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至的倾盆大雨,彻底浇灭郭老四心中的希望之火。
他这辈子便是做梦,也没想过会在三十而立的年纪,站在几百米的高空上,顶着大雨用命去走独木桥。
冰冷雨水,不停带走郭老四的体温。
呼啸狂风,每一次都怀着最深的恶意,试图将郭老四推下丧命深渊。
天际电闪雷鸣,每一次突如其来的轰鸣,都让郭老四觉得下一道闪电准备劈在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信心,在暴雨下化做飞灰。
郭老四忽然明白,难怪楼顶的温度一直在下降,那是一种变相的催促。
事实上,越是鼓起勇气早点开始走独木桥,难度越是轻松。
越是拖延和害怕,踏上独木桥的时间越晚,难度便会越大。
这一刻,郭老四心中充满悔恨,暗自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开始走独木桥。
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何早一点做出正确的决定。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正常通过独木桥都很困难,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踩着湿滑而又狭窄的独木桥,对于他这个常年坐在办公室里的中年人来说,更加没有可能。
一想到这里,郭老四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刚才那名不幸掉下去的杀马特少年,眼前也浮现出他自己被无数黑刺穿透的可怕画面。
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郭老四听见了死神的无声步伐。
今天之前,郭老四一直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体验平凡的人生。
以前,他总以为人生中充满无数的烦恼和痛苦,所以他总是不停的在一个又一个的烦恼中度过。
有的烦恼解决了,有的烦恼没有,有的烦恼随着时间推移更糟糕了。
可不管怎样,时间总是在流动,生活也总是在继续。
一直到今天,当他站在高空的独木桥上,当无情雨滴劈头盖脸的打在脸上时。
他才终于明白,人生中的一切烦恼,都是虚幻的。
这一辈子,只有唯一的一个烦恼,是真实不虚的。
那就是,死亡的烦恼。
在死亡铁壁下,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与痛苦,都变成了小布尔乔亚们的无病呻吟。
当意识到死亡就在自己的脚下,很有可能就在下一步中时。
郭老四开始在心中不停的催促自己迈步,若再不往前走,等雨水带走所有体温,他也将失去维持平衡的力气。
可是,单单只是抬脚的简单动作,都让郭老四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
来自死亡的大手,狠狠攥住郭老四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
最终,郭老四崩溃了。
瓢泼大雨中,百尺高空上,孤独木桥间,郭老四哭了,哇哇大哭。
他曾以为自己饱经世间风霜,内心已足够强大;他曾以为自己活过三十年匆匆岁月,内心已足够成熟;他曾以为自己饱读群书,一切事物再没有新鲜。
然而,现实冰冷而又残酷的,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死亡,让他明白,他的前半生,活得就像一名纯粹的小丑。
他自以为重要的,自以为不得了的大事情,都像是一些无病呻吟的幸福烦恼。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鼻子感到一股冰冷气息从身后传来。
郭老四缓缓转头,惊恐瞪大双眼。
一名浑身笼罩在阴影中的死神,手持镰刀,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这一刻起,郭老四觉得脚下的独木桥开始不停的晃动起来,这种晃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甚至想要趴下去抱住独木桥。
一不留神,郭老四就感觉自己彻底失去平衡,朝深渊摔下。
阴影中的死神,也缓缓举起镰刀,斩向郭老四。
郭老四明白,他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生死一瞬间,这个世界,彻底‘静’了下来。
漫天雨滴,也陷入仿佛时间停止的世界。
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在郭老四的意识中快速回放。
他变成了一名纯粹的旁观者,默默的看着自己,从童年到青年,从青年到壮年。
默默的看着那个从小充满了天真幻想,充满了改变世界野望的男孩,是如何被现实击碎梦想,最终被驯化成一颗现代社会的合格螺丝钉。
回首一生,郭老四诧异的发现。
他这一生,活得像一个冷笑话。
他自以为的跌宕起伏与激烈,都只是背景杂音一样的无趣人生。
死亡瞬间,唯一让郭老四印象深刻的人生记忆。
居然只是六岁时的一个黄昏:那天,他刚看完大闹天宫的动画片,内心深受鼓舞。
性格内向的他,第一次克服心中的害羞与恐惧。
勇敢的爬上一颗足有两个成年人高的大石头,高举手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玩偶,向站在石头下方的小伙伴们,郑重宣布:
以后,我要成为像齐天大圣那样,永不妥协的男人!
这一刻,回放结束。
死神镰刀,终于砍在郭老四的脖颈上。
郭老四缓缓闭上双眼,在某个不知的层面,他觉得自己似乎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
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吗?
