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啥呢,快点儿的!就等你了!”
陆心蕾手里捧着两摞A4纸,不耐烦地对我喝令道:
“是不是男的啊?我们都还没说什么呢。还有一楼呢!”
说的轻巧。你来搬个商业打印机上下楼梯试试?
“姜虢同学……你不要紧吧?”
“你们先上吧……我缓会儿。”
已经在二楼间层的卓静满怀关心地注视着我,同时露出了‘虽然很想帮你但手里也有不少东西’的为难表情。我装作擦汗,以掩饰自己气喘吁吁的狼狈相。
道理我都懂,我们现在两女一男,在体力活上面身为男性的我理所应当背负更大的重担。但是这‘重担’也太重了吧?从物质密度上来说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啊?话说这个学校不是号称‘现代化’么?如此‘现代化’的学校怎么连电梯这种中古世纪科技都没有?
还有——
说到底,为什么我们要在学校里干苦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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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干哦。】
我开始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讲白了,这就是恶魔与地狱之主所签下的契约。那家伙昨天说的‘牺牲’并没有全部说完,因为里面明显还有一条,那就是‘只要还在学校就必须无条件随时随地当差’(刚刚从老师处得到的确认)。
我也开始明白“吉普赛组”这个名称的含义了。历史上的吉普赛人为了讨生活,无论什么杂务都会义不容辞地接下——因为没得选择。而且他们即便再勤奋工作,也还是会被人冠以‘盲流’和‘流氓’的恶名,处处遭人践踏。
这不就是在说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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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我总算是把打印机搬上了三楼。陆心蕾早已不知进了哪间教室,还好卓静提前放下手中的墨盒和粉笔过来帮我,我才找到了目的地。
二(4)班门牌的背面,赫然写着【文学社】这三个大字。
教室里十分整洁,十几个学生把一张张双人桌拼接起来,组成了一个矩形台子。
看到我们进来时,只有一个看上去较为年长的女生走上前来。其他人大多都无动于衷,对我们的存在不是很在意。
“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你们帮大忙了。”
喂,你们不是人很多吗?十几个人让三个人帮忙?
当然,嘴上要说:“没事。还要安装一下才能用。”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文学社的社长,这边这两个是我们的组员。”
“哦!高三的杨社长是吧,” 卓静抢着说道, “在学生会的时候跟学姐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哈哈,我都记不清了,你是高一的吧?”
“是的,高一(3)班的卓静。”
“噢,真是巧啊,没想到你们还会帮忙做这种事呢。”
“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我们吉普赛组嘛!以后同志们有什么事就交给我吧!”
陆心蕾自信满满地拍拍自己那显眼的前胸说。真的很‘显眼’哦!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这个足以激发青春期男性荷尔蒙的动作?
不过,不知是不是文学社女生占比约八成的缘故,台下气氛很冷。
“那啥,纸帮我拿过来一下。”
“不就在那儿吗?别碍事。”
是哪个家伙五秒钟前说的“有什么事就交给我吧”?
“文学社的同志们都在忙什么呢?读的是东方还是西方的作品?现代还是古代?诗歌?散文?还是说你们在自己写?”
