现,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埋进了心房,耐心等待着生根发芽的那天。
“如此,凝霜可好受了些?”
恶作剧般的提问,若要即墨凝霜把真实心情说出来,她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
“嗯,以后的点心也请羽裳一起吃可好?”
“凝霜的邀请,可遇不可求呀,”妃羽裳笑盈盈的说,“其实我很贪嘴哦,不过比起点心之类的小食,我更心悦于美味的菜肴,所以我立志行遍天下,吃遍所有美食。”
登时,即墨凝霜掩唇笑得花枝乱颤,断断续续的说:“羽裳……志向远大……还很有趣……”
开心了一阵,妃羽裳忽然想到“伤心的往事”,旋即露出一副愁容。之前在阿不雷斯的时候,一顿吃了沙利尔学姐二十多金索利(几乎是普通家庭一年的口粮),在妮娜建议的惩戒下,差点就要吃一个月清汤素面的惨痛经历啊!
即墨凝霜心下生疑: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忧愁了起来?
难不成……自己笑得太过分了?
思及此,她收起笑容解释道:“对不起,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
“诶?!什么嘲笑?”
“……”
即墨凝霜发现会错了意,好不尴尬,只好继续往下说。
“你突然不高兴了,我以为……”
“不是凝霜的缘故啦,”妃羽裳摆摆手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发现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
听到妃羽裳用两个“非常”强调的大问题,即墨凝霜的心提了起来,问道:“是什么样的问题呢?”
“在流心馆的时候,有梨师姐给我做好吃的,到了学园,同学们轮流做饭。”妃羽裳顿了顿,接着说,“可是外面不一样,面包之类的充饥食物倒还好,重点是美食,那些闪闪发光、香气扑鼻的美食,好吃的同时还贵得吓人,有的菜只有一小口的分量,却要收一枚金索利呢。而且,大师姐送我的东西里面,武器、饰品、玩具等等有好多,唯独金币仅有一百来枚还花光了。哎,吃遍天下的愿望怕是永远都实现不了呐。”
“如此,我和羽裳倒是难得有了一个共通点。”
(大小姐……您的关注点是不是错了?!)
“共通点?”
即墨凝霜微微颔首,“困扰羽裳的问题,不外乎金钱二字,你不说我还尚不自知,原来我身无分文呢。从宗门到学园,一路上都是圣上派来的护卫在打点。也就是说,即使我有心回报羽裳,也是无能为力。”
“没关系啦,我们要住在一起好几年呢,回报这种话太见外了,说不定我很快就要向你求助呢。”
“嗯……”
即墨凝霜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方才我去找你的时候,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银色小卡片。”
“啊,那个,去年大师姐送我的生日礼物,叫什么银行的银鸢尾花卡来着。”
“银鸢尾花……羽裳是皇族?好像不对,只有玉姓才是皇族,而羽裳姓妃,也没有哪个遗族是这个姓……”即墨凝霜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可是如何都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羽裳的大师姐是谁,我是说,她的名字?”
“她叫玉熙宁。”
“啊……”
听到“玉熙宁”三个字,即墨凝霜心中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卡片的实际作用告诉妃羽裳,还未等她开口,雪花糕的香气涌入鼻子。
“……”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显得轻车熟路多了。未多言语,即墨凝霜探头轻轻咬了半口。
妃羽裳将融化了的糕点吞下,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执起黑瓷茶杯饮了一口冷茶,口中残留的甜腻被清爽甘醇取代。
夕阳悬在院墙上的蔷薇藤蔓中,风渐凉。
“真开心啊。”
即墨凝霜对妃羽裳绽露微笑,她此刻的心情不言而喻。
“就是这样,凝霜就该多笑,生活中有很多有趣的事物等着我们去发掘呐,愁眉苦脸的可不行。”
“是么,我倒觉得没什么比羽裳有趣呢。”即墨凝霜破天荒的打趣别人来,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举动。也许,面前这位女子具备了某种力量,让自己忍不住被她吸引的魔力。
“有趣?这样的评价总觉得怪怪的,”妃羽裳嘟嘟囔囔道,“不过没关系啦,我很喜欢凝霜活力四射的样子,让我和你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羽裳想和我亲近么?可是我们才相识数日,相互也不甚了解……”
话虽如此,对即墨凝霜而言,迄今十九年的生命中,闯入她眼睛里的人却是这个认识几天的女子,再无其他。
妃羽裳郑重的点点头,说道:“不管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既然让我认识了你,我就不会放任你活在过去,虽说那些经历造就了你远超常人的实力,我能否在三年内晋升黄金都还是未知数,钦佩你的同时,更多的是心疼吧,我看到了,你的悲伤……”
这样啊,你看出来了。
为什么父亲看不到呢?
啊,对了,自己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他说什么就做什么,还能做得很好,无可挑剔。
于是。欣慰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淡然者,有之;心疼者,有之……
面对那些人投来的目光,自己的内心可有丝毫触动?
答案是没有。
为什么?
即墨凝霜想明白了,因为他们,不是她,不是你,不是我们,仅仅只是他们,无关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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