真是,令人失望啊……
一切即将结束的刹那,一道女声,忽然传来,打破了平静的世界。
“大叔!振作一点,加油!你能行的!”
少女的声音,仿佛石头落入古井无波的湖面,激起层层的波澜。
郭老四猛地一挥手,重新调回身体重心,在独木桥上站稳了身形。
凝固的雨滴,恢复正常速度,劈头盖脸的砸在脸上。
霎时间,剧烈的心跳声,体表不停往下流淌的雨水,震彻双耳的雷鸣,无数信息,同时向他涌来。
郭老四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依然好好的站在独木桥上。
他即没有转身,身后也不存在没有什么死神。
一切,都只是他意识中的幻境。
可那种与死亡近距离接触的感触,依然深深铭刻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很感谢少女关键时刻唤醒了自己,可是,郭老四却没有力气开口回复一个字。
体温不断下降,他所面临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糟。
大雨还在继续加强,身体越发疲惫。
郭老四明白,他除了迈脚往前走,没有别的选择。
也是在这一刻,郭老四忽然明悟了,这个社会看似精巧的为人类设立出诸多的选择。
可最终,那都只是一种为了驯服人类而创造的,一种名为选择的幻觉。
恰恰在这没有选择的时刻,郭老四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信心。
他要去做出那个,他早就该做出的真实抉择。
深吸一口气,郭老四缓缓抬脚,往前落下。
湿滑的独木桥立即一滑,差点让郭老四摔下桥去。
手舞足蹈,再次稳定重心。
郭老四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迈出下一步。
在这生死危机的时刻,郭老四彻底放下了生活中的一切烦恼,也放下了脑海中永远喋喋不休的那个小人。
放下了对过去的困扰,也放下了对未来的担忧。
此刻的他,全然的活在当下,活在自己每一步中。
每一步迈出,都是一次由死向生的问询,每一步迈出,都是一次面对生命的最高审判。
然而,就连这些,郭老四也忘记了。
他眼中没有了给他加油的少女,没有了铺天盖地的大雨,没有了呼啸的狂风,也没有了悬崖下的死亡荆棘。
他所拥有的,只是面前的这一小步。
他一步,一步,又一步。
郭老四的前进,让大雨变得越发的疯狂,雨水从断了弦的珠子,再到连成线的珠子。
闪电不停地从云层落下,劈向深渊中的尖刺。
可即使是这狂暴的落雷,也无法阻挡郭老四的步伐。
郭老四只觉得,自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迈步中,生命正在经受审判,灵魂却在不断升华。
旧的人生正在逝去,新的生命在体内孕育初生。
除了自己,再没有任何外在的一切,能够阻挡他的步伐。
这个想法,也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瞥。
随后,郭老四就继续沉浸在某种奇妙的存在之中。
这一刻,郭老四只觉得一切都好极了。
失去了自我的他,与和整个宇宙合为一体。
他的行走,便是宇宙在行走。
他的意愿,就是宇宙的意愿。
深渊下,土狗徐和光,正咬牙切齿的盯着独木桥上不停走动的身影。
失败的愤怒,几欲令它发狂。
即使徐和光已经将大雨和闪电调到最大,无数落雷仿佛下雨一样从郭老四身旁擦过。
郭老四依然恍若未觉,只一步又一步的往前推进。
瓢泼大雨收敛锋芒,暴虐雷电鸣鼓收兵。
终于,看着面前朱唇微张,一脸诧异之色的少女,郭老四脸上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微笑。
生死的瞬间,郭老四觉得他的生命意识获得前所未有的扩张。
因为,他读懂了,来自生命内部的语言。
今天开始。
旧的郭老四终将一去不返,新的郭老四,会是一个知晓了天命的人。
站在独木桥上,郭老四踏出了最后一步。
就在郭老四即将踏上楼顶的刹那,一道黑影,自深渊中一闪而过。
只见一条土狗,凭空出现在郭老四身侧。
它飞起一脚,重重踢在郭老四的侧脸上。
郭老四只觉右脸,遭受重击,一股推力让他彻底失去重心,从独木桥上一头摔下。
好在,少女眼疾手快,单手抓住郭老四的衣领,将他从楼顶边沿,轻轻松松一把给拉了上去。
躺在地上,隐隐约约中,耳边传来对话。
“老哥,你这个小气鬼,明明提前订好的规则,你怎么可以不算数呢?”
“哼!!!”
郭老四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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