没人回答。岂止是没人回答,都没人往这边看。
“……其实最近散文比赛的截稿日期快到了。大多数人都在忙着写呢。”
社长忙说。
“比赛……又是比赛吗?” 陆心蕾嗤笑道。“不要紧吧。”
话听起来无伤大雅,但以我对这位神经质的了解,战斗已经开始。
当然了,社长是没有理由发觉这一点的。她十分大方地说:
“啊,说起来,这次比赛的文章提交格式改了,一开始我们大家都担心了一阵子呢。”
“不过说起来,倒也有完全不动笔,只读书的同志们在呀。”
出现了!这就是看起来轻描淡写地指出不合群的行为,实际上却是对孤立群体施以会心一击的超杀伤‘黯然销魂嘴’是也!不愿跟大家一起行动的人也都不愿别人注意到自己的不合群,更何况是说出来。而本招式最经典的是这蜻蜓点水式的挑衅语气,让正常人在怀疑与不安的同时无法正面还击。深受这招摧残的在下时至今日仍然时不常内伤复发。刻苦攻读名著的米娜桑真是可怜啊。
“这……也不是每个人都报名参赛了的。正所谓人各有志嘛。”
社长及其优雅地打着圆场。
“对于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来说只要能够参阅前人之智,开阔眼界,就已经是再开心不过的事了。比赛只是重在参与而已。”
“学姐说的真好。” 卓静说。
教室十分静谧。文学社的社员们大多都戴着眼镜,他们各忙各的,彼此之间互不相犯。读书的社员们手上拿的书各不相同,正在动笔的人也没有相互交流,而是各自专注于眼前只属于自己的作品。这种校园里常见的井井有条的紧张感使人感到气氛凝重。印象里的‘文学社’都是大家集体阅读,然后一起谈论读后感想,渴了就沏茶一起喝,饿了就一起吃蛋糕……我的印象里似乎掺杂了过多二次元设定了。
反观这里,社员个个看着都苦恼不已,却没有人会把早已写在脸上的苦恼分享给其他人。不,别说分享烦恼,那直勾勾盯着纸面寸影不离的眼神仿佛在跟彼此说:别找我,我忙着呢,要找找别人。
不过这样也不赖。真正紧张起来的人是不会想与外人接触的,而单人的工作效率永远是最高的。任何工作环境里人数只要超过一人,就不可能只专注于眼前的任务,以至于会有‘任务变简单了’或‘不用着急也可以’之类的错觉。换言之,紧张感、孤独感以及工作效率是互呈正比的三个参数。
“话说这是什么……暮,暮什么来着?”
《暮光之城》啊。
手持那本书的眼镜女生双手稍微回缩。
“哦!想起来了,我记得小时候去电影院看过的说。没看完开头就睡着了,后面什么都不记得了。哈哈。”
眼镜女生脸一红,不知是不悦还是羞耻。她怯怯地环顾着四周,又惊觉身边根本没人有功夫留意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不过啊,这也是文学吗?好像跟我印象中的定义不太一样啊。”
陆心蕾继续面不改色地说。
局势会这么发展,我也不是毫无预感,毕竟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这货。只是今天貌似是来帮别人装打印机的,人力劳动不知不觉变成指点江山,急转直下如此迅速终究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比起这些东西,我平时倒是比较喜欢看狄更斯和巴尔扎克的书。有时候也会看看鲁迅。《雾都孤儿》是本不错的书,劝你有时间读一读。”
戴眼镜的女生咕哝道:“又不是没看过……”
“噢,不要介意啊。大家毕竟都是文学社的成员呢,怎么可能有人没看过嘛?毕竟是名著嘛。”
那蔑视的语气恶意刺骨,即便是旁观者的我也开始浑身不自在。
“我总觉得这么梦幻的言情小说……没什么实感呢。反倒是两百年前的书更能让我感兴趣。这是不是就是有些人所谓‘品味的差距’呢?”
一转眼间,陆心蕾已然立于眼镜女生的面前。从背面看不到她的表情,可从那位可怜的文学少女拼命想要闪躲的眼神来看,想必不是什么让人心安的神态。
原先鸦雀无声的桌面上逐渐窃窃私语起来。
“这个人怎么回事……”
“来帮忙还是来找茬的……”
“让他们赶紧走吧……”
第三句话让我感到了死线逼近的压迫感。虽然紧张感与效率挂钩,我也想赶紧收工溜号,但这天杀的打印机却打死也连不上网,着急也没用。
总之把头埋下去装作在干活才是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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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压制不住愈发尴尬的场面。既然没有人正面反驳,她便带头客气劝解:
“那个,组长同学。每个人对‘文学’的定义都不尽相同,我认为社团成员只要对以文字为主的艺术形式有兴趣,即使是言情和快餐文学也应该鼓励阅读才对。”
诶?什么时候决定那家伙是组长了?我怎么不知道?
“呐,我跟各位对‘文学’的定义确实不一样。如果所有文字都能称得上是文学的话,我小学时候写的幼稚故事岂不是能跟安徒生平起平坐了吗?书和书的价值是不等的。
“就像人与人的价值一样。”
“不是这样的!”
终于有人慷慨激昂地出来抗衡她了,只不过不是桌前坐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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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蕾同学……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陆心蕾大约有五秒没有动弹。她显然没有想到反抗的声音会来自身后。
“文学与否并不重要啊!”
陆心蕾面无表情地转向卓静,动作相当僵硬。
“……我……不是针对你的意思。我觉得……很多作品都没有实际的价值,但它们却可以作为娱乐,让很多人开心。这不就足够了吗?”
“‘娱乐’。只是在扰人视听吧?生活中已经这么多可以扰乱思维的东西了,为什么到了不存在的世界里面还要自己混乱自己?”
“也不只是扰人视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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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确认一点:卓静在这个女孩并不是能够在面对外界时坚持自己主张的女孩。
这很正常。倒不如说毫不犹豫的贯彻主见,在我们之中才是稀少的现象。
可即使是在别人面前会退让、会妥协,在自己面前也不愿意这么做。
“我……说实话……也看过很多言情小说……也看过很多网络爽文……很多都是那种看完之后笑过哭过,就放下不会再去碰的那种。
“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傻……在浪费时间……把这些时间花在学习上面就好了什么的。但也总是放不下续集继续看下去什么的。看故事的时候总是会想:如果这些事发生在我身上就好了……如果换成我一定会这么做之类的。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事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但是一直会憧憬……也许有一天,不可能的事也会变得可能……就像在天上飞翔的人,能自动开关的门一样……
“我喜欢让我憧憬的东西……我喜欢让我感同身受的东西……我觉得……娱乐为主的快餐作家也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才卖了命码字。他们一定是有什么喷涌而出的想法……迫不及待地想和更多人分享……就算想法再荒诞不经,再站不住脚,也一定要传达到所有看到自己作品的人心里……”
“我觉得……艺术……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深刻与否……价值高低……只要触动了心……就足够了。”
半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任何动作。大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书和纸笔,看着对峙中的那两个人。
这不是在僵持。两个人中的一个已经说完了所有的话,另一个却没有想要说话的迹象,只是不带表情地,淡淡地看着对方。斜阳透过窗户,洒在了她们之间,明明是落山的太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闪亮。
“我,《暮光之城》我也看过,我就觉得很好看。”一个刚才埋头写字的女生说。
“嗯嗯!就算是很多同人作品,文笔也不比原著差的!”
“说起同人,我看过不少《哈利波特》同人呢……”
“《斗破苍穹》什么的也很好看……很下饭啊。”仅有的三个男生中有一个说。
三个男生互看一眼,做出了英雄所见略同的手势。女生纷纷表示无动于衷。
整间教室像被瞬间点燃了一样。大家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放下了顾虑,相互认同相互团结起来。
“文学不只是阳春白雪而已!”
“我们就要读自己喜欢的东西啊!不然加入文学社干嘛?”
“参加比赛也很好玩的!”
“没看过大众文学别在这臭美。”
差不多是清洁工入场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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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社长,要连接上的电脑在哪里?”
杨社长像是刚刚想起还有我这一号人。
“哦……笔记本在我抽屉里,我给你拿过来。”
文学社的诸位安静下来些许。
太久没说话,我感到声音有些颤抖,于是我刻意压低嗓音。
“讲道理,你们刚刚在这里讨论这些书什么的,本来我也想说点啥,发现自己就看过个《金鳞岂是池中物》……”
哄堂大笑。
“哎呀,看来该补一本《金瓶梅》了。”
笑声越发响亮。
陆心蕾瞥了我一眼:“有毛病吧?”
管他呢。
……
-
回教室的路上。
“哎,你说你,老师不是让你过去搬东西的吗?怎么就好跟人干架呢?”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那群人爱搭不理的你不生气啊?”
言毕,陆心蕾又转念一想:“不对,你这货巴不得别人不搭理你呢。”
“就算这样……过去数落人家……不太好吧……”卓静边说边看着地板。
“我也不是没事找茬,只不过是觉得那间教室死气沉沉的。读书会没人吭声还算什么文学社。你说是吧?”
卓静停下来,抬起头。陆心蕾却没有陪着她停下来的雅兴,只顾着往室内跑。于是我放慢了脚步。
“那家伙就是这样。喜欢做多余的事。你认识她久了就知道了。”
“没有啦……倒是我,说了好多多余的话……”
“多余啥,别瞎说。干得漂亮。”
我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以后再听见她说胡话就这么呲儿她。这个人活该挨呲。”
卓静汗颜。
“话说你不是可以回家了吗?跟过来干嘛?”
“好像是啊……你们为什么不走呢?”
“呃……有各种各样的客观原因,总之不能走。”
“什么原因啊?”
“……有些东西少